烛火好亮,更亮的是他的眼睛。紫色的琉璃帘子,无风自动。
过了好久,终于静下来。鉴容抱着我的头,撩开我被汗水打湿的额发,小声道:“你看……并不是那么热的嘛……”
我们俩拥抱着,懒得动弹。过了大约半个时辰,我才说话:“你去哪里了?”
“我去了武器库,叫他们清点武器。恰巧王榕找我,就和他聊了一会儿。他拉我吃饭,我随便吃了几口,就回宫了。”
“阿榕?他有事?”
鉴容点头道:“是啊,他好像很关心战场。他的身份,与众不同,我不好敷衍的。”
我贴着他汗湿的胸口:“今天,大哥来过呢。”
鉴容的声音淡淡的:“说什么了?”
我甩甩头,没有作答。他也没有再问。这种时候,最好不要去想太复杂的事情。政治、战争、派系,无疑都在复杂之列。
我的思绪还是回到了北宫的那幕,门的背后……当时来不及细想,可是……
我拉拉鉴容:“和我去一个地方,好不好?”
夜晚的北宫更加冷清,通道过于狭小,成片的光亮,被那些曲折的走廊切割得支离破碎。我走到今日遇见周远薰的地方,那扇木门和北宫的其他房间没有什么不同。门里面,有光亮。
“是这里?”鉴容问我。我在一路上和他讲了今天北宫发生的事情,他嘴上不说,心里大约认为我是女人的多心吧?
我要推开门,鉴容制止了我。他走到我的身前,门打开了。屋里相当简陋,在一个角落,有个女人坐在一盏油灯前,编织着什么。
她抬起头,看了鉴容一眼。我吓了一跳,满头的白发下,她的脸上皱纹交错。那双眼睛,泛着灰白,茫然地散出黯淡的光芒。
“你来了。我编好了一个,两个,三个,三只!”她说。
“是什么,花篮吗?”鉴容的声音,沉着而温和。
“是啊。夏天来了,我的孩子也会摘花……”老妇人说着停下手,呆呆地望着鉴容。
“你……你是谁?”她惊恐万状。
“是我,你刚才不是认识我吗?”鉴容往前迈了一步。同时,手上用力,把我向后推。
老妇人和鉴容对视着,好像过了许久,她才松弛下来:“我记起来了,我认得你啊。你是站在孔雀面前的男孩子,他们都说,你是天下最美的人……”她笑了笑,干瘪的嘴唇贴着黄牙,“但是,我还是喜欢我自己的孩子。”
“你的孩子呢?”鉴容问。
老妇人低头继续编织花篮,轻轻笑:“我不记得了。我连自己的名字,都不记得啦。但我的孩子,他……出去玩儿了,我等着他回来。”她说完,就旁若无人地唱起了歌谣。每一个字节都在牙齿缝里,听不清楚,但我听过那个曲调。小时候,韦娘曾经唱着它,哄我入睡。
这是一个疯女人!我走到鉴容身边。
她忽然抬起了眼皮,那双呆滞的眼睛,在看到我的刹那,如闪电一般。
“是你!是你!”她丢下了手里的东西,浑身颤抖,恐惧而愤恨地望着我。
我根本不认识她,可是她的眼光,让我害怕。鉴容站在我和疯妇中间,他一直在观察她。
“她是谁?”鉴容问她。
“她……她……”那个老妇人抱住头,开始呜咽。我的手被攥在鉴容的手心里,直冒冷汗。
“你,就是你。你好狠毒,你……把我的儿子还给我!”她说着,朝我们扑过来。
灯下,那苍老的面容,披散的白发,尖利的指甲,凄惨的控诉,一齐朝我扑过来。
大雨倾盆,屋中灯影摇曳。
大风灌进门中,疯妇已经被鉴容抓住了双手。我踉跄地退到门口,侍从们蜂拥而至,口里“皇上”,“陛下”地大呼小叫。事出蹊跷,我连忙下令:“不许进来。”随后,把门关死。
鉴容抱着那个老妇,彷徨怜悯都写在脸上。他温柔地拍着她的肩膀,轻声道:“不是她,你认错人了。没有人伤害你,真的。”语声温存,像在说情话。怀里却是一个浑身颤抖的老妇,此情景不但不伦不类,甚至可以用诡异形容。
那妇人初时还挣扎,慢慢地平静下来,虚脱一般,倒在鉴容的臂弯里。鉴容回头看了我一眼,把她抱起来,平放到一边的床上。
她对着墙头上鉴容的影子唱戏似地哼着。
我细细听来,竟然是一句曲词:“可惜妾身颜色如花,岂料命如一叶乎?”我与鉴容面面相觑,不知所以。突然,鉴容眸光一亮,问她:“你是婕妤?”
