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人虽身材矮小,但目光炯炯,他见到我后说道:“国公此次调粮,是应太尉之托。太尉大人,在五月就给国公去信。”
我眨了眨眼睛,鉴容并没有将此事告诉我。谢宪亭的面孔罩上了一层阴影,他压低了声音道:“国公爷要臣对陛下进言,华鉴容虽然是皇亲,但他已经是太尉,位极人臣。如果将来克服失地,削平国难,恐怕没有更高的位置,再让他升迁了。”
我颇感诧异,毕竟国公在皇族孩子里面,最为喜欢鉴容。怎么如此讲话。但细细想来,也不能见怪。我道:“对于鉴容,也许名利并不那么让他向往。当年朕的曾祖父杀死立功的大将谭恺,人们至今还扼腕叹息,说是‘太平本是将军定,不许将军见太平’。国公的提醒,本是好意。但此中道理,朕自己会分辨。”
谢宪亭闻言叩头,伏在我的脚边,道:“皇上,国公爷说,江山是陛下的。不论将来风云如何,我四川只效忠于皇上一人。”
“嗯。朕可以体会,替朕谢谢国公爷。”我刚转身,却见杨卫辰已经站在远处。
我命谢宪亭退下,才打开鉴容的书信。鉴容写道:“天降大雨,河南王军,日夜急进,深入三百里,到达山东府界。与庞颢军成掎角之势。我军以逸待劳,可乘其弊而击溃之……”
我微笑,他可算是胸有成竹。只是没有庞颢这样的勇将,任何一个统帅也不会如此踌躇。我将看过的信交给杨卫辰,他马上将信件放在火上烧掉。我问道:“太尉与蒋尚书不谋而合,你也是个人才。在满宫内侍中,你是朕的心腹。现在朕问你,你对这次战事,有何见解?”
杨卫辰低下头:“陛下,奴才是宦官,不宜参与意见。”
“朕叫你说,你怕什么?”
杨卫辰的头勾得更低:“兵者,诡道也。以奴才的愚见,无论太尉,还是北帝,都是醉翁之意不在酒。最后的战场,会是徐州城下。”
我问:“何以见得?”
“若是水战,除非用当年对付曹操那样的方法,方可险胜。即便最终取胜,想要消灭北帝的军队,还是要靠陆战。淮河附近的徐州,乃兵家必争之地。太尉大人,是以自己吸引敌军注意力。趁如今阴雨不止,徐州城守将,一定是在奉命挖深壕沟,整修城墙。如果庞颢将军胜利,便可与太尉一同夹攻北军。如果庞颢将军失利,太尉也只有从淮河退守徐州,才可以避免被北军蚕食。”
我心下一惊,虽然我向来知道杨卫辰有见识,却不知道他看战局如此明白。如果杨卫辰会一直忠心,他有些谋略,倒也无妨。但如果被他人利用,会不会变成潜在的威胁?转念间,又想到杨卫辰如果有些许野心,此刻尽可以藏起来,何必坦言?我也就松弛下来,微笑道:“卫辰,你的谋略,在内宫中,有些可惜。”
杨卫辰跪下:“陛下,臣是奴才,命运不可逆转。奴才在宫中,平时见识不少,才长了些智慧。如果奴才一生困于乡间,也就难免见识鄙陋了。人生总有机缘,奴才如今受陛下信任,因此才冒死上言。此战结束以后,奴才发誓,绝对不对政事再发一言。”
我正想开口,突然一阵恶心。皱着眉头,强忍下去,对他说:“卫辰,在这么多内宫人中,只有你一人参知机要。朕若信不过你,又何必选你。只是,你是聪明人。战事结束以后,莫让人知道,你预知布局。”
河南王能征善战,如此行军,恐怕与北帝说他“贻误战机”有关。不出所料,北军军队虽多,但千里奔走,士兵疲倦不堪,弓弩上的胶也因为受潮,而失去弹力。与庞颢一战,北军大败,河南王率残部败退边境。我向来主张“莫追穷寇”,因此,庞颢放过河南王直接南下,北帝军队也就急于与鉴容对阵。
