路上,序生捧起我手中的药包,凑在鼻子前闻了闻,然后大声向背书般念道:“手脚寒狼(凉),下腹坠痛,经血不顺。故用香附理气止痛,乌药散寒止痛,当归活血…”

“停!”序生背书一般的医理被我打断。其实也难得我儿子如此聪慧,能记得所有东西,但是…“序生,你刚刚说的,都知道什么意思么?”一个男孩子,成天背这些…咳咳…的东西,有点伤风雅啊。

序生茫然:“娘亲不开心?”然后鼻子一皱委屈道:“辛姨说,序生记得了,娘亲会开心!”

碧辛,你真是…用心良苦!

我低咳故作严肃,“序生,这些东西,记在脑子里就好,别念出来让别人听到。要不然就成别人的了。序生你想,你那么辛苦记下这些东西,别人轻易就拿走了…”

序生歪着头,呆呆申辩:“序生不辛苦…”

完了,重点又被扭曲了!

我默默拍了拍他的背,无话可说继续往前走。

翻过一个山头,就进了碧萝山的地界儿,一来一回四个时辰,着实锻炼脚力,何况我还抱了个小家伙。一路上,下腹痛得七荤八素,停下不少次。倒是教序生识了不少花草虫鸟,也算值得。

我花了平时两倍的精力走回碧萝山的住处,已是下午时分。出了一身汗,该活血的活了,该顺气的顺了,不该痛的,也好了。

我抱着序生坐在椅子上,正端起一杯茶润喉,就见高茜迎上来,“苒阁主,你早上吩咐的水烧好了。”

说好今天不为难她,于是我摆摆手,宽容道:“你去休息吧。那个谁…你!”我随手指了指在院子角落劈柴的女子,示意她过来。

被指到的女子长相一般,倒是高出我半个头,她低着头走过来,诺诺道:“苒…阁主有何吩咐?”

“啥?听不见。”我故意为难。

女子抬头不情愿看了我眼,微微提高了音量:“苒阁主,有何吩咐?”

“叫啥名来着?”当日初见五人,各自都报了名字,只是这会儿我怎么也想不起面前这个过目即忘的女子叫什么。

“吴…吴馨。”女子吴馨小心翼翼道。

“接着!”我将手中的药扔过去,“用高茜烧的水,慢慢熬,一个时辰后端药过来。”

吴馨木讷接过药包,抬头急急问道:“阁主病了?”

有那么一刻,我忽然觉得眼前这名凝着担忧神情相貌平凡的女子容光一亮。

却又瞬间黯淡下去。

“管那么多做什么?”我不冷不热道,“一个时辰,你已经浪费了一点时间了。”

吴馨听此,连忙奔去厨房熬药。

“你们几个,”我使唤着其他三人:“接着她劈柴,劈完烧饭去!”

序生又趴在我肩头睡着了,嘴里还念念有词:“松果,梅花…熊…”总之,都是我刚刚教他的词。

可惜此时不是春天,我能教他的,极其有限。

“姐姐!”远远的,一个粉色的身影飞过来,像只粉蝶翩翩起舞,在空中几个飞纵奔至我跟前扑在我怀里。

呀!上次见她的时候还只在我的眉间,如今已与我齐高了,只可惜心性还是个孩子——“姐姐,我好想你…姿姐姐不让我去找你。”小丫头将头使劲往我怀里蹭,严重占据到了原本腻在我怀里的序生的空间。

序生被吵醒了,嫩唇一嘟,挥舞着莲藕小手臂,将碧蜓的头往后一推,然后死死抱着我,不肯挪开位置。

碧蜓被这小手推开一点,错愕地望着我:“姐姐,这是…?”

我拼命对碧蜓使眼色,表面平静道:“我女儿啊。”

碧蜓疑惑道:“可是姐姐的女儿不是…”

“是啊,当时还是个小不点,现在长大了嘛。”为了防止露馅,我急忙打断她的话,拉着她往屋子里面走,“来来,跟姐姐说说你这次任务的收获。”

我将序生哄睡了,坐在床沿,看见眼前碧蜓对了对手指,筛了一会儿才道:“就是…将爷爷打死,要抢我去做小媳妇的那户人家三天前满门问斩,姿姐姐叫我去看…”

原来是这样,手不沾血,眼睁睁看着仇人死去。

担心小丫头看见了血腥的场面心头不舒服,我不禁轻声询问:“还好吧?”

碧蜓若有若无“嗯”了声,小声道:“这么多年了,对他们印象早就淡漠了…当年要不是他们,我也不会认识姐姐不会跟着姐姐这么幸福地活着。我…早就不恨他们了。只是那些女孩子…哎。”

很好,我家小丫头并没有被仇恨蒙蔽双眼,反而感谢这一切,这种心态不错。

“碧门天心玉归还了么?”我摸着她的头问道。

碧蜓点点头,“姐姐,我以后就跟着你好不好?”

