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条条阅读那些革新的条文。一抬头,发现华鉴容温柔似水地望着我。我有点惊讶,不禁笑着问:“你这么看着我,倒像是……”
我忽然住口,站了起来:“天黑之前我要回宫去。这些,我带回去慢慢看。”
华鉴容默默地看着我,也从床上下来,慢慢地穿好鞋子。
“阿福,你对那个赵静之怎么看?”华鉴容忽然问我,语气很是艰涩。
“他?他该近的时候,离我很远,该远的时候,离我太近。我本来以为很明白他,结果却完全不是。”我实说。窄小空间里,华鉴容这么一问,我不知不觉,就把这些日子的想法全部说了出来。
“最好他一直离你远一点。”华鉴容表情古怪,语音低沉,“他,虽然肯定不会害你,但毕竟是个北国人。”
我诧异地瞥了华鉴容一眼,先他一步走出了他的卧房。却只觉得刚才门外梅花的暗香越来越浓,使我有些头晕起来。
冬至的前一天,我和韦娘一起到昭阳殿焚香致祭。昭阳殿是留有我最美丽回忆的地方,但先是母后在此去世,后又加上王览的亡故,我平白地就怕了这所宫殿。即使偶尔来了,看到陈设依旧,想到德音已绝,还是感到肃杀窒息。午间还是细雨,到了下午就黑云滚滚,豆大的冰雹砸在金砖玉瓦上,丁丁冬冬的,反倒添了一些活气。
我对韦娘说:“暂且避一避,等会儿再回东宫。”
韦娘笑了笑,叫小太监们准备红枣银耳汤去。
“你老是给我进补进补,我才过二十岁,就尽是用些人参燕窝的稀罕补药,以后上了年纪,你们还变得出什么法子来给我补身子?”
韦娘似是一愣,微笑道:“陛下你那么说也有理。不过古往今来,哪个皇上不是这般呢?我看你的脸色差了些,吃些红枣旺旺血也不错。”
我见周围没人,就靠在韦娘身边撒娇:“我脾气那么急,恐怕最不缺的就是血性了。我看历史上的皇上们就是补得太多,所以很多短寿的。”
韦娘恼得打了我搁在她脖子上的手一下,端过小太监送上来的玉盅,道:“陛下不爱吃,就不要吃,为什么净说些不吉利的话?”
我想想刚才的话,确实刺她耳。她如今全部念想都放在我这个她一手带大的女孩儿身上,说这样的话,也难怪她气。我咧开嘴笑道:“好了,我其实很喜欢吃甜食的,你也知道。”我一边接过玉盅,眼睛眺望窗外,“这天气也怪了。明年是羊年吗?”
韦娘偏了头,仪态格外娴雅。沉吟片刻,她道:“陛下,人都说羊年不吉利,羊年出生的男女也命苦。也有人对我说过就是不信这个邪。”
“是吗?”我凝神,也忘记了手里拿了勺子。直到汤水滴到手背,才道,“那个人,一定是鉴容吧。”
韦娘不语,掏出丝绢柔柔地给我擦干净手。我叹口气说道:“我却信这个,明年恐怕是个多事之秋。”