雨季过后,根据探子回报,因为天气湿冷,北方军人水土不服的很多,有些人还染上瘟疫。北帝唯恐瘟疫扩散,将患病者全部丢弃到山谷中。因此,军中不满情绪日增。
天开始放晴,北军就在淮河对岸,每天给骏马轮流洗澡,以显示自己的马匹精良。鉴容针锋相对,命令选取上千匹母马,与其子马分开,将子马关在军营中间,放那些母马到岸边。母马思念子马,纷纷嘶叫。结果,对岸的北军马匹,不听吆喝,纷纷涉岸过河。一日之间,不战而获军马近千。此事在我军军营中,传为笑谈。在宫中,也被当成故事来说。北帝震怒。
十月初,北军分为两队,一队由陆慎率领,出其不意地绕过淮河,进攻徐州。徐州城内,有近八万人。鉴容将王榕派到徐州,带话给守将夏侯炎:“守将如果坚守十天,大军肯定前来救援。十天后,大军若是不来,徐州就任守将处置,朝廷也不会怪罪。”
另外一队,由北帝自己带领。于十月初三,强渡淮河。鉴容命令南军在河滩摆下枪阵,枪尖一律朝外,防止骑兵冲撞。北帝军队以火船开路,南军利用十丈长杆百根,固定在河中树立的巨木之上,当焚烧的火船接近,长杆尖端的叉子,迎击火船。火船不能进退,烧成灰烬。与此同时,我军士兵在浮桥上以大炮发射巨石,敌船若被击中便即刻下沉。鉴容下令,凡是落水的北军士兵,不用俘虏,一律杀死。到了第二天,淮河的下游,也被鲜血染红。
由于伤亡众多,北军终于后撤,稍作集结,汇集到徐州。鉴容也日夜行军,赶到徐州。此时的徐州,白天也是浓烟滚滚,暗无天日。又遇淮河暴涨,山洪暴发,庞颢的军队也因此不能及时救援了。
竹珈的乳母松娘,是王榕之妻。因此东宫聚焦徐州时候,孩子也格外紧张。陆慎攻城,不如河南王有章法,但却格外强力。陆慎对自己的军队说:“世上只有更强的力量,绝对不存在攻不破的城池。”
鉴容的军队,与北帝的军队在徐州野外遭遇,形成拉锯之势。因此在第十一天的时候,夏侯炎与王榕仍在苦战。我在东宫,和蒋源分析形势,始终没有休息。竹珈的旁边,坐着周远薰和宋彦,宋彦给竹珈讲着守城的情况:“陆慎用一百门攻城巨炮,万石齐发。但徐州树立木栅,抵抗飞石。陆慎又把士兵分成三个梯队,轮流攀城。但徐州城放下无数点着火的草绳,那些士兵,都跌落下来。徐州守卒,从城墙根挖掘地道,陆慎军不知为陷阱。战车至地道处,皆倒塌入陷。夏侯将军袒露上身,头系汗巾,站在徐州城头擂鼓。战斗至第十天,决定反守为攻,王榕亲自站在徐州城的最高处,战场形势,一目了然。陆慎军队异常勇猛,砍倒栅栏,填平壕沟,但夏侯炎仍然不出战。王榕只得派传令兵问他,将军打算应战,还是退守呢?夏侯炎说,既然老子打算应战,兔崽子们先替我们填壕砍栅,老子和兄弟们为何要阻止?王榕遂向他致歉,说不知道将军的策划。可是,等到陆慎军队攻到城下,夏侯炎还是没有动静,王榕再次请人询问他,夏侯炎不耐烦地说,战斗紧要关头,叫我干什么?反正王大人的阵法,我已经牢记。但具体的火候,我们军人才懂。午后,徐州城下,夏侯炎忽然率军呐喊击鼓,声音雷动,北军破胆后退。此时,双方交战于城外。北军,士气开始衰弱,而我们的气势,犹如朝阳,正在旺时。”
竹珈听到这些,眉飞色舞,但转瞬间就蹙起眉头:“尽管这样,仲父还是危险,是不是?”