我挑眉打趣:“跟着我,不嫁人了?”

没成想小丫头果断点头:“不嫁人了,就跟着姐姐。”

这孩子…跟着我,怎么长的大?

想我年级轻轻,一个人带俩孩子,我这是遭的哪门子罪啊!

两声叩门的声音打断了我与碧蜓的感情交流。门外那个声音唯唯诺诺:“染阁主,药来了。”

碧蜓小丫头听了,皱着眉头看向我:“姐姐病了?”

“没…”我连忙辩解,然后大声对门外道:“端进来吧。”

不得不说,最近我使唤这些女孩子真是越来越顺手,越来越没有负罪感了。

难道我正一步步笔直向荷姿靠近?

一念及此,我一个寒颤,正好被端药的吴馨撞见,“染阁主很冷?”

“你放着出去吧。”我摆摆手,不答她的话。

自从受了重伤之后,时不时就容易冷,到底不比从前了啊…

咳咳,我这语气,怎如此沧桑…

吴馨缓缓走过来,将药碗端到我跟前,顿时药味扑鼻,我颦眉将身子往后一避,厌恶道:“拿这么近做什么?放下就好。”

想不到吴馨死心眼道:“请染阁主趁热喝了。”

语气很强烈,气势很逼人,我坐在床沿不禁抬头望了望眼前这姑娘。只见她贴我极近,居高临下端着碗药看着我,当初的胆小已不复存在,如今的她,就像是剥削青楼女子的老鸨,逼着人就范。

这场景…

我扯唇苦涩一笑,忆起十个月前,梅铭也曾这般,端着鱼汤,威逼我喝下去。

“我喝。”做了与当时同样的回应,我接过那碗汤,不经意碰到吴馨的手,她微微一颤。

“阁主,你的手好冷…”她担心道。

“是么?”我抬手看了看。荷姿说,兰姝打我那掌是带寒毒的,一开始不会发作,只会慢慢的慢慢的侵蚀身体,让人越来越衰弱。这些寒毒,按她的说法,已经传到了宛宛身上。难道我的身上还残存了一些?”

“是的…”一边的碧蜓也小声道,“姐姐的手好冷哦…”

我一怔,心里仿佛沉下了什么东西,压得我难受。

“阁主,你还是去找医女看看吧。”吴馨小声建议。

想了会儿,我沉吟道:“明日再说吧,我刚从医女那里回来。”

我可不想一天里跑两次,一来一回四个时辰,折腾人啊。

可惜,很多事情由不得你想不想,愿不愿意。

(六十二)相依相偎

夜里,窗外寒风呼啦啦的吹。我刚入睡不久,就开始发冷,整个人仿佛坠入冰窖那般,冻得全身发抖,咽喉发干,脑中一片浆糊,挣扎着想醒,却又好像一直在梦境中徘徊。

迷糊中,感觉有人在摇我,又听见序生着急的大叫:“娘亲、娘亲!”叫喊声中带了呜咽。

哦,对了,序生睡在我身边。这孩子,别因为我染上寒病才好。

门随即被打开了——

“染阁主?”声音有些陌生,我想了很久才记起是今下午曾问候过我病情的吴馨。

随后,碧蜓丫头轻快的步子传来,“姐姐,出什么事了?”

再后来…人声越来越多,越来越嘈杂,我也越来越心烦,越来越难受。

只听碧蜓慌张道:“我去找辛夷姐姐来!”

“不必了!”吴馨少有的斩钉截铁,气势威严,“山上下雪了,你一来一回再快也要四个时辰,届时阁主不知道烧成什么样了。我背她去!”

“可是…”碧蜓还在迟疑。

高茜的声音传来:“蜓姑娘,吴馨姐姐也是为了阁主好。而且,你看她那么高,力气比我们都大,她带阁主去,比我们谁都快!”

另外几个女孩子也随声附和。

“我要去!”碧蜓和序生异口同声道。

“这么多人去,反而拖拖拉拉地慢了步子。”吴馨一口回绝,吩咐道:“高茜妹妹,劳烦你找件厚袍子来。蜓姑娘,序生是你姐姐的…宝贝,这段时间,劳你看一下他了。”

她们七嘴八舌吵了半天,最后被平日里一贯唯唯诺诺的吴馨震住了场子,这倒着实令我意外。

身子一轻,身前贴上一具温暖的身体。随后,背后一重,袍子一样质地的东西将我裹得严严实实的。

“路上小心。”高茜叮嘱道。

“嗯。”