韦娘不置可否。望着窗外,冰雹已然停了,鹅毛大雪却一片一片夹杂在呼啸的风里,纷纷落下。韦娘的美貌虽然见了风霜,却无愧于一个女性的高贵。好像岁月洗去的不过是她流丽的外壳,最后剥离出了无瑕的玉。我虽然是皇帝,此刻也不禁羡慕起这种气度来。韦娘是我的乳姆,却像我未来的影子。我很小的时候,就发现,除了眼睛,我几乎没有和母后像的地方。但是,韦娘的言行气质倒给我留下了深刻的烙印。
“陛下小时候,我常常看着你和华鉴容在昭阳殿里玩。他那么骄傲的男孩子,怎么心甘情愿趴在地上给你当马骑。有一次,你睡着了。我蹑手蹑脚地走开,听到皇后对公主说,以后把他配给神慧吧,肯定是天下最美的一对儿。公主只是冷淡地笑着说,好是好,但他们差了六岁,‘六冲’总不大好。我觉得倒不方便走出去了,回头看你还在打鼾。华鉴容跪坐在你的榻边,给你扇着扇子。”韦娘抬头,笑容没有展开,面色飘忽不定,“从那以后他就坚决不信什么鬼神算命。”
窗外风雪幽静,未到掌灯时分却满室昏暗。我长叹一声,手指覆着韦娘那戴着银指套的残缺柔夷。我道:“这我倒是第一次知道。其实当初会选王览,很多人都想不到的。览配给我,不知对我们,是幸还是不幸。”
韦娘抽开她那只残手,用另一只手紧紧握住我的腕,幽幽道:“陛下不知道,在那次
七夕选会之前,我去见了先皇。”
我一惊,韦娘继续说:“我跪着问先皇,皇上的意思不是一直觉得华公子很合适吗?奴婢看着他们这对小儿女八年了,已经是青梅竹马,两小无猜,何必又去选他人进宫?先皇温和地把我扶起来说,天下人都可选,唯独不可取他。此中缘故,却无法告诉我。”
我说不出话,只觉得韦娘真胆大,也真是能守口如瓶。这样的事情,她到今天才说出来!我身边每一个亲近的人,到底藏了多少有关我却不为我所知的秘密?我看着她,却恍惚她的背后叠了无数熟悉的鬼影,模模糊糊,看不真切,有些似对我哭泣,有些似对我冷笑。甚至在最暗处,有个人影,酷似我的览。我立即捂住嘴,才没有尖叫出来。
“我不明白。”我像孩时一样,扑在韦娘的怀里,“有许多事情,我都不知道。人家都口口声声说,皇上圣明。其实,我们才是最失聪的一群。”
韦娘摸着我的发丝,道:“这是没有办法的事情,有些事瞒着你,是爱你、保护你。比如相王,那么深爱着陛下,也不见得什么都可以说给陛下听。”
我忽然抬头,问:“你这话,什么意思?”我说这话后,才发觉自己有着一股小孩子那样的凶狠。
韦娘温和地笑了,安抚似的又搂着我:“我不过一个比方,世上再也没有比你的王览更好的男人了。而且,没有人质疑他的爱。只是,相王走了。陛下在这宫中,还有很长的日子呢。”
我虽仍旧气呼呼的,脸却还贴着她。和我的乳姆在一起,就是很舒服,对一个帝王来说,舒服就是安全的代名词。我的曾祖父武帝说过:“这天下美色汇集的宫里,美貌顶什么用?关键是这个女人要有情趣,能让朕安心地坐在她边上说话。”
我想了想,反驳她道:“你自己还不是一样?”
