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未付诸行动,就听她低低一笑,呢喃:“原来我爱的,从来不是你。”

心头猛地一震,他几乎以为自己是幻听了,“…什么意思?”

“不好意思,我误把你当梅铭了。”她低头讽刺一笑,“你毕竟不是他。”

梅铭不就是他吗?

那如今在她心中,他到底算谁?

他想问她,却不知如何开口,仿佛任何一句话都会错上加错。他紧张,无奈,只能将疑问吞进心里。

她娓娓将他的疑问解答:“梅铭虽然没有功夫,但是他有担当,他知道在关键时候保护我,而你没有;梅铭虽然身负杂事,但一旦听我有事,他会急急忙忙回来,而你不会;梅铭有纯粹的笑容,会脸红会因为我而愤怒,而你…目前还没有;梅铭会为了自己的理想拒绝八王义女管初雪的求婚,而你…”

末了还冷嘲地笑道:“你从来就不是他。”

一针见血!

是的,他没有。

没有在兰姝一开始出手就制止,而是在她击向染夕时才反应过来。如今想来,若不是他那一声呵斥,染夕又如何会停滞那一下任兰姝一掌落实了?

也没有在她受重伤时,尽一切努力找到染夕并见到她,只知道她在“荷花池”而已。

更没有真真正正地直面拒绝过谁,因为他知晓,上门提亲的,都是些权贵,他身居要职,没办法如同梅铭一般,大大方方就拒了。他到底,放不下对权位的追逐。所以才会对吕姝的提亲一拖再拖,只想拖出个法子来。

梅铭可以一心一意爱染夕,他却不得不为了父亲“愿天下君主明治,百姓得以公道”的遗愿而在御史的位子上努力,谏言、明察暗访、找出一切藏污纳垢的地方。

这一切,或许是梅铭一直向往的官场。然而,梅铭却是他一直羡慕的人生。

可惜,都是奢望。人在其职,不得不谋其事。

他极力构造出的这个美好的奢望,原也是为了圆自己一个心愿,却让自己所爱跌入其中,不禁垂眸苦笑:“我该庆幸自己的成功,瞒过了所有人。甚至让你…爱上了这个不存在的人么?”

“你应该的。”她转身,对着漆黑的夜色微笑,眼眸间竟一片释然。

这释然,是否是看透事实后放手的表现呢?

痛楚如同秋夜的凉意,一寸一寸透过肌肤,侵入骨髓里,漫进五脏六腑。痛…痛得手指都无法弯曲,只能发抖,无力抬起去抓住夜色中的她,千言万语终究只能埋在心中。

夕,你可知道,你面前这个人,在人前尽力掩藏自己,伪装自己,却从来不曾想过对你伪装。你可知道,那个梅铭,才是真正的我?真正的…幸福着的我?

但若是两个我令你心慌,令你彷徨心生放弃,我宁愿这个我极力想做的梅铭从来不曾出现在你的眼里,心里。

因为,那是未来的我,无论如何也实现不了的梦。

哪怕我如此想将这个梦继续下去,漫无终点。

是你那一耳光,让梦醒了,一切都碎了。从我露出真面目开始,我便明白,一切…回不去了。

你是我梦里的人,夕,我们终究…只能到这里?

我不忍,不忍你一个人在梦里,然而,看见你从这个梦里走出来,我却不舍了,不舍你离我而去。

夕,我究竟要怎样,才能挽留住你?

她看着别的地方,眼眸没有焦点,肩膀微微一颤。

“你很冷?”考虑到她重伤之后可能没有痊愈,身子御寒能力较差,他关切向她额头探去,却被她轻巧侧头一避。

他干笑收手:“你身体没有复原,我送你回去。”

她抬眸不带温度一笑:“大人,您这样的身份提出送奴家回去,奴家会误会您是想去过夜的。”

奴家?过夜?

紧接着她眼神一沉,道:“只不过,奴家虽是残花败柳,可也是很贵的哦。”

残花败柳…

她这可是在怪他,怪他没有对她负起责任,抛下了她?

夕,如果我此时此刻,不再是以那个你曾爱过的梅铭,而是以唐介,你孩子父亲的身份对你说,让你嫁我,你可还会点头?

