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夺眉一笑,灿若光华,这是我这一辈子见过的她最美的一笑,夹杂着快感,悲伤,绝望与安详,矛盾,也令人心寒。

我暗叫不好,箭步上前一抓。

挽救不了!

只能眼睁睁地看见她衣袂飘飞,抱着梅弄,坠落下去。

“不要!”我大呼。

梅弄!

不要…她才出生两个个月,还那么小,还没有见到这个世界的缤纷,没有亲口叫我一声娘亲!

是我害的整个黄家,报应都可以往我来,为什么替我受的却是我无辜的女儿?

我满脸泪水神智恍惚地朝山下冲去,迎面撞上一个素衣胸膛。

我抬头,看见眼前人的容貌,鼻子一酸。

为什么…为什么在我女儿落崖的时候你不在,为什么偏偏是这个时候,我最狼狈最需要你的时候,你出现了!

“怎么了?”梅铭右手抓住我的手腕,左手捏着的纸条,俨然就是我方才抓皱了随手扔院子里的。他皱眉询问:“我一回来就看见这纸条,上面汗迹未干,心道刚出事不久,就跟来了。出什么事了?”

仿若抓住救星一般,我语无伦次道:“梅弄…弄儿…那个女人她…”

“夕,你慢些说。”梅铭轻声安抚。

我一把推开他,向前冲,边跑边吼:“那个女人抱着弄儿跳下去了!”

梅铭神色一变,惨白阴冷,快步追上我,抓着我的手腕带着我向前走。

此时,我多么希望,悬崖下面是一条小河,亦或者,悬崖上伸出一棵树恰好挂住梅弄。

可惜,在这附近住了这么久的我,清楚地知道,没有。

悬崖下面,是乱石堆。

远远看去,孟青竹趴在一块石头上一动不动。

弄儿呢?

我正欲急步上前,被身后的梅铭拉住。“你站在这里不要动,我去看。”他的声音平和,带着莫大的悲懊,让我不由得依言止步,目送他前去。

只见他走近孟青竹,翻开她血淋淋的身子,下面显现出包裹梅弄的棉被一角。

梅铭全身一僵,半晌没有回头。

心头浮起不祥的预感,催促我加快步子朝那边跑。仿佛听到我的到来,梅铭倏然转身,向我走来,张臂抱住我,将我的头放进怀里,挡住我眼前的视线。

“你放开我!”我挣扎。

梅铭的手在颤抖,声音被故意压得很低,带着颤音:“夕,不要看。”

与当时他被挨打时同样一句话。那时候,他不忍心让我看他当众被打,所以叫我不要看。那现在…

不要…不是这样的!

我的梅弄,一定没事…没事的!

“你放开我!”挣扎中我的手也在颤抖,改推为抓住他的衣襟,吼道:“你凭什么不让我看?你以为你是谁!”

“夕…”

“弄儿出事了,你想让我就这么缄默不语逃避事实?!”

“夕…”禁锢我的手臂用力。

越是着急,越是悲痛,越是失去理智,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是啊,你要娶我是不?她死了,以后你就少一个拖油瓶了,你开心了?!”不是的…我知道,他没有。

梅铭身子一僵,我趁机从他手臂中挣脱出来,向前跑,却又一次被他拉住。

我下意识转身,一巴掌招呼过去。

直扑他的脸颊!

很多年之后,我不禁想,如果此时的我,这一耳光没打下去,后面的事情是不是就不会发生了呢?

是不是,有些一直虚假却尽力粉饰出来的和谐,便可以一直维持下去了呢?