韦娘好像笑了,语气却凄凉委婉:“我?我十六岁时,家中被抄没才进的吴王府。这以后的事情,坊间无人不知。可是,那以前呢?其实,你二叔并不是我第一个男人。”
“啊?”我几乎目瞪口呆。
韦娘道:“我父亲是别人家的奴仆,到了五十多岁,主人才给了一纸放养文书。贵族说得好听,今后两不相欠,任由尔充作高官。可对我的父亲真的是讽刺,他劳作了一辈子,年纪大了,还被变相赶出了府去,让他靠什么为生?那时候我才十四岁。主人惧内,我们这些女孩子表演歌舞,夫人也只让他隔着帘子看。后来,父亲竟然意外找到一个愿意收留他的人。他是个年轻的私塾先生,只是让父亲帮他打扫学堂。我平时探望父亲,就见了他。他是个很清秀的男子,笑起来更是文质彬彬。我们……”
我只觉得脖子里落下了滚烫的液体,忙端详韦娘,她却很平静:“可他死了。只是因为写了一封揭发贪官的信,就被活活打死了。我没有看到他的尸首,那时我每天颤抖着,歌唱着,他们以为我疯掉了,便把我关进了柴房。好几天以后,我只觉得有个人抱着我,那人的身体好热,令我忽然觉得阴间的水太冷了,就睁开眼睛,俊秀的青年对我说,丫头,你好一点了吗?别担心,有我在呢。他——就是你的二叔。”
我咀嚼着韦娘的往事,我只记得有人也对我说过那句“有我在呢”,但是我不该再想了。这是昭阳殿啊,王览曾经在那个梅花盛开的窗台,抱着我赏雪。
韦娘笑了一声:“我推开他说,你不是我的徐郎。他笑着说,我不是,但我会保护你,我会尽力去改变这个世界。你不恨那些贪官吗?我要劝圣上革新,哪怕粉身碎骨,也在所不惜。”
韦娘讲完了,也不看我。只是拍着我的背脊。我的眼眶却不由自主地含满了泪:“韦娘,你好苦。”
“我不苦。我遇到过那样的男人,还有你这样的孩子。你是皇帝,天下的主宰。神慧,只要你幸福,韦娘就不觉得苦了。”
我站起来,说道:“二叔想革新,招来了父皇的猜忌。览也想革新,英年早逝。如今贿赂公行,官僚黑暗,我已经下定了决心要推行华鉴容提出的改革。”
华鉴容昨天在上书房对我说过,四书里面说,黎民不饥不饿,就是太平了。天下几乎所有人都这么想,陛下认为如何?当时,他比太阳更明艳,坚毅的光辉使他的脸庞没有一丝一毫的阴影。
我走出昭阳殿,雪已经停了。我仍旧攥着韦娘的手,对总管陆凯说:“明天一早,宣华鉴容到东宫候着。陪朕一起去明光殿,参加‘小年’的消寒年会。”
帝王之家,灯火初上,反而增添了寒意。我踏着厚厚的积雪,望着天空中的薄云冷月,精神异常抖擞。
“陛下,你瞧。”韦娘忽然开口。
夜空中,竟有一只苍鹰掠过,以它的高度,藐视着皇宫内的乌鸦燕雀。我看着那鹰,自言自语道:“朕一定要做到。一定!”
《菊花台》第三部分
第五章 同舟共济(1)
四周一片黑暗,只有我书房里一盏灯仍亮着。王览去后,我不得不同他过去一样,每日不到四更天就起床。冬夜阴暗,暖阁里却燃着炭火,加上四周夹壁内的壁炉,反而热得人头晕。此时只有齐洁与一个小太监陪着,齐洁,将门虎女,凡事不敢怠慢,随时精神饱满。那个小太监大约是新到御前的,在这屋里站着居然犯起瞌睡来。
齐洁就要叫他,我笑着摆手,轻轻道:“他还小呢,算了。要不是父母赤贫,怎么会把一个好端端的男孩送到这种地方来?他如果生在好人家,不知道多得疼爱呢。你说了他,回头他下去要挨老宦官罚的。”
齐洁笑了:“那是陛下心慈。”
我叹了口气,说她:“你就是死心眼,看我身边的丫头,再舍不得的也都放出去了。禁城里面过于单调,看万千宫女,到了夏天,脱下夹的换上单的。过了冬天,把库里的旧物拿出来翻晒。时间长了,自己都觉得是个木偶了。我是没有办法,你怎么也情愿在这里关到白头?”
齐洁闷闷地回答:“也不是想这样,只是奴婢已经……陛下,别问奴婢了吧?”