那女人闻言,又缩成一团,爬到床边,对着鉴容修长的影子,大声哀求:“陛下救我,陛下,她要杀你的孩子。”她绝望地跪着,去拽影子,可是十指抠进了墙壁。
我这才忽然明白,这个“她”是谁。但是,这个女人和那个我记忆中的美丽婕妤怎么也不像啊。
鉴容走过来捏住我的手,道:“不怕,有我在。来人,传御医,再叫北宫的总管来。”
不久以后,太医令史玉冒雨前来。老先生对北宫的局面糊里糊涂,但一行完礼,立刻就为那女人诊治。他把住那女人的脉门,对着光,察看那女人的脸色,不由惊叫了一声。
“史太医乃宫中老人,是不是认识她?”我问。
史玉连忙跪下答话:“是,此女当年为先帝婕妤,后来就没了踪影。不想隔了十多年,居然在这北宫看到她。而且,成了这种模样。”
鉴容问道:“老太医,那么些年,你怎么还记得?”
史玉道:“臣向来蒙先帝先皇后眷顾。先皇嫔妃众多,臣几乎都见过。臣年老,纵使再美貌之人,对她们当年的面貌也模糊了。唯独沈婕妤,她总是不肯让我为她诊治,每次只是请我喝茶叙谈,我印象深刻。虽然如今她容貌苍老,但臣为医者,辨人和常人不一样。此女的骨架、额颈,与沈氏一丝不差。天下没有人,此两点完全相同。”
我点头,如坠云雾。如果是沈婕妤,她大约不到四十岁,怎会满头白发,以至我根本不敢把她和当年的丽人联系起来?到底是经历了何等的惨变?她口里那个孩子,存在吗?
雨声大作,史玉为那女人施针。我问鉴容:“你怎么认出她?”
鉴容紧锁眉头:“她的歌,我以前无意中听过。她和我的母亲,关系不错……”
史玉停下了手,我问他:“她真是疯了?”
史玉神色凝重,点头道:“是的。痰迷心窍,郁结于中。多年下来,已成痼疾。就是妙手回春,也无法治好她了。此外,不加调养,她的生命,也不会太长了。”
史玉说完,沉思了片刻,又慢慢道:“臣适才听太尉公所言,记起来一件事。陛下八岁那年,是个多事之秋,臣见过她最后一眼。元宵节那日,皇后叫臣去,对臣说,你不妨到长公主那里去,看看她的气色。臣问道,长公主有何不适?娘娘笑着说,‘我看她大概不舒服,但她性子外柔内刚,忌讳医药。你也不用说话,只是把我这里的野山人参送去,顺便观察一下,再过来回禀。’但等到臣去了那里,长公主不在,只有沈婕妤坐在帘后。她见了我,却不肯出帘。只是说,她不是主人,不好接待我,我只好返回昭阳殿中。看见娘娘正与长公主谈笑,臣也就不敢多言。那天晚上,娘娘又召见我,我如实回禀。娘娘听了,只是微笑。从此,臣再也没有听过婕妤的名字。”
史玉说话的时候,鉴容一直在全神贯注地听。他的眸子,像暗夜里面的冰河,闪着银色的光。我一时也听不出名堂,只是加重语气道:“太医,事情若牵连到皇家,你自然要保密。不管如何,要尽量救治她。还有,朕想知道,她是否生过孩子?”