孩子父亲…他在心头轻轻自嘲一笑。除了孩子,唐介这个人与柳染夕竟无任何瓜葛。而今孩子已经没了,到头来,他与她唯一的这丝纠葛也断了。

他看着她,犹豫着怎样开口,又见她抖了一下,比刚刚还要剧烈的颤抖。

身子最关键,其余的话先放一边吧。他语气柔和道:“你等等,我进去拿衣服。”

但,等他拿了衣服出来,留给他的,只有空荡荡的院子,与初秋那缕仿佛夹带了她身上香味的清风…而已。

她终究是走了。

走出了这场他们共同编造的…梦。

(五十四)当年事因

回过头去,赵祯一袭白色锦缎便衣,披着一件浅黄色外袍,在阳光下笑得温润如玉,看我的神情仿若老友再见般欣喜若狂,偏偏没有表露出来。

“嘉…”一个苍老的颤声将我的视线引了去,只见一位发色胡须星白的老者气宇儒雅地恭敬站在赵祯身后,眼眸似有泪光闪烁,我瞧仔细了他的模样,不禁脱口叫出:“张伯伯!”

这声“张伯伯”一出口,老者一僵,眼神灰败下去,恢复了从容,慈祥道:“原来是染夕…”

赵祯将外袍一解,搭在了我身上,关心道:“在这儿站了多久了?怎么不进去?张大人的家丁可是为难你了?这九月下旬的天儿,也转秋了,别寒着了。”

昨晚淋了一夜的雨,若着凉,早病了。但,此时此刻还有这样一个人,愿意悉心呵护我,说不感动是假的。

然而,这感动中却带着细微的疏离,像是不愿意将自己的心尽数感动了去。

张士逊大人走上前来,皱眉呵斥门前侍卫:“怎么不放这位姑娘进去?”

“张伯伯,”我抢道:“是我刚刚来,他们并没有为难我。”

“那就好。”张士逊点点头,然后朝赵祯微微一躬身,“公子请。”

赵祯领着我大步流星走了进去,熟练穿过亭台,走向大厅。

“染夕,你来这么些时日,怎也不来找我?”路上,赵祯好气地抱怨。

我微笑摇头,“小受哥哥日理万机,染夕怎敢耽误了国家大事。昨日见了卓侍卫,才听他说小受哥哥在找我。这不,大清早我便来了。”

赵祯点点头,想起什么,问道:“说起来,你昨夜对阿逸说了什么,他回来时全身湿透了,模样呆呆的,我唤他几声才应。”

“…”对赵祯这样不会武的人来说,这还真是不太好形容的一件事,我含糊道:“卓侍卫正遭遇人生巨大的转折点。”悟透了,他便是江湖顶尖高手。

“巨大转折点?”赵祯愣了下,微笑猜测:“可是遇到了心仪的女子?”

“…”看来我是对的,他果然说不通。

见我不答,他继续道:“阿逸模样才华都是上好,与他介绍了不少才貌双全的女子认识,偏偏阿逸跟根木头似的不开窍,这回可难得啊…终于…”他感慨着,转过头来问我:“是哪家姑娘?”

“…”对于小受哥哥你丰富想象力,我能不答么?

局面微僵。

一丫鬟及时出现,缓和了场子:“公子,小姐,老爷请你们上座。”

张士逊随后踏进门,先朝赵祯一礼,这才坐下。

“老师不必多礼。”赵祯温和道,“朕到老师家里来,本就为了图个自在,老师可别坏了朕的自在。”

“臣谨记。”

“染夕,”赵祯看着我道:“这些时日一直等着你来。你救了我,我却不知道该如何谢谢你。”

“小受哥哥,你又来了。”我无奈地笑,“都说了朋友不言谢。”

“总觉得,你拼了命的保护我,我却不做表示,是不是太理所当然了。”

“小受哥哥你怎么没表示?”我耸肩笑道:“你跟我说了谢谢了。”

“这就够了?”他不确定问道。

想起了一件事,我思考了一下,然后道:“如果小受哥哥执意想做其他表示,那么,请帮我一个忙。”

“什么忙?”一听我有所求,他立刻眼睛一亮。

“就是十一年前被贬的寇准寇大人,请为他正名!”这也是死去的冰莲生前一直努力的心愿。

“寇准大人?”赵祯想了一会儿,欲问我什么,却只是张了张口,点点头,“我知道了。”

我正欲说什么,敲门声响起,外面丫鬟诺诺道:“老爷,外面有一公公求见。”

我与张士逊大人同时朝赵祯看了一眼,意味深长,张大人随即吩咐:“快快请进来!”