我也不说话了。哎,体己人个个都有事瞒着我,我只好装作糊涂。
我每天要批阅大约七八十本奏折。折子,人们总以为神秘。其实,也就是些由左至右折起的长纸。当然根据内容,页数也会不等。除了给我上题本与奏本外,全国一共只有八位官员有资格给我直接写书信。除了太平书阁的神秘首领以外,都是赫赫有名的人物。华鉴容,就是其中之一。
我不是不知道,民间对我们的关系猜测颇多。北国的讥讽,实则是源自南国市井的传说。我少年守寡,所倚重的华鉴容,又风流倜傥,美冠天下。他手握权柄,却至今未娶,更是增加了可信度。对于这种谣言,我只有不加理会。世间最堵不住的,就是众人悠悠之口。所以说,我亲近周远薰等人,也有些别的意思。
接近黎明的时候,华鉴容来了。屋里热,他脱了一身黑貂裘衣。大红色的一品官服衬着他雪白的脸,美得无以复加。我心想,还好他不是女人,不然,非得“倾国倾城”不可。因为我要和他谈机密要事,齐洁拉着那个小太监退了出去。
“陛下好像特别高兴。”华鉴容走近我说。叫他陪我上明光殿,是第一次。他的眼睛里,流露出一些忐忑。
我自然不好把刚才的“歪脑筋”告诉他,只好搪塞他道:“鉴容,你说我的书法如何?”我最近和他说话,总是不假思索地用了“我”。
华鉴容低头含笑,剑眉微耸。
我说:“当然比不得你和太师。但是,我有三个字,肯定是写得最好的。”
华鉴容笑得开心,道:“是‘知道了’三个字吧?”
我点头,我自从登基以来,每天练书法似的写着这三个字,早就到炉火纯青的地步。一个精明的皇帝,要借臣下的口,反映自己的意思。我年纪不大,却已经同一些大臣有了这个默契。其中首推的,就是尚书令王琪与老太师何规。
我的祖父时代,秉笔太监还存在。到我父亲当政,为防止宦官擅权,废除了。王览去世,我为女主,也有人提出过恢复那个制度,但被我拒绝了。
我拿出一封信,递给华鉴容:“这是尚书令王琪的信。老先生第一次反对我的意思,认为国家应该调和,不该变更祖宗的规矩。”
华鉴容却不接过去,悠闲一笑:“我早就料到了。今天要是公布出去,恐怕许多贵人都要寝食难安了。”
华鉴容眉如远山,目光炯炯,坚定地说:“老先生们,都上了年纪,自然想太太平平地过完余生。可如今贪污横行,农民困苦,司法不力,却是历史上罕见的。年年都号称国库充裕,其实不过是假象,骗得了百姓,骗得了你我?骗得了有识之士?有史以来的国家,从没有在如此情况下,还可以长治久安的。如果不改革,未来只要有一个意想不到的打击,这个帝国就会全盘崩溃。”
我的心跳动得很快,只觉得好像火山爆发一样,产生了一股温热的力量。它贯穿了我的全身,沸腾了我的血液。我真诚地笑道:“你看着阿福,一个女子要治天下,实在辛苦。”
华鉴容全神贯注地瞧着我,大步走到了我的背后,不容分说地拉起我执笔的右手。他的胸膛几乎就要抵着我的背了。
我说不出话来。华鉴容温柔地握着我的手,好像是极其珍稀的宝贝。带着我在洁白的宣纸上写了几个字。一笔一画,极其认真,令我几乎都忘记了呼吸。
“同舟共济”
通过我们的手,纸上出现了这四个遒劲优美的大字。
华鉴容也不放开我的手,手臂继续那么环绕着我,凝望着我。
“我……”我挣开华鉴容的手,闭上了眼睛,可眼前全是他的眸子。他是一个可以用眼睛来杀人的男子。
当我恢复平静的时候,华鉴容已经离我远远的。他站在书房门口,竟然和个初出茅庐的男孩子一样,脸色微红。