宋彦单腿跪下:“老天有眼,吉人天相。”周远薰的脸色,纹丝不动,他一向就缄默少言。如今我才想起,东宫喧哗的人声中,几乎没有过他的声音。
蒋源道:“直到今天,太尉军与徐州军,仍然不能会师。其实,北军等于拦腰切断了两军。除非太尉或者夏侯炎军队吃掉北帝或者陆慎一部。不然,庞颢军队抵达之前,有寡不敌众的危险。”
我看了看天空:“明天可是月食日?太尉在明日,预备发动总攻击。是否会不利?”
蒋源扬眉:“这个嘛,太尉大人说了,我往,他亡,纵有不利,也是对方。太尉大人自从出征以来,还没有剃过胡须。大人也说了,战斗胜利,他才会净面去髯。陛下,你好几日没有休息了。为了明时后日和将来,你也要先回昭阳殿休息。臣等在此等候,有特殊情况会立刻报告的。”
我叹息,这些话虽然是豪迈之言,我却不能够兴奋。他不信鬼神,可是,真的没有命运吗?
夜深了,冷月照着巍峨的宫殿。昭阳殿的翠竹,带着残梦摇曳。战场的水深火热,似乎是另外一个遥远的世界。这个夜晚显得格外安静,我根本睡不着,吃了安胎的汤药,嘴里越发苦涩。
竹珈手持着鉴容给他的野王笛,踞坐在窗台上,望着月亮。
“母亲,我常常把月亮当成是爹爹,无人的时候,我就会对它说话。而且,觉得月亮会对竹珈笑。”竹珈说。
自从我知道怀孕以来,每次面对竹珈,都感觉到一点内疚。大人的事,怎么样让孩子理解呢。我慈爱地抱住他:“你的爹爹肯定会听见。”
“他是一个怎样的人呢?”
“他是一个顶好的人,母亲比你稍微大一点的时候,你爹爹就照顾我了。那时候,整个世界都是他一个人支撑。所以,他会很累……”我说不下去。
如今想到王览,我就会有一种浸透骨髓的静谧感。这种静谧,和战争以来,周围的喧闹与骚动完全不可调和。对于他,我的情感,已经超过了对故人的爱恋、对伤逝的悲叹,而是独立于尘世的,最完美的记忆。他没有任何缺陷,因为他短暂的生命,这种美好永远地定格。鉴容和王览是不同的,鉴容和我,我们都是苦苦挣扎于世间的人。
竹珈还不足以猜出我的想法,他道:“我刚才对月亮祈祷,希望保佑仲父胜利。母亲,我可以看到月亮,但看不到仲父,他比月亮离我更远。”
我把他抱到怀里:“竹珈,你的爹爹,一定会保佑我们的。记住,不管将来发生什么。你是我的长子,帝国的储君。无论如何,都不会改变。百姓家的小孩,做妈妈的最为宠爱,说是金不换。你竹珈,是皇帝的孩子,对母亲来说,即使给我整个江山,我也要竹珈。”竹珈的小脑袋靠着我。我们母子,相依为命。过去,我把他当成王览的遗念,感情的寄托。以后,他会成长为一个独立的男子汉,不同于任何一个人。竹珈,就是竹珈。
第二天,鉴容的军队对北帝大营发起总攻。蒋源告诉我说:“如今我们有一个优势,就是北帝的粮草接济困难。当初太尉在北帝的后方,派出了一个游击分队。他们穿上北军衣服,隐藏在山林中。夜间见到北军粮队,举刀就杀,见到车辆聚集,就纵火焚烧。因此,北军的后备如同惊弓之鸟,惶恐万分。但我们也有劣势,正面攻击,我们目前只剩余十万人,而北帝这里,即使损耗很大,也还有二十多万人。北军的骑兵善战,我们骑兵新建,几乎没有正面对抗的经验。徐州的王榕、夏侯炎,自身难保。庞颢,则鞭长莫及。因此,形势于太尉也很不利。”