史玉背对我们,过了一会儿,道:“没有。应该是没有生育过。”
我偏过脸,出了口气。鉴容盯着我看,我呼气的时候,他一边的嘴角轻轻地扬了一扬。
此时,北宫的总管像只落汤鸡一样,跪在门口。
为了避忌,我平时决不涉足北宫,因此这个总管慌张得有些结巴。
“此女是何来历,你总应该知晓吧?”鉴容问。
“回禀圣上、太尉大人,此女来历,奴才确实不知。淮王叛变那年,我等被围宫城。当时,到处乱成一团。有一天夜里,忽然就发现了她。那时候她就没有个人样儿,瘦得像个鬼,害怕光,疯癫得又厉害,问遍各处,都不知道这个人是谁。要是旁人,也就赶出去算了,这个女人,到了大街哪里活得成?我看她会做编织,就把她收留下来。她不发作的时候,脾气还算不错。大约四年以前,陛下跟前的周大人说喜欢花篮,问我是谁做的。我指给大人看,大人说,怪可怜的,麻烦照顾一下。奴才当然要给周大人面子,所以,才给她安排了这间屋子。又叫个宫女,不时来关照她。”
“周远薰认识她?”
“这个女人,见了漂亮的男孩子,总是和熟人一样。周大人每次来都略坐一会儿,并挑走几个花篮。奴才总觉得,周大人心眼不错。”总管说完,对上我的眼光,打了个哆嗦,头低得更低。
我道:“从现在开始,你要叫人轮流照顾着她,不许有半点差错。”
他唯唯诺诺。
我与鉴容回到南阁,已经过了午夜。风声、雨声,真像戏文里面,大战的前奏。
“周远薰是出于好心,还是和那个女人有什么联系?”我心里想着,嘴上说了出来。
“不知道。虽然你宠他,但也应该留个心眼儿吧。沉默点也是个性,可鬼鬼祟祟的,见首不见尾,放到宫廷里面,就是刺儿了。”鉴容道。
我知道他一向不喜欢周远薰,他又低声道:“刚才老先生提起我的母亲了。我常常想,如果母亲不死去,也许我的人生就不一样了。”
我心里一动,莫非他又惦起了长公主死去的那桩无头案?如果沈婕妤知道,她还可以说出来吗?我想着,身上一阵阵发凉:“鉴容,如今战事才是最大的事儿。这些谜题,我不信解不开。对了,今天蒋源交给你的名单,你打算如何处置?”
鉴容心神不定,听了我问话,才浮出笑容,也不知道是冷笑,还是苦笑:“太晚了,阿福。说了这个睡不着,三天以后我再告诉你吧。”
鉴容没有说,可我还是睡不着,沈婕妤的形象历历在目。宫廷,是一个奇怪的染缸。什么样的人都会被它扭曲。我六岁的时候,听到吕后处置刘邦的爱妃戚夫人,做成了“人彘”的历史。明白过来,吓得直抹眼泪,非要鉴容整天抱着我,哪儿也不许他去。现在的我,已经不再落泪。鉴容在黑夜里面,又说:“阿福,既然已经有那么多谜题了,我也不妨再说一个。”
他靠着我的耳朵,很小声地说了,还在我的手心写了两个字。
他说的话,正好也是我的疑虑,关于一个人的身份。只是我,不便于对任何人提起,毕竟南北大战在即。
“不管如何,还是准备打硬仗了。北帝的军队,率先会进攻何处?”我问。
“不是何处,而是哪几处。他们肯定会分成几军。按照北帝的性格,我可以断定,他会给我们来一封轻慢的书信。”华鉴容说得相当轻松。他对于北国的态度,是严肃的。但说到北帝,因有积怨,所以显得相当藐视。
也真给鉴容说准了。第二日,北帝的书信来到了。
朝堂之上,我看了那封信。心头火起,但表面不动声色。两国交战,不斩来使。所以,只有忍耐,在战场上见分晓才是大计。
鉴容在侧,接过去一看,脸色顿时发青。已经料到轻慢,却不知如此侮辱,北帝恐怕是故意的。
那封信上写的是:“陛下,北国有限,朕无以为乐。素闻天下之美人,无论男女,齐集南朝。朕百万雄师,饮马长江,会宴吴宫,就在今夏。朕与众臣,势在必得,望陛下及左右珍重贵体。若迫不及待,欲与朕狩猎于边疆,也欢迎之至。”
南北大战,居然由此开始。真是笑话!