“谢谢你,鉴容。”我大方地说。
华鉴容这才说道:“尚书令所谓的调和是不存在的。他们这些纯粹的文人,所谓的中庸不过是他们眼里的阴阳调和。人们口头公认的理想,就是阳;自己不可告人的私欲,就是阴。 ”
半个时辰以后,我在华鉴容的陪同下出现于明光殿。我坐在龙椅上,皇袍上用金线绣着团龙,戴着“皇冕”,皇冕前后都挂着十二串夜明珠。皇帝冠前之所以要挂珠子,是为了保持自己端正静止的仪态。我环视着身穿缂丝罗袍的百官,怡然微笑。我额前的珠子,一动也不动。
太庙的乐官演奏庄严的礼乐,远处乐手们合唱着:“月灵诞庆,云瑞开祥。道茂渊柔,德表徽章。粹训宸中,仪形宙外。容蹈凝华,金羽传蔼。”
我点点头,内侍杨卫辰手拿诏书走出来。杨卫辰虽是宦官,但饱读诗书,气质高雅,一直被我重视。他高声宣读:“上谕,即日起行新法。一,治心身,清心为重。言行做到仁义、孝悌、礼让、廉平、俭约、明察。废除‘禁止风闻言事’旧令。七品以上官员、太学生,均可上书。二,敦教化。移风易俗,废除对商人、犯人家属、艺人、工匠的约束。除监察院外,另设十二名台谏官。彻查贪污,行贿与受贿罪相等,举报有赏,知情不报者,连坐。三,尽地利。严禁官员占用、圈禁民田,地方官督促百姓农作,不可使土地荒芜,户口减少立即上奏。此点列入官员考绩。若郡守等执法犯法,占有山林水泽,死罪。四,选贤良。废止士族中正制度,开科举。用人不问门第,只看才能志向。五,简机构。着各部长官拟议具体方法上呈。六,均赋役。王公贵族与平民同等标准。七,倡朴素。重议朝廷土木工程,凡于民不利者,立除。八,革军事。即日起,废兵部,废各州都督军事衙门。兵士,皆直接受命于朕。四镇将士,定期轮换。凡戍边者,粮饷与御林军等。九,灭浮华。由朕开始,节约开支。官员上书,阿谀求赏者,降级。十,即日起,加左仆射华鉴容为太尉,录尚书事,太子少傅,吏部尚书如故。钦此。”
当读到最后一条时,与群臣一起跪着听旨的华鉴容身体剧烈一震。这是我昨夜刚刚加上的一条,录尚书事,等于赋予了他与当年的王览一样位极人臣的权利。我说过,我选择相信他。可现在看着他,我的眼眶竟然湿润了。
鉴容啊,荣耀的背后,我这是把你推到了这场浪潮的顶端啊!
俗话说,一石激起千层浪。可我也知道,这次的石,重于
泰山,以至于除华鉴容以外的人都想不出如何反应才好。我的目光扫视了一圈显得格外安静的殿堂,最后落到华鉴容的脸上。他的脸庞,很难形容是怎样的表情,只是一双明亮的眼睛,依旧是在无怨无悔地倾诉。原来,他一直都明白。
我只觉得心在猛烈地撞击着胸口。此时,一阵官靴和衣物的声响。
有个人忽然走到御阶下,身体颤抖着,跪伏在地:“陛下,臣有本要奏。”
我是一个皇帝,即使有时陷入某种情绪。也能够立刻抽身,投入政治中去。
我定睛一看那个人,不禁吃了一惊。
我嗓子发干,尽量和颜悦色地说:“原来是何太师,你倒说说看。”
我的眼睛静止在何规的脸上。今天有人会跳出来,我是早就知道的。只是万没有料到是他——我和华鉴容的老师。
何规似有为难,说道:“陛下早就欲行改革。君主如父,臣等理当顺应。但是先帝不以老臣鄙陋,命臣为陛下讲读。陛下记得当年学堂里那匾额上的四个字“责难陈善”吗?今日臣有些话必须要讲。不然有负先帝知遇之恩。”