公公在赵祯耳边细语几句,赵祯匆匆告别,对张士逊留下意味不明的一句话:“老师,诸事拜托了。朕先回宫了,你与染夕继续叙旧。”

我以为他说的是国家大事,也没有多想。

赵祯走后,这大厅里面只余我和张士逊,忽然就沉寂下来。

“张伯伯这些年可好?”我轻咳声打破沉默,望向张大人,问道。

“还好。”张士逊笑容可掬答了句,然后垂下眸子,“就是有时想起你们一家子,心里觉得寒凉。特别是嘉如和三饮…可惜了。”

“张伯伯…感谢您当年将我与哥哥提早送走。这么些年,一直惦记着报答您,今日终于见着您了。”

张大人无奈摆摆手,“莫提那事儿了。老朽当年送你们去安全的人家去抚养,没成想半路却丢了你们。这么些年,老朽只道含恨终生,去地下也无颜面对嘉如与三饮了。还好…染夕你还活着。”

我低头舒然一笑,“张伯伯,我与哥哥都还好…”神情一敛,我低声问道:“染夕心中一直有一事不明——爹到底是…?”

张士逊一怔,随即站起来在门外张望了片刻,吩咐方圆一里不准经过人,才将门窗关好,重新回到座位上叹了口气,“你爹…也冤得很。”

“嗯?何解?”我专心竖了耳朵。

“这些事,千万别对外人道起。“他沉声道:“当年…先帝晚年糊涂,刘后掌权,眼见着快成了武后第二,这唯一的阻碍自然就是八王。”

“那时候,先帝弥留之际,我们这些重臣都在场,亲眼见着先帝手比了个‘三’和‘五’,众人都心知肚明指的是‘八’,意在传位八王。早些年寇准闹了那出后,先帝对当地圣上,当时的太子殿下早有了嫌隙。刘后却对众人说,先帝的意思是这病三五日便好,请大家不用担心。这话说出来,无人敢反驳。这时,八王来了,探望他的老哥哥。”说到这里,他神色谨慎地四处望了望。

“然后,先帝想与八王絮叨几句,却开始咳血,刘后便吩咐上药。那药…就是三饮熬的,端上来的。先帝喝了,没呼吸几口就断气了。一个小太监跑上来对刘后耳语了几句,刘后当即指着八王骂他不念手足之情,伙同御医毒害了先帝。”

“哈?”这是个什么事?我不解了。

“我们大臣们也傻了眼。后来黄峰御医验了药,确定里面是放了一味与其他药相冲,从而加重先帝病情的药。黄御医一口咬定这绝不是失误,因为这味药与其他药相斥,一定会放很远。无非就是想表明三饮是蓄意加害先帝。后来刘后才说,八王进殿前,曾在药堂见过三饮与其私语被那名小太监撞见。八王会找三饮有什么事?无非是为嘉如。但这事儿,它就根本解释不清楚…”

为我娘?八王找我爹说话是为了我娘?

“这么大的事情,八王就没吭声?任人栽污?”在我印象中,八王可不是软柿子。

“八王只带了几个侍卫,相当于只身入宫,当时被困在宫中。这事儿说不清,又有这么多大臣围着当听众,他百口也莫辩。当即表明了自己的立场,作为交换条件,刘后要么彻查,要么让此事完全消失。直到传位诏书写好被传了出去,刘后才肯放他走。”

我接口猜测道:“刘后知道此事经不起彻查,于是选择了让此事消失?所以爹头一个被赐死?”

“三饮是以‘误诊’被赐死的,而当年在场的宫女太监也全部赐死。几个重臣只有顾全大局,守口如瓶。毕竟这事传出去,惹恼了八王,说不得就平添动乱了。新帝未稳,社稷不能乱!”

“好一个顾全大局…”我埋头扯着唇苦笑,喃喃道:“为何,偏偏是我爹?”为何不是别的御医,偏偏选了我爹?

张士逊叹了口气,“这就要从你娘说起了。”

我一愣,关我娘什么事了?

张大人娓娓道来:“你娘啊…哎…你娘同八王妃是一同长大的手帕交,感情顶好,后来八王妃上京成亲,你娘嘉如也随同上了京见世面。你娘…你也是知道的,什么都好,一上京便招了多少名门公子的喜爱,名声大起,当时谁人不知寿州陈嘉如之名,许多人千方百计挤进王府想去睹一睹花容。奈何你娘嘉如,偏偏喜欢上了她好姐妹的未婚夫…”

娘好姐妹的未婚夫不就是…八王?!

原来还有这么一出?!

之后想想也觉得合情合理,毕竟此时的八王依稀可见当日的风华气宇,又身份显贵,娘这样的女子从小受书香熏陶,没见过多少男子,一见到这么优秀的男子倾了心也是正常的。

却偏偏是好姐妹的未婚夫!我娘你活得那是该有多纠结啊!

我爹那会儿在什么地方窝着呢?

“我娘她…想必过得极其郁结吧?”只是不知道我娘爱得这么苦,八王又是个什么想法?