从这天早晨开始后的三天,我们没有一个人可以松懈片刻。到了这种时候,也不会觉得疲倦。第三天,鉴容那里派回来一个人。
来人正是陈赏。他的脸面上,也不知道是他自己的血,还是敌人的血,仅可认出他来的两只眼睛,还燃烧着杀气。他跪在我的面前,送上鉴容的亲笔信。
陈赏一字一句地禀报:“夏侯炎部,已经难以支撑。昨日王榕派人告知太尉,说他们不欲落入敌手,万不得已,要杀身成仁。太尉大人回答说,我华鉴容还活着,你们就必须活着。两军分割,这算是唯一的约定。太尉大人,对付北方骑兵,打算采用却月阵法。昨天下午,派出我们的主力。太尉大人以御赐‘玄一’宝剑割破靴子,然后将宝剑插入阵地。对大家说:我是朝廷三公,不可以死于敌手。我在这里,绝对不会后退一寸。如果你们在前方战败,我就在此用此剑自杀。决不会让各位死,而我独活。”
陈赏所说的却月阵,是围绕插着白羽的兵车,组成半圆形的队伍。当对方骑兵攻击,则两侧出现弓箭手,在箭手的背后,隐藏巨大的弓弩,上面架设长矛,兵士用大锤击打,发动长矛攻击,杀伤力很大。在过去,仅仅实践于中小规模的战争中。但对于数十万北军,这种方法也不能不说是铤而走险。
我走到一旁,背对着东宫众人,将信纸从封套中抽出。一定是军情紧急,鉴容草书数行:
“阿福,了却君王天下事,赢得身前身后名。然而于我,不过视名望如浮云而。成全天下,只为一人。山河破碎,国难当头,我之生死,早已置之度外,唯牵记你与太子。望京师同仇敌忾,汝母子多加珍重……”
我看到这里,已经泪流满面,却见信尾还有一行字:“我派陈赏回京,因其夫人,不日临盆。鉴容不幸,生而丧父;竹珈,亦为遗腹之子。因此不欲使陈赏之子,再遭丧父荼毒。”
鉴容,你只知道保全他人的性命。那么我呢,我也怀着你的孩子呀!难道我的孩子,又会是一个无父的遗孤?
死去的人,万事皆空。而活着的人,痛何以堪?
飞花漫天,恰似忠魂当空舞。
此生只为一人去,莫道君王情也痴。
鉴容,我要你活,我——相信你。
《菊花台》第六部分
第十一章 十面埋伏(1)
如惊蛰的闷雷,在天外狂飙,当我们等待得几近崩溃的时候,一个消息来到了宫城。此前,我们已经和前线断绝了两日联系。
“陛下,陛下!”杨卫辰脚不点地地从宫门冲进来。
我身边的竹珈,也从座上跳了起来,向杨卫辰跑去。
我的脚像灌了铅似的,就是挪不开。那份奏报,通过竹珈的手,到了我的手中。每个人都在注视我,空气在这个瞬间凝固。
奏报上面,有一个象牙的扣儿。我费了好大力气,才把它解开。上面的字,我看了一遍,又仔细读了一遍。
环顾四周,我的语气出奇的平静,仿佛我的心也始终是静如止水:“太尉军逼退敌军,庞颢军黎明时分已经与太尉大军会师,我们胜了。”
一片沉寂,竹珈的童音欢呼起来:“打胜仗了!太好了!”他说完,扑到我的怀抱里。我狠命地掐了一下自己的手腕,才确信这不是梦。
这时,东宫里才激起声浪。“谢天谢地。”蒋源说。他擦擦眼睛,脸上浮起笑容。
杨卫辰的脸涨得通红。
宋彦泪流满面,周远薰轻轻地拍他的后背。