第十章 水深火热(1)
“兵者,国之大事,死生之地,存亡之道,不可不察也。”
随着竹珈的朗朗读书声,我提笔给北帝写了回信:“陛下,朕之小儿,时年五岁,尚读孙子兵法。所谓,上兵伐谋,其次伐交,再次伐兵,其下攻城。陛下欲取下策,奈何?远道而来,朕并不欢迎,陛下若被边将驱逐,朕也不相送。汝欲取建康,朕心仪长安,何妨异都而居?告知陛下及左右,令民与朕同意,可以与之死,可以与之生,而不畏危。鹿死谁手,分晓,就在今朝。先送上瘴气药丸一盒,解水土不适。至于大军及左右,数量过多,朕之御医,人手不足,陛下自重。”
写完以后,我命宦官杨卫辰将此信送至驿馆北使处。
我问竹珈:“太子,将者,要具备什么呢?”
“智,信,仁,勇,严。”他虚岁才六岁,但说话俨然有大人之态,聪俊非凡。
“很好。有竹珈陪着母亲,母亲并不担忧。”我摸了摸孩子的手。
竹珈毕竟还小,如今我依靠的,第一就是鉴容。
即便不相信他,也已经太迟了。
这日傍晚,夕阳如血,给大地镀上一层幽暗红色。
鉴容对我说:“蒋源送上的名单我看了,案犯三族,连带失职上司,共三百二十四人,理应全部处死。”他说这话的时候,表情尤其冷漠。
我注视他的侧面,道:“全部处死?恐怕太残酷了。南北开战,应该大赦。这样,是不是过了点?”考虑他的感受,我说话的时候尽量用了商量的口吻。
鉴容的侧面,犹如大理石的雕像,没有一丝改变。他回答:“陛下,比起即将开始的大战来说,这并不算残酷。刺客都是男人。男人,如果不可以用力量保护自己的亲友、妻儿,就根本不要谈什么爱情、诚意。仁慈,不可以用于任何敌人,哪怕曾是你熟悉的部下。之所以要斩草除根,就是害怕仇恨的种子,会星火燎原。我出战是迟早的事情,如果这些人不被处死,我心有不安。你只要准许暗地行刑即可,我会亲自去监斩。如果有报应,或者天谴,也是我一个人头上的。”
他说话时的口气斩钉截铁,我无从拒绝。
握住鉴容的手掌,我凝视逐渐到来的黑暗:“报应也好,天谴也罢,我是你的同舟人,难道你以为我会不与你一起迎接将要到来的一切吗?”
鉴容没有说话。他高大的身躯,在从北方吹来的朔风里面,如同石化一般。
夜幕降临,他平静地说:“杀了这些人。我,放弃禁卫军的指挥权。”
我张开嘴,有点茫然,鉴容火热的嘴唇已经覆上我的唇。夜色里,他的轮廓闪着金属的光泽。他的吻,那么有力,势不可挡。
他离开我,抚摸着我的头发:“不要争论,就这么决定了,好不好?”
不知为什么,我热泪盈眶,点头道:“好。”
鉴容又道:“当年第三次南北和谈,那把无名之火,我一直疑心为当今北帝所为,苦于找不出证据。如果没有那把火,死去的北帝,大概不会让赵静之来到南朝。赵静之失踪,一切更加扑朔迷离。北宫里面,也可能有着反对皇帝的暗流。但我们根本不可以指望除自己以外的任何力量。因为除了自己的手,他人的力量,都不是你所控制得了的。
“无论如何,北帝,并不是一个只懂酒色的笨蛋,也不是表面上那么无能。你知道他是如何制造武器的吗?他把制作铠甲和刀剑的工匠分成两批。如果,这一批的刀剑刺破铠甲,制作铠甲的人们,就被杀死,同样,如果刀剑不可刺穿铠甲,那么,死的就是制作刀剑的工匠。因此,北国的装备精良,恐怕超出想像。对他来说,兵贵胜,不贵久。时间长了,不仅他坚持不下去,后方,也必有波折。对我们,骑兵建立时间不长,主要依靠的是步兵,开始多半要落于下风,然而,兵势,如同转圜石于千仞之山,变幻莫测。”
北军南下,天下大乱。每一天,群臣都会在我的面前分析形势,开战以后,形势便逐渐明朗。不出鉴容所料,北军过了黄河以后,就分为三路,呈“川”字形南进。
左路军,十五万人,由当年投向北方的南朝名将李方信率领,副将为北帝的堂弟汾阳王厉霆。李方信当年被父皇下令处死,不得已逃到北方。但多年来,北方只有他一个南朝将领。我军的虚实阵法,他都相当熟悉。我没有想到北帝会不拘一格让李方信率领一军。可是,又安排了皇族汾阳王为辅。明眼人可以轻易看出,北帝想以毒攻毒,利用李方信对付南军,同时,也不能对他完全放心。汾阳王,起的是监督的作用。
右路军,由北帝的族叔,河南王厉伊指挥,带兵十五万人。厉伊不苟言笑,才华卓著。传说当年的北帝外出狩猎,唯有河南王可以与北帝并驾齐驱。战争的时刻,即使来将为无名小卒,也不可掉以轻心,何况是个老英雄呢?