可惜,没有如果。

我打下去了。

于是,所有的一切,就开始变了。

刘太后死于明道二年(1033年)的三月三十。这个女人,有武瞾之才,却终究阴差阳错没有当成武则天。她的父亲原为一名刺史,却在她出生后不久战死沙场。之后家境贫寒,母亲庞氏带着她投奔了娘家。

刘娥唱得一口好词,十三四岁地时候,庞家把她嫁给了一名银匠龚美,后二人上京谋生。

京城的时候,十五岁的刘娥结识了后面的宋真宗赵恒,那时的赵恒还只是个王爷。二人真心相爱,奈何刘娥出生低微,配不起赵恒。刘娥的老公知道了这回事,不怒反而…呃…与她结成表兄妹,甚至将自己改名“刘美”,以求荣华富贵。

后来赵恒登基,没能如愿娶刘娥为皇后,只是封她为刘美人,那时候刘娥已经三十六岁了,却仍未被赵恒抛却,反而捧在手心里呵护,可见二人情深。

刘美人聪慧温柔,很快变成了刘修仪,直升刘德妃。赵恒的皇后死后,因为受局势所迫,不能立刘娥为后,干脆让后位悬着,于是刘娥成了当时后宫的老大。

后来,刘娥的侍女李氏有幸得圣宠,怀了孩子,刘娥与赵恒便密谋了一件大事,也就是后来在民间相传的“狸猫换太子”。李氏生下一个儿子,很快便被夺去,终其一生没能与其相认。而赵恒拿到这孩子,也顺利地如愿,几经折腾终于立了刘娥为皇后。

明道二年二月,行太庙大典,刘娥自觉天命不久,不顾众人阻拦(其中晏殊大人劝谏被下放),穿了一次天子衮衣,头戴仪天冠进了太庙。

之后,一病不起。

死前还拉了拉自己的衣服,估计是想暗示带着这身衣服进棺材,却被这个男权社会的大臣们故意曲解,说太后多善解人意啊,说这么进棺材不合礼数,脱了吧…(帝御皇儀殿之東楹,號慟見輔臣,且曰:「太后疾不能言,而猶數引其衣,若有所屬,何也?」奎曰:「其在袞冕也!然服之,何以見先帝乎?」帝悟,以后服斂。)

刘娥这女人,死的时候,也颇是悲剧啊。

(四十四)身份揭晓

宁愿清醒痛苦地活着,也不愿糊涂地假意笑容。

所以,再让我选择一次,我还是会打下去,哪怕这一耳光他挨得甚是无辜。

指甲留了许久没有空闲去剪,这一耳光下去,指甲划破他的脸颊。

我心慌收手,挣脱开他,继续向前走,忽然意识到不对,回过头来愕然望着他。

那原本被指甲划破的脸颊,没有流血,甚至没有红痕…只有三道被划破的白痕,眼熟的东西在裂口处被翻了出来,让我霎时仿若五雷轰顶!

一直以为,我至少还是有人可以信任,却不想,还是被身边的人捅了一刀。

“你究竟…是谁?”我没有任何表情问他。

梅铭摸了摸脸上的裂痕,挫败地伸手在后颈一拉,将整张人皮面具撕了下来,抓在手里。

我低头瞥了一眼那张面具。是的,相识这么多年,就像冰莲说的,烧成灰也认得,那是碧真的手艺。

我却从来不知道有这么个人。

抬眼,一张俊美至极的脸映入眼帘。别人都喜欢易容成美男子,他偏偏将自己的美掩盖,却无法掩盖他与生俱来的气质。

是的,那一身配在梅铭身上使他风华绝代的气质。

第一次见到这张脸,我是恍若天人地心跳,这一次,却是挫骨扬灰地心痛。

“他呢?”真正的梅铭呢?“你从什么时候开始代替他的?”

“夕…”他抿唇,张口欲言,半晌只吐出这一个字。

我扯唇一笑,惨淡至极,“别这么叫,小女子担不起…”

“一开始,就是我。”他坦白,“你所见到的梅铭,都是我。真正的梅铭,早在来杭州的路途中病故了。”

我抬眼,极其冷淡地看着他,“公子,既然你能混进王府,想必很多事情你都调查清楚了?却不知公子这段时间将小女子身家调查得如何?”