为这场胜利,我们付出了太多。我高兴吗?我高兴,因为战火不再蔓延,鉴容安然无恙,我的孩子可以盼到父亲。我伤感吗?我伤感,因为生灵涂炭,有多少女人失去了爱人,又有多少孩子成为孤儿?作为一个帝王,个人的感情,也是天下的事情。而天下的人,也会牵动帝王的心灵。
北帝兵败如山倒,在后面的七天里面,他带着残余的数万军队向北方逃跑。庞颢始终在后面追赶,但我军仅仅是“追赶”,而不是“追击”。即使有消灭他们的机会,庞颢也只是坐视。因为北军大败,战争就可以偃旗息鼓,至少在十年以内,他没有力量重新侵犯南方。但是,如果把他杀死,就等于和北国处于势不两立的仇恨地位。南朝虽然胜利,但来之不易。我们也不可能有占领北方的实力,关于这点,我或者鉴容,都很清楚。
人的精神是很古怪的,当你用全力支撑某一样信念的时候,你可以超乎寻常的坚强。可是,如果有一天,这个支撑你的信念不再存在,你会变得比想像中更为脆弱。徐州大捷以后,我就开始病了。
多日来不眠不休,焦虑、困苦、怀孕,我煎熬得太久。现在每天,我用一半的时间处理政务,一半的时间卧床休息。我的秘密,只有韦娘、齐洁还有史太医知晓。毕竟鉴容还没有班师回朝,现在就宣布这个消息,没有任何好处。
自从王祥被罢免,王琪没有丝毫的反应。我把这种沉默,看作是一种聪明的举动。如果他为儿子申诉,会增加我对王家的反感。如果他上表引咎辞官,也不会增加我对王门的好感。王览的家族,得到了太多的恩泽。可是,他们这些年,让我失望到心凉。我回忆起王览临终的嘱咐,说千万不能拔高外戚,现在真的后悔自己的意气用事。月满则亏,水满则溢,我的做法,腐蚀的,是一个最清华的门第。如今,我嘴上对任何人都不会承认。但是,我保存王家的体面,也只是保留我自己的面子而已。
散西风满天秋意,夜静云帆月影低。这一夜我信步来到昭阳殿的水池边,凝视着水中的星月倒影。繁华过后,我陷入沉思。锦绣的河山,生死的大限,在秋虫的吟哦中,使我如同痴人。
“陛下还是不能够释怀吗?”韦娘在我背后轻叹,给我加了一件衣服,“陛下,你的身子不同以往,更要保重……”
我点点头:“阿姆,不知道将来如何对竹珈说呢。”
“什么都不用说,孩子以后会明白的。何况,他是这样善良贴心的宝贝呢。”韦娘回答。
“北帝就要进入北国边境了,这次战争也终于平息。可是,我心中总是惴惴不安。”
韦娘笑了:“陛下还年轻嘛,有了身孕,自然会多想一些。等以后有了一大群孩子,就不会如此多愁善感了。”
入睡之前,我照例打开了太平书阁的密报,上面的内容令我的心顿时狂跳起来。
工整的小楷写道:“昨夜北国长安发生政变。中书令杜言麟等,持先帝遗诏,废言太后,拥戴太原王即位。北帝之外家言氏一党,尽皆灭门。太原王秦,先帝庶子。昨日之前,无人知晓。现确定为昔日乐师赵静之无疑。”
啊,果然,就是你啊,赵静之。当初就已经预感到了,所以今日我不会意外。死去的北帝,借助外戚言氏上台。北国后党势力强大,现任北帝居于嫡长,当太子时候,地位坚如磐石。北帝大败,民怨沸腾,他的精锐力量都被消灭,手握军权的言氏兄弟也先后阵亡。等待多年,有什么比这个机会更加合适呢?