何规年过古稀,平日里说话十分随和。但此时每一个字都铿锵明白地回荡于大殿内外:“陛下要变革,难道变革是容易的吗?古往今来,纵然一些革新得到了富国强兵的目的,但革新之臣又是如何呢?太尉公与陛下都是弱冠年少,求成之心相同。但臣以为,尧舜时代尚有四凶,何况我朝?至于百姓不能安居乐业,也不全是郡守州牧的过失。陛下如责难过苛,则地方上施政更严,这也并非好事。说到朴素风纪,臣以为,其身正,不令而行;其身不正,虽令不行。陛下自己从相王弃世就俭约勤勉,天下皆知。 臣下上书,阿谀不可,那么无据责人,就好了吗?朝廷大臣个个恐惧暗箭,更不敢行事。臣入仕五十余年,有幸侍奉三代贤君。今日冒死进谏,望陛下三思。”
何规一代鼎臣,说话的分量是最重的。这个人,华鉴容和王览都说过,要么不言,言必切中。虽然何规的观念保守,但是从他的角度,也确实是“责难陈善”。我没有说话,等待着群臣的反应。
群臣中有一大半人,听了频频点头。他们彼此小声议论,嗡嗡声震得我头晕。尚书令王琪虽上书反对变法,现在却面无表情,目不斜视。华鉴容正要开口,有个年轻的官员却跪出行列。我一看,是蒋源。蒋源新娶何太师的孙女,不意却挺身而出。我向来看重他,心里又添几分欣赏。
蒋源谦恭地对何规笑,转脸严肃地说道:“臣以为,太师此言,有文过饰非之嫌。穷则变,变则通,通则久,至此天下才如新生一样保有活力。太师虽自身清显,但今日的天下,流弊已经散于四野。变革自然不易,但作臣子的自当为陛下赴汤蹈火。明哲保身,于己有利,于国并不可取。地方官员基本上都是妻妾成群,珠玉满库,试问,如果不是鱼肉百姓,如何来此巨财?百姓困苦,父母官只有负责。风闻言事,也并非诬告,台谏官自会查明。陛下壅塞言路,官员横行霸道,他们可以安枕无忧,但陛下可以吗?”
何规不言,此时,又有一白发老臣出列说:“蒋源年少,不知轻重。你在陛下面前引喻失意,难道无错?老臣以为,其他法暂可施行,但废除士族特权,万万不可。士族,国华也,如果采取科举,引用寒人,则国家秩序混乱。没有秩序,哪里有太平?”说话的,是我的另一个老师:御史大夫赵逊。赵逊曾教我弹琴,为人淡泊,从不结党,门无私客。
我还没有来得及思考,便见张石峻开言。张石峻刚从边境回来,与华鉴容一向也并不相得。他道:“今日朝议,老大人们该就事论事。在陛下面前拿出师尊的面孔,是为臣之节吗?士族子弟,只要会写字,二十岁就可以担任秘书郎之类官职;庶族,只是因为门第,就无为国效力之途,岂不可惜?何况,士族彼此通婚,实则就是结党。奢侈浮华,也就开始在这里。国家用人,当广开视野。何必拘泥门庭?”
张石峻话音刚落,华鉴容才开口,他的声音起自丹田,面上有笑论乾坤的傲气:“各位大人。国家有了法制,皇帝才有尊严。法制——难道是和善的吗?臣听说,如今地方官员有‘四尽’之说。即当郡守的人,三年下来,水中龟鳖尽,山中獐鹿尽,田中米谷尽,村里农庶尽。各位听说了,还不足以心惊肉跳?国弊民疲,当然只有用法治乱。官员失职,臣主管吏部自然会以事实为据,不敢欺君罔上。既然说到先帝,先帝在北伐途中曾经召见过臣,当时,大将军宋大人也在场,请问宋老将军,先帝在你我面前,如何论及改革?”
我又是吃惊。父皇北伐途中召见过他,为什么?
这时,大将军宋舟才说话,他先凝重地碰头在地,而后声如洪钟道:“先帝说,我朝律法,于民严,于权贵宽,此非长久之道。”他看了看跪在近旁的两个老同僚,继续说道,“先帝乙亥年五月初十,还说过,庶族士族均为朕之子民,何必分而待之?”