中间一路,就是北帝亲征的队伍,准确来说,有六十余万人。副将是北国的元帅,富有威望的老将军陆慎。前锋,是北帝的另一个舅舅,言嘉。他的兄长言熹,不久以前在寿阳,被我军庞颢部下斩杀。按照鉴容判断,北帝应该让自己主攻。
首先受到威胁的,为我朝南方四镇,涉及到六个大州:南兖州、北兖州、徐州、冀州、青州和豫州。可以想像,在广袤的大地,狼烟滚滚,浩荡的北军如蝗群碾过。
预先,我们不是没有布置。但相较于北方,军力仍然有些薄弱。四镇中间,除了庞颢驻军的寿阳府,拥有十五万人,配有骑兵,其他的三镇,加上民兵,都不足十万人。
山东府,守将司马真,虽为武将,但其人风度极佳,涉猎书传。
定安府,守将徐斌。他作战经验丰富,少年时代,就是我父皇亲信。当初父皇北伐,以他为先锋。
护南府,是两个年轻的小将。守将宋鹏,我向来赏识,他与鉴容也交谊深厚。副将龚鸣,行伍出身,也是鉴容选拔的。宋鹏为大将军宋舟之孙,英俊有学识。龚鸣貌似黑塔,目不识丁,父亲是个屠户。和平时期,百姓们把护南府的这个组合戏称为“贵公子配庄稼汉”。
之所以四镇不可多加兵马,是因为四镇只要破了其中之一,北军的一路,就可以绕过其他三镇,威胁淮水,进一步逼近长江和首都。因此,即使鉴容再胆大,也不可先行押上
扬州和京畿的部队。敌人来势汹汹,更加不可冒进。南朝只好先伪装成“哀兵”,观其变化。
战争进行当中,日夜都有四镇的加急快报入宫。鉴容几乎夜以继日,不眠不休。虽然如此,他的衣冠仍然整齐,见之使人肃然起敬。即使四周只有亲信,他也不显露丝毫颓唐或者疲惫。因此,左右也无不振奋精神。
我有生以来,从未如此辛苦。短暂的睡眠,对我来说已经颇为奢侈。每每醒来,前方的形势就会发生变化。半个月下来,我的口腔内因为上火,生出水泡。韦娘见我食不知味,自然心疼。她劝说我:“越是吃不下,就越要吃。昔年平乱淮王,也相当顺利。你的健康,是一道无形的
长城,若你不加注意,先病倒了,等于帮助了北军攻心,岂不是助纣为虐?”