这是去世的北帝所希望的吗?不,他只是给了自己的长子一个选择的机会。济南的大火以后,他为了保护静之,才把他送给我。如果继位的太子不一意孤行,如果他勤政爱民。那么太原王秦,永远会泯灭在
历史的天空中,只是作为绝代的琴师赵静之而存在,也许他会一直生活在南国了。
我想起那个炎热的夜晚,鉴容对我说的猜测,他在我的手上写的“废立”两个字。杜言麟的举动,看似冒险,其实一步步都是深思熟虑的。以他心机之深,行事周密,也难怪少年时代就被视为顶梁柱了。
北朝的政变者,可以被理解为坐山观虎斗。但是,我可以责怪静之吗?没有他,南北大战仍然会发生。我鼓起勇气注视烛火,轻啮着下唇。关于静之的每个回忆如画浮现,半个时辰不知不觉就溜走了。秋夜凉风习习,禁城里面巡视的宦官,似乎也畏惧寒冷。凝重的梆子声就徘徊在昭阳殿的西北角,余音颤抖着飞入我心,如冰寒彻。静之,此刻在长安的龙座上想些什么呢?无疑,他的最高要求是活下去。无奈,我和他,都是命运摆布的棋子。
北国有两个皇帝,那个在边境上的,不过是丧家之犬,砧上之鱼。没有人会在这时赋予他同情,结局可想而知。览说过,皇帝的位置,是最没有退路的。我想起那个流星雨的夜晚,我和静之并肩相依。但愿以后还是保持此种感受,让和平的种子延续在中华大地。
人,是不能抱怨自己的命运的。我并不怨母亲,让我成为了皇帝。鉴容出征之前的那个黎明,对我坚定地说:“我不相信转世。但如果重新开始这一生,我还是华鉴容。”
夜晚,我梦见了鉴容。
迷离中,鉴容锦袍高冠,英姿焕发。他的眼睛,泻着如水如雾的光焰。他的笑容,明朗得如同朝阳。
“阿福,阿福。”他深情地呼唤,张臂欲抱。
我又羞又怯,错开身子,含笑凝望他。他黑了些,瘦了些,但他还是他。
我刚想告诉他我有了他的孩子,可是转瞬间,他就消失在黑暗里面。
只有我一个,还是我一个……
“容!”我尖叫着醒来,满身是汗。齐洁的声音在帐外响起,婉转如玉:“陛下做梦了吗?”她燃着了灯,递给我一杯茶。
我摇头,吩咐道:“去打开窗子,朕气闷得慌。”
窗外,星移斗转,乌云遮月。一阵凉风吹过,潇潇秋雨洒落。
齐洁沉思了很久,才问我:“陛下,别怪奴婢多嘴。现在陛下还要瞒着大人吗?大人在徐州了却残局,心里面不知道有多么牵挂陛下。告诉他这个好消息,不是等于给了他胜利以外最大的奖赏吗?”
我微笑:“先不忙,等他回来吧,不出十天,他就可以凯旋回京了。我们要在建康城门举行盛大的欢迎仪式,朕本人也要登上城楼。我打算派蒋源先到军中,去慰问他们。”
齐洁想起来什么似的,道:“对了,奴婢有件事情一直想说呢。最近这两个月,禁宫的卫士,多了好些生面孔。陛下在太尉大人回来之前,不是准备迁回东宫去吗?奴婢今天去了一趟那里,看到的几个队长都不熟悉了。”
我点头:“前面光顾着战争,朕倒疏忽了。太尉自从上次的行刺事件后,便交出了禁军的管辖权,你也是知道的。柳昙上任,大约就调了些亲信。但卫戍的人选,朕还是得亲自过目。明天你去和杨卫辰说,让他把这些人的名单和档案搜集齐了,送到上书房。”
一口一口地吃着茶水,我念叨起柳昙这个人来。王家和鉴容针锋相对,倒是他得个便宜掌握了禁军。他有皇族血统,我还是信得过的。只是上任不久,就换了班底,心也太急了。
鉴容离开我,已经整整七十天了。两个多月中,每一天都是无尽的相思。抬头看雨中的夜空,像是梦里他的眼波。雨点的节奏,犹如凯旋大军,马蹄与步伐疾徐相间。赫赫声威中,鉴容指点江山,顾盼自豪,该是多么令人神往。
我徐徐摸着自己的腹部,对着里面的胎儿说:“你爹爹就要回来了,我们一家人,永远不分开。”有了鉴容、竹珈,和这个将要出生的孩子。温馨的梦境成真,是残酷的战争以后,老天厚赐给我的最好的礼物。
第二天,蒋源出发去鉴容大营。我对他说:“朕盼着你跟着太尉的大军早日归来。”
蒋源笑容开朗:“臣自当竭力向将士们传达圣上慰劳的厚意。众人重见天颜之日,千般辛苦都会烟消云散了。”
鉴容回京,指日可待,我也知道自己难免面露喜色。北国的政变,还没有进一步的消息。我走到上书房,翻看奏折。
书桌的上方,有一方新贡端砚,平滑如镜,我可以看见自己的笑容。可是,读了几页后,我的笑容凝固了。
我合上奏本。这是怎么一回事?