我吸了口气,老将军一直不表态,此刻一鸣惊人!华鉴容虽然有才,毕竟年少,只有宋舟这么两句话才可定下我的改革大策。我温和地望了每人一眼,语气平静:“今天朝会,各位直言不讳,都是忠心。改革大计已定,肯定也有疏漏,行事中也会相应改动。至于士族,乃国家之根本。虽然兴科举,但是士族子弟仍然优先。诸位大人,朕之所以变革,不是为了要动哪一方人。朕的意思,有些刚才已经说到了,有一点,朕还是要声明的,改革之根本还是为和北国持久和平下去。诸位都听明白了吗?”
我一句话,就把改革的“对内”转为“对外”。自古国人的性格就是窝里斗得厉害,却仍不忘“同仇敌忾”。我这么一说,才算平息了议论。我笑道:“好了,今天是小年,与会的大人还是和往常一样消寒吧。”
侍立在我边上的宦官杨卫辰连忙示意,一队舞女袅袅婷婷地上殿来。但我也知,有的人自然无心享受了。
散席后,我稍觉有些头疼,便回了寝宫,抱住竹珈逗了一会儿,心里却总是烦闷。竹珈也不明白,小手搂着我的脖子不肯松开。还不时噘起小嘴亲我的脸。我忍不住痒痒,笑着问阿松:“他见了别人也这么着多情?”
阿松道:“不是。殿下就是和陛下亲近。今天早上起来就和奴婢说:我娘上朝去了,回来就会和我一起玩了。奴婢看他半日都没心思,总是往门口看呢。”
我笑逐颜开地看着竹珈:“你怎么那么乖,真是好宝贝!”孩子的皮肤很柔嫩,竹珈的美,已经不局限于孩童美,看了叫人高兴。
他清秀的淡眉毛滑稽地挑着,凤眼里清澈地映出我的脸来,奶声奶气道:“今天过节,竹珈可不可以和娘一起睡?”
我愣住了,竹珈出生至今,一直按照惯例由乳母照顾,还真的没有和我一起睡过。我自己和母后,也没有过,因此习以为常。但他却说了,孩子的心里,还是渴望少些繁文缛节的吧。
我喂他吃着水果。竹珈喜欢吃甜食,和我很像。他吃东西的动作,天生就很文雅,从来不和其他小孩一样会把食物的碎屑沾到嘴巴和下颚。我摸摸他柔软的额发,小孩子身上的奶香味儿很是可爱。我忍不住回答道:“当然可以,竹珈今天就和娘一起睡。娘给你讲故事。”
“好啊,好啊。”竹珈笑了,他笑起来更是酷似乃父。我看竹珈天真地冲我发笑,完了还不忘对着奶娘阿松甜甜地笑,好像为自己的“得逞”而高兴。
夜晚,琼林玉殿,熏笼紫烟。竹珈依偎着我睡着了,小手还抓着我的丝衣,好像怕我走开似的。我回想起白日群臣的形态,叹了口气。
人,每迈出一步,都应该要仔细考虑。因为,后退真的很难。王览当年,就在同一张床上对我说过,世界上最没有退路的,就是我,神慧。
改革兴起,天下人皆为之震动,有人欢喜有人忧。各种上书如雪片般飞来,我来不及看,只好堆积于御书房,由亲信宦官杨卫辰和中书侍郎们阅读并摘录大概。大将军宋舟,亲自前往各地巡视军队,代表我对军官们训话赏赐。光这一项,就花去了我的内库七十万两白银。
紧跟着元宵节,宫廷也不再悬挂万灯,以示节俭。那天晚上,我和鉴容会同刑部尚书蒋源,下令军队捕杀了十二名贪污证据确凿的地方官,抄没他们的家私,用于朝廷赈灾。而他们的家眷,我则下令免予流放,由皇室赡养。此外,革职三十一人,查办二十九人。
此举虽然大快民心,但却使豪族颇为骚动。我随之召集一些大族的宗长加以温言宽慰,但对一些怨言重的京官,则采取了“架空”的做法。所谓的架空,就是加赏于此人,提高他的官阶,与此同时,又将他调到远离中央的偏远地区,使他不再触及权力中枢。