“咯吱——咯吱”一声一声踏雪的脚步声有节奏的传到耳里。我的身子也随着这个脚步声起伏。

风声,哈气声,听着都让人觉得冷。碧蜓她们将我裹得很好,密不透风的,只有在抬头的时候,那扑面的雪风才让人觉得刀割般的寒。

“阁主?”前面的吴馨似乎察觉到我醒了,试探般唤道。

我迷糊“嗯”了声,继续睡。

□不停有潮水涌出,不得不说,我选了个不太好的日子病倒。

小小挪动了一下屁股,因这一挪动,腿间便有风灌入,这才觉得双腿间冰凉凉湿漉漉的。

我踌躇了片刻,才启唇轻哑吐了一个字:“血…”

这么下去,不消多时,吴馨那身衣服也得遭殃。

“阁主你说‘雪’?”吴馨听我说话了,语气中带了些许惊喜,“是啊,山上下雪了。白茫茫地把整个碧萝山都盖住了。”

“…”我还真不好意思点明此血非彼雪来着…

难得人家姑娘那么善良送我,这么煞风景的事情还是…

想到此,我不禁感激地将圈在她胸前的手紧了紧,额头贴在她的颈侧。也不知道是我额头太热,还是她在出汗,总觉得一股热气顺着额头流动到整个脸。

热气中带了一股梅花的香洌…

我浑身一个激灵。

“阁主,你冷吗?”吴馨察觉到我的颤动,不禁询问,还特意腾出一只手抚上我的额头,惊诧道:“比刚刚更烫了!”

我闭着眼,静静听着她的一举一动。

身子被旋转了一下,放进一个温暖的怀抱。我微微睁开眼,只见吴馨坐在雪地里,将我放在她腿上,一手扶着我,一手将衣角一撕,然后用那碎布裹上一包雪。做完这一切,才重新将我背在背上,一手固定我,一手将那冰袋敷在我额头上。

我又是一个激灵。好冷…

但是趴在这个背上,我却觉得异常的安心。仿佛这个宽阔的背,能给我最大的庇护。

意识又模糊了,伴着那令人心神宁静的梅香,我安然靠在她的肩上,下意识唤出了那个久未唤出的字:“尘…”

这次轮到我趴着的这个身子颤抖了。

我没有过多的精力去追问什么,歪着头思绪越来越朦胧。

“阁主,你撑着点。马上就到了。”吴馨微怔之后,意识到我的状况,出声为我打气。

我没有吭声,顺带屏住了呼吸。

“阁主?”她的声音里带了几分急切与担忧。

我憋气沉默。

“夕?”那个女声不复存在,唐介好听而焦急嗓音传入耳帘。

我嘴角浮起一丝欣慰的笑。

果然是他。

原来他是这么混在我身边的。

但此时,不管他隐在我身边,是因为我,还是别的什么目的,我都不想追究了。

我只需要清清楚楚知道,这一刻,我最难受最需要人庇护的这一刻,他在我身边,替我着急,替我担心,替我分担痛苦。

这就够了。

“夕,你醒醒!”唤了几声得不到我的回音和气息,他急了,“夕,你别吓我。”踏雪的脚步声越来越快。

我轻轻笑了声,长长舒了口气。即刻便感觉到贴着的那个紧绷的身子稍稍松弛了下来,但步子却依旧极快。

“夕,别担心,马上就要到了。”他的声音轻缓温柔,令人安心。

但,唐介,其实我此时真正想要的,并不是尽快到医女那里,而是…永远这么趴在你背上,这么走下去。

很天真,很自私吧…

我从来不知道,原来我是如此缺乏安全感。那么多年碧门的生活,总是带着三分警惕,三分寂寞。

可是,你在的时候,我便可以安心。

哪怕曾经被你骗得伤痕累累。

哪怕我并不知道,你会在这里待多久,离开之后,又会去到谁的身边。

此时此刻,我最想珍惜的,是你。最不想离开的,是你。最想爱的…也是你。

雪地里的脚步声,伴着风声,哈气声,交织在一起,悦耳动听。

我沉沉睡了过去。

醒来的时候,人已经躺在了碧辛的药堂里,鼻尖充斥着浓浓的药味。

人感觉没那么难受了,身上也被换了一身干净衣服。

犹记得,那个背我来的背影,还有那个声音…

“尘…”我低喃,用目光四处寻找那个身影,却只找到了坐在房间一头埋头写东西的碧辛。

“醒了就好。”她没抬头,嘴里的话是对着我说的。

我低低“嗯”了一声,虚弱道:“谢谢你的衣服。”

“如果只是谢我衣服那就大可不必了。”她写好一页,捻起来放到一边,搁下笔道:“我除了给了两件衣服,写了张方子,其余什么都没做。倒是你,自个儿衣服染血了不说,还把别人的衣服也搭了进去…”

“…”我很窘迫,特别是知道那被染血的另外一个人不是普通碧门女子,而是唐介之后,更加羞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