东宫新任命的卫军队长里面,居然有王氏的家奴,并且毫无资历,如何可以担当此任?我沉思着,命令杨卫辰:“叫柳昙来见我。”
柳昙很快到来。他年过半百,鹰钩鼻子下面,是很薄的嘴唇。他有一张自负而优美的面孔,皇家的血脉,赋予他天生的优美,也加深了他的自负。
我把名单往他脚下一扔:“怎么回事?这样的人可以当上禁军队长?将来有一点点差池,你怎么担当得起?”
柳昙皱眉,回答:“这是王尚书令推荐的人选。臣和他共事,虽然并不很亲密,断然拒绝亦有所不妥。”他与王琪素来不亲近,太平书阁的奏报也很清楚地指出这一点。因此,我并没有深究的意思,只是尴尬于他们的私心。禁卫军,号称铜墙铁壁。但混杂的新鲜血液,如果不纯粹,也就不存在坚不摧的禁军了。
我的太阳穴直跳,有些愤怒:“王琪没有能力节制你,你们都是大臣。他是外戚,你是皇族。难道你就甘心受别人驱使?你什么也不用说,把这些人退回王家去,朕自有道理。下次还这样,你自己上失职的折子吧。”
柳昙为父皇宠信,在皇族中间,属于长辈,因此我今天第一次对他严厉地说话。退出书房的时候,我看到他的额头上出了一层汗珠。
望着窗外的青天,我笑得苦涩。最后一次去济南之前,览曾经说过,举贤不避亲,王家的人,确实没有经世的才能,因此不提拔。我当时不以为然,还觉得览自谦。可是,今天看来,王琪虽然文采卓然,但在政治上真应了一个“狭隘自私”。而他的两个儿子,不仅庸碌……我不愿意想下去。
王琪的年纪已过七十,即使有出格处,毕竟也可包容。至于他的两个儿子,一个已经被我禁锢在家,另外一个,向来兢兢业业。虽然没有功劳,总也没有大过失。处罚他们,实在有损王览的英名。这一次和平在望,我也不愿意起什么波澜。让柳昙退人给王门,也算是无声的警告了。
“陛下……”杨卫辰想说什么,却没有讲下去。因为,他曾经发誓,在战争结束以后,不对政治再发一言。
我体谅他的心情,收起一脸阴云,对他微笑:“去准备吧。朕明日要去自己的皇陵。”自从战事兴起,我还没有去过王览的长眠之地。人的感情,总是要有寄托的。对王家越失望,我就越思念王览时代。他的清明气息,他的温和笑容。
秋日的原野,是一片原色的旷达。远处山间的一川红叶,勾勒出谜样的道路。庄严的皇陵之下,秋菊盛开,百草清芬,好似泼墨的图画。
春天以来,我一直对面对着览的墓地,有所不安。可是,等我经历过战争的浩劫,再次坐在我和他共同的陵墓面前的时候。我的心,却意外地坦然。即使死去,览仍然有着超人的宁谧和美好的气息。每一棵花草,都是祥和的生命;每一块石头,都是坚强的物质。在这座陵墓前面,最初的哀伤已经化成温暖。我还活着,在我进入这个死亡庇护所在的地方之前,我必须要努力生存。
蒲公英随风飞过,一直飘到百步外,竹珈的脑后。竹珈还是小孩子。在伟大的建筑面前,他是个渺小的黑点。我噙着泪花望着他。不知道何时开始,竹珈到了他父亲的陵前,就会流泪。今天孩子跑得远远的,在山脚下,仰起头好半天。我明白,那不是因为顽皮,只是因为不想让我看见他哭泣。因为他是我的儿子,帝国的太子,他不可以有普通孩子的喜怒哀乐。这何尝不是我的残忍?