而华鉴容则整顿吏治,奖励农桑,兴修水利,统化军队,忙得不可开交。同时,他还以私财在首都开设了许多“宣德堂”,收留流离失所的孤寡儿童。为了帮助他,我写信给为王览守陵的王榕,劝他放弃居于墓下的理想,为国家做些实务。初春,王榕出任了京兆尹。一批青年军官也很快崭露头角,宋舟的两个孙子,宋鹏升为卫军将军,宋彦升为东宫左卫率。宋舟上书坚决推辞,我没有准。
春季的一天,我突然来到了王家。王览家族,世代居于乌衣巷,家族人口众多。到如今,人口上百,童仆上千。五个宅门连起,成为建康城最大的士族园林。
远远望去,白衣老者头戴斗笠,安闲地持着鱼竿,似乎在钓着一池碧水。我默默地站在王琪的后面,很久也不前进。他的耐心和每个王家人一样持久,我最近采取的强硬手段,他的反应,只是称病在家,再无一句多言。
“阿父,你好悠闲。”我在他耳侧说道。
“陛下。”王琪毫不吃惊,温雅行礼。
我笑道:“阿父继续垂钓好了。在这样的喧哗京都,阿父你能够找到这么个消遣,朕真的很羡慕。”
王琪微笑,稳稳地又拿起钓竿。我坐在他的身侧,道:“阿父,虽然这样很有些雅趣,但终究还是慢了些。也许你这样坐一天,也不会有鱼上钩。”
王琪双目低垂:“陛下,凡事都讲个火候,臣年老,所以只能做这件事。养病重在散心,这么等下去,未必可以钓到鱼,但骑马围猎,终究是年青人的爱好。”
我不再说话。他叹着气道:“阿览,他也喜欢钓鱼。只可惜……”他两腮抽动,似乎说不下去。
我心里也有些难受,道:“览虽不在,但太子终究是王家血脉。阿父,你就真的放着侄孙不管?”
王琪手中的钓竿纹丝不动,过了很久,慢慢道:“陛下,其他的臣也就不多说了。比如钓鱼,绝对是一人一竿,没有二人同竿的道理。官员任用,生杀大权,抑或军队的统帅,陛下握于自己手,无人敢有怨言。太尉公却为异姓,与太子无直接血缘。陛下在,可能无事,若陛下万一不在,他——难道不会是另一个司马懿?”
我心潮澎湃,愣了愣,岔开了话题:“阿父,如今王家还有谁无爵?”
王琪答道:“还有七个孩子。”
我笑着说:“年过十五的,都授予员外郎的官职吧。王家人口太多,览在世时,也并未多加恩泽。京城西南的八百亩皇家良田,也赐予王家吧。”
他的手一动,一抬鱼竿,赫然一条鲤鱼在鱼钩上挣扎。
我抿嘴一笑:“阿父,这鱼不大,也不小了。”
第二日华鉴容来到东宫。到了春天,宫里按例换上了碧绿色的窗纱,云母石的屏风,挡住了外面的景色。要不是竹珈兴冲冲地跑进来,我还真没有留心那柳丝如剪花如染的美丽。淡金色的晚照中,明黄衣服的小竹珈手持着一朵娇艳的牡丹。
“慢着,慢着。”华鉴容飞速地起身蹲下,一张手臂,小家伙正好倒在他怀里。
我不禁一笑:“你怎知他要摔着?”
华鉴容含笑不答,搂着竹珈。竹珈对他点头,示意华鉴容抱他。华鉴容果然把他抱起来,竹珈用一只手指着另一只手里的花朵说:“牡丹,给娘。”
华鉴容温柔地笑:“好美。”
竹珈嗅一嗅花,小鼻子一皱,几乎要打个喷嚏。然后,笑嘻嘻地在鉴容怀里手舞足蹈,把手臂指向我,问:“娘和牡丹谁好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