“呵,要我挡婚?这样的借口我也信了。”我抬头望天,笑得冰冷僵硬,“既然是一个不可能长存的人物,公子又何必求婚一说…耍着小女子玩呢?”我若真的点头,嫁给了他,几个月之后他调查完毕目的达到,恢复真实身份走人,我这一辈子是否就要守活寡了?

荷姿说得对,我就是一笨蛋,盲目无知。

“我从未…”

“哦,是了,公子说过,不会娶不想负责的女子。小女子愚钝了,怎会没听懂其中的意思呢?”我转身,向乱石堆走去。

“你懂?”他语气惊异。

“小女子是梅铭要负责的人,自然不是公子的责任。”我头也不回淡淡道。

“夕…不要看。”他上前来拉我。

我抽出匕首反手一刀,划破他的衣袖,声线冰冷道:“我不想看见你,你滚。”

“…”他站在原地不动,抿唇看我,目光悲悯,陌生。

我站起身,握住匕首冰冷直视他,沉声低吼:“滚!滚出我的视线!我不想在我女儿面前杀了你!”

他动容,退后一步,正欲转身…

“等,”我忽然叫住他,抬眼凝视着他,怒极反笑问道:“你…还有什么要说的么?”

他张了张口,垂眸,最终淡淡道:“你多保重,我明日再去看你。”说完依言扬长而去。

他没说,那么,以后也没机会了。

即使他以后承认,我亦不会认了。

走近那堆乱石,我颤抖地翻开孟青竹血淋淋的尸体,只见我的女儿大半个身子露出棉被外面,顿时浑身一颤,瘫坐在地上。

心,已经在刚才被划了一刀,而此时,却是彻底冰冷,痛到麻木,仿佛死去一般。

梅铭没有急忙地救治,我便意识到,女儿或许已经…没救了。却没想到,是这样的惨状。

石堆中的小女婴血肉模糊,头骨被挤成了难看的形状,白色的浆液与血一起顺着额头流下,整张脸看不清楚模样,只有眼睛瞪得大大的,快要跳出来一般,好像在控诉至死也未开始好好了解这个世界。

那位公子…不,该叫他大人,御史唐大人说得对,我不该看,看了,这辈子或许永远忘不了这个画面,永远无法原谅自己。

可是,我看了,不得不看。躺在血泊里面的,是我的女儿!

心渐渐有了感觉,感觉像是被人抓起,一块一块割下,抽搐地痛顺着脖颈涌上,鼻子一酸,眼泪如雨而下。

我轻轻抱起她,伸手悄然将她眼睛阖上,抱着她走出乱石堆,边走边喃喃:“弄儿乖,不怕,娘亲来了。”

呵,我又算什么娘亲?

试问,如果我不是大意地留她一个人在房里,又怎会让人有机可趁呢?

如果我今晨有好好抱她在怀里哄她睡觉,然后两人一起在院子里晒会太阳,又怎会让孟青竹将孩子夺了去?

如果她一出生,我就让荷姿将她带走,她此刻会不会正在碧门的摇篮里面安然入睡呢?

不,或许从一开始,就不该将她生下来,让她活生生地…

挖土的手鲜血淋淋,然而比这更痛的,却是自责哀痛的心。

挖好一个小坑,将梅弄小小的身体放进去,埋好。从此,她再也不用面对这个世界的血腥与黑暗。

抬头望天,乌云密布,沉沉的,令人窒息。我靠在梅弄的墓旁,思念我的小女儿这两个月的一颦一笑,还有她“依依呀呀”的话语。

原来就是这样的感觉。记得当时得知怀了孩子之后我曾不止一次想抛弃她,现在想来,荷姿说得对,自己身上掉下的肉,哪有不疼惜的道理?