我一直耐心地等待着。终于,竹珈朝我走过来。看到了我,他露出灿烂的笑容。可是,我也注意到,他的眼圈,还有点发红。
“母亲,我刚才告诉爹爹我们打胜仗了。爹爹一定会看到孩儿的,对吗?”
“嗯。”我点点头,把竹珈的小手放到我的衣襟里面。这孩子像我,哭过就会手脚冰凉。我爱竹珈,远超过对自己的生命。我之所以想要个孩子,也是因为皇家近半个世纪血脉单薄。即使肚子里的孩子是个男孩,竹珈的地位仍然是巩固的。那么这个男孩,可以为竹珈辅助。竹珈,已经不可能同我所期望的一样,依靠览的家族了。
“仲父会带着十万大军回来吗?我也去建康城门看好不好?”
我抱着他,亲亲:“好啊。不过,你仲父最多只会带几千人进城。”
他不解:“为什么呀?”
我解释道:“即使取得胜利的是十万大军,只要不是御驾亲征,进京之前,大军也必须留在
扬州。这是祖宗的规矩。即使是母亲,也要遵守。你仲父是忠义之臣,自然更加清楚其中的利害。”
回到东宫之前,天气已经起了雾。我抱着竹珈,透过车帘看。本来就已经弱势的阳光,被云层遮挡而消失。竹珈问我:“母亲,我爹爹真的在佛国看着我们吗?”
我和竹珈额头碰额头,说:“佛的世界,本来不过是给世间的人们一时的安慰。但因为有了你爹爹这样的人,佛国必定永生。你仲父要求我,把所有阵亡的将士的名字,刻在石碑之上。我也答应了。”竹珈的眼睛,更加明亮。
俄而,大雨倾盆。我刚到昭阳殿,就看到陆凯弯着腰,站在雨幕后面。
“陛下,北宫的那个婕妤身体不行了。”他凑近我,低声说。竹珈扫了他一眼。竹珈平时颇不喜欢太监们鬼鬼祟祟的。但他毕竟是孩子,所以也就乖乖跟着阿松径直到侧殿他的住处去了。疯掉的婕妤,牵涉到我的母后。我默许对竹珈隐讳这事。陆凯——自然知道我的心思。
我皱眉,想了想:“去叫周远薰,让他陪朕到北宫去。”
周远薰的身上,竟然有股酒气。他和我来到北宫的时候,因为路滑,他差点摔倒。反而是齐洁拉了他一把。
北宫也有好的住处,目前沈婕妤就是在最上等的房间里。因为她的身份,除了少数几个人,没有人知道她还活着。
“你也认识婕妤吧?”我问周远薰。
他苍白的脸上闪过疑问:“她是婕妤?怎么会这般田地?臣只不过见了她几回,还以为她不过是个白头宫女呢。”顺着周远薰的纤瘦影子,我看到史太医和几个宫人在床头忙碌着。那个曾经风华明媚的女子,只剩下一把支离的病骨,在床上奄奄一息。
我不敢刺激她,只是走到边上,踮起脚瞧了瞧。陆凯和太医低声絮语,轻声奉劝我:“陛下,这里阴气重。恐怕对陛下龙体不利。奴才斗胆劝一句,您还是出去吧。这样一个人,陛下在她临终来看了这么一眼,已经是天大的福分了。”
世态炎凉,我记得小时候,陆凯就是我的贴身宦官。那时候,童稚的他见了沈婕妤,就会脸红得像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