“郁结可以想象,据说三饮识得她的时候,她正大病中,京城大夫,各省名医都瞧过了,没人治得了。嘉如日渐病重,京城人正为一代红颜将逝去叹惋时,三饮去了,嘉如病渐渐痊愈了。于是三饮名声大噪,还被御医院召了去当御医。”

原来我爹会成为御医完全起源于我娘。我娘当年的病,不难猜出是心病,心病得须心药医,我爹,该是治好我娘的心吧?

张士逊大人眼神追溯着,“老朽认识三饮和嘉如也是那一年。那一年,嘉如美貌倾城,三饮俊秀有为,才华卓绝,俨然一对神仙眷侣令人艳慕。老朽年少,与他们投缘,来往也密切些,但极少有人知道我们之间的私交。”

张士逊大人,我体谅你是老人家,说话喜欢大段大段地侃。但您能不能拣拣重点,说了半天…我爹到底是为啥来背的这个黑锅?

只见他神色忽然一凛,“老朽还记得,那日三饮与嘉如一同被宣进宫时,老朽在场,还是刘修仪的刘太后也在场。那时候嘉如已有了身子,身子圆润了些,但也不损风华。那时候老朽看得真真的,先帝那双眼睛是冒了精光,一直盯着你娘看。刘修仪在一旁不乐意了,含沙射影说了几句你娘不好听的话,先帝气怒,当场赏了刘修仪一耳光。但先帝最爱的,毕竟还是这个城府极深的女人,清醒过来后,大批的东西往刘修仪的宫里送,意在赔礼道歉,也再不提你娘的事了。可刘修仪与你娘的这梁子却结下了。”

我明白了。

宫中凉薄,刘太后当年再是受先皇宠爱,却也少不得冷嘲热讽,白眼闲话。我娘却是生在蜜罐里,风光在京城里,又嫁了那么爱她的男子,活得那么幸福。刘太后会嫉妒理所当然,何况她当时的丈夫还因为这个风华绝代的女子当场教训了她。

于是,这个城府极深的女人,选择在这种时候,踩踏了娘的天,破坏了她的幸福,毁了我们一家子,成就了她的大业。

这都一箭几雕了?计谋之高,令我这受害人也不得不佩服。

如今,这个罪魁祸首已死,爹娘九泉之下,可得瞑目?

八王妃的事是瞎掰,史料上几乎找不到八王妃的只言片语。

(五十五)养子序生

之后的一天精神恍恍惚惚,一直惦记着这事。

坐在花园亭子里,眼前美景皆如云烟,入眼即逝。我抿了口茶,轻轻闭眼。

“染夕。”张大人柔和的声音在背后响起,我转过身去,只见他手捧着一方盒子,将其放在了石桌上,打开,一只温润的镯子映入眼帘。镯子成色柔美,青中略带一条浅白的玉带,贯穿了整个镯子,若白虹划过青天。

“张伯伯这是?”我盯着那方盒子不确定道。

“圣上返京的第二日,便将此物亲自送到了老朽府上,千叮万嘱若你来了,一定记得交给你。”张大人虔诚托起那只镯子交到我手里,叹道:“圣上对你,着实费了心思。从前常跟老朽说起你,后来从杭州返回,几乎每日都要来老朽这儿坐一坐,就盼着你什么时候能够来。”

这话听着…呃?

我客气微笑道:“小受哥哥待我好,我一直心存感激。”

张大人眼睛微亮,捋了捋胡须道:“那就好。”

微风过境,我背脊忽的一寒。

只听张大人悠悠道:“老朽这么一辈子,可惜没个女儿。早些年常羡慕三饮有娇妻乖女。如今儿子虽也出息,但没个像染夕这样贴心的女儿…也着实遗憾得紧。”

这话的走向…?

我顺着他的话道:“张伯伯,小时候爹娘不也叫我跟哥哥对您叩首认了干亲么?染夕早就将您当做义父一般看待了。”

“那就好,那就好。”张大人眉开眼笑。“染夕啊,你爹娘去得早,你的亲事也没人为你招呼着,可给耽误了…”

我端茶杯的手僵在空中,庆幸自己这口茶没喝进去。

跟我攀亲家的各位叔叔爷爷们,你们可不可以别惦记我的婆家了…

细细抿了口茶,我故作矜持,微笑垂眼不答。

“依我看,圣上待你如此好,不如就…”

“噗——”事实证明,该喷出来的,迟早是要喷出来的,上一句没喷,这一句迟早也会喷的。

我低咳一声,用手帕擦擦嘴角,苦笑道:“张伯伯,小受哥哥可曾对您说起过…染夕已嫁人之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