记忆又回到很久之前,每一次我摔倒,或者生病,爹眉间的褶皱,娘疼惜的眼神。

没有一个父母,愿意自己的孩子受半点伤害!

很多事情,在这一刻忽然看清。我颤抖无力地站起,转过头,看见孟青竹的尸体仍旧陈在石堆之中。

我应该用我手中的匕首,将她碎尸万段,一块一块切下来喂狼。

但我没有。

她也是为了自己的儿子才这么做的,我也要变成一个跟她一样失去孩子的疯子么?

无非是冤冤相报,我当日种下的因,成就了今日梅弄的果。不管有没有神仙一说,我都想为我阴间的女儿祈福。

于是,将那些无法发泄的痛与悲伤化作力气,我又挖了一个坑,将孟青竹的尸体放进去,掩上土。

做完这一切,天色已晚。凉风带着湿气刮来,隐隐有下雨的征兆。

“染夕,起风了,多加件衣服。”娘亲的声音在背后响起。

我转过身,身后空空如也。

忽然,很想很想爹和娘。

于是没有知会任何人,我买了匹马,上了路。

其实我当年一直很好奇,哥哥为何会选择带着我万里迢迢奔来杭州这无熟人之地,说起来,寿州在汴京来此的路途中,不是更近么?

现在慢慢理解到了,即便娘是家里面宠爱的大小姐,娘家人也绝不会愿意收留我与哥哥这两个祸害。毕竟留得一时,瞒不得一世。一旦被发现,就是窝藏罪犯的抄家大罪。

想必哥哥不愿让娘家人为难,毅然选择了另外一条路,也让我们成功躲避了追兵。

行行走走,恍恍惚惚。一路上听京城风云突变,据说,权倾朝野的宰相吕大人不得刚刚亲政的皇帝的喜爱,给流放了。

据说,八王爷不畏身死道出一个惊天事实——当今圣上并非已故的刘太后刘娥所生,而是刘娥的一个侍女李氏所生!

难得他“不畏身死”,这话,早几个月说,他完蛋。现在说,他却是功臣!

而刘太后,能将这么一个秘密掩藏了那么多年不为人知,着实令人佩服。

于是,该乱的不该乱的,都乱了。

一向温润的皇帝与朝臣为自己的生母名号争执不休,刘太后的亲族树倒猢狲散,一时间,怎一个“惨”字了得。

这个时候,御史台与知谏院两大谏官系统的大人们群情高涨,一个个三寸不烂之舌与皇帝辩论,生怕历史少记了他们一笔。

却不知唐御史是官职过小过闲还是另有任务,居然能在这个时候溜出来,放弃这青史留名的大好机会。我替他惋惜!

回想这几个月来,我化身冉夕尘与他化作的梅铭相识同吃同住,两人互相隐瞒身份,也算互不相欠了。

从来就不敢小瞧朝廷的御史台,唐御史在杭州这半年,一直潜伏在八王身边,想必查了不少。而我这个从导致黄家衰败的罪魁祸首,是否也已经被他查出来了呢?

他一开始,唤我“夕”而不是“夕尘”,或许并不是为了避开与梅铭的字“染尘”?而是根本就因为查清楚我真名叫“柳染夕”?

黄家栽赃嫁祸,十年前罪臣之女…

我这,可算畏罪潜逃?!

不管怎么说,我已经逃了,就没有回头之理了。

之所以敢在此时回娘的家,也因为那段旧事被刘太后封口,而今她老人家撒手归天,应该没有追查之理。

赶到寿州,已步入盛夏季节,知了在枝头鸣唱,和着清风阳光,将刻着爹娘名字的墓碑衬得温馨亲切。

爹娘死后,娘家人将骨灰偷偷运回,合葬在这里。

墓前整洁干净,水果香火拜访整齐,显见是有人在悉心打理。

我掏出在路上买的香,点燃插上。然后将头靠在墓碑上,就像是小时候靠在爹娘的怀里那样,轻轻与他们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