东宫已经变成了大本营,进出人员,十分频繁。在守卫东宫的年轻人宋彦建议下,我和竹珈,迁居到了长久空寂的昭阳殿。今夏,昭阳殿的荷花开得特别茂盛。翠湖之上,千朵红莲,映水招展。竹珈到底是孩子,虽然是非常时期,但见了荷花,也不免露出兴高采烈的样子。
“母亲,我最爱这花,出淤泥而不染。你看,腰杆都是笔直的,多像我军的军旗。”竹珈对我说。
“我也希望,军旗不倒。”我望着晴空,万里无云。
第二日,鉴容告诉我:“现在看来,北方主攻的方向,已经肯定是山东府。山东府,是我最担心的一点。司马真作为武将,在和平时代,守城治军,和雅大度,的确无可指摘。但到了战争年代,同样的优点,也可以被理解为缺乏斗志,好逸恶劳。李方信,会与庞颢对阵,局面难料。狭路相逢,勇者取胜。河南王向护南府去,和宋鹏他们自己的估计一致。宋鹏龚鸣,犹如大鹏鸟的双翼。两人齐心,其利断金。即使万一被北军破城,也可以把河南王这样的猛将拖住很长一段时间。”
我听了此话,下旨给司马真,命令他死守山东,等待援军。
可是,四日之后。司马真就被俘虏。关于他的战报,几乎让我气厥。司马真的情况,糟到不能再糟。我忆起此人每次来京,气宇轩昂,果真是应了那句“人不可貌相”。然而,我付出的代价,未免太大。“蠢货!”我悻悻然地骂了一声,把战报丢给鉴容的长史,示意他传达给鉴容听。
“司马真觉得,不可能守住山东府。遂不顾众人反对,一意孤行,欲带领山东府军民,乘船从海路逃到首都。但人心混乱,打开山东府门以后,便溃不成军,武器遍地丢弃,根本无法按照他的计划进行。北虏大军,在山东府附近的一个山洞里捉住他,当时……他穿着女人的衣服……”今日的太尉府长史陈赏,向鉴容汇报着。他是个机灵的青年,不仅办事效率很高,而且因为出身于商人家庭,应变力强,更善于察言观色。
鉴容来回踱步,看陈赏停了,漠然道:“说下去……”
“北帝命人给他涂脂抹粉,裸其上身,给全军观看。他还指着司马真对左右说……说……”陈赏的目光转向我,面有难色。
我点头道:“够了,总是些难听的话。”
鉴容却定住脚步,对我说:“陛下,让陈赏说下去。”
我想,鉴容终会知道,就对陈赏努努嘴。陈赏的声音放低:“他说,南朝男子,向来体弱。达官显贵,号称风雅,不过顾影自怜。若论骨气,还不如北朝任一女子。司马真,虽有几分姿色,尚不足取。他日活捉……活捉华鉴容……定然……定然以其为嫔御。”陈赏说完,已经面红耳赤,满头大汗。
我从龙椅上站了起来,看了看身边的宦官杨卫辰。宦官里面,只有他可以预知机要。他手捧金盘,盘中放有擦汗用的丝巾。连他,面色也相当尴尬。
鉴容倒是没有发作,他走到杨卫辰身边,扯过一条丝巾,走到放置冰水的盆子前,对脸上快速地泼了几下冰水,然后一抹脸。
由于过于用力,他的皮肤有点发红,可他也没有暴怒的样子。
“虽然欺人太甚,但如今不是意气用事的时候。扰心,本就是一种战术,是不是?”鉴容面上带着一丝骄傲的微笑说。
“天下四渎,河、济、淮、江。山东府失守,下面淮水就危险了。”我虽然不是心急如焚,但也心乱如麻。
北帝大军,在山东府内大肆屠城。割下的人头,堆积成台,称为“京观”。可以存活下来的,唯有年轻妇女和青壮年的工匠。妇女,在战争中的命运,可想而知。而选择工匠,说明北帝的周围,也不乏有识之士。
南军也并非处处溃退。庞颢军在寿阳,与李方信大战五次,获得胜利。其惨烈程度,可歌可泣。
八月四日,我亲自到达国史馆,要求史官们详细记录下这段历史。
“将军庞颢,卸去盔甲,战马的防护也一并去除。仅穿老母缝制的红色里衣,手持长矛,出入李方信军队四次,杀敌无数。他下令,自己的军队,如果有人回头逃跑,就砍掉他的头颅,如果有人向后退步,就砍掉他的脚。颢身先士卒,军士们一鼓作气,李方信败退。仍不放弃,追敌百里……”
我陈述完这段战史,一个年轻的史官认真地问我:“皇上,在战争中,臣等记载下庞颢将军的名字,将军百代流芳。但更多死去的英烈,却不会留下名字,怎么办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