菊花台 作者:谈天音
女皇神慧与大臣的宫闱爱恋女皇神慧失去丈夫以后,沉浸在国事繁忙中,用对爱情的淡漠来麻痹自己的伤痛,但是南北会谈再一次将她抛到浪尖。
为此深爱她的大臣华鉴容挺身而出,帮助她进行国内改革。
此时,战乱爆发,华鉴容带领着南朝军队捍卫着领土,却不料胜利之日,朝廷内的乱党拘禁了怀孕的女皇。
生死逃亡后的重逢显得那么珍贵,而神慧作为女皇该如何抉择命运,
华鉴容是否可以为了心爱之人放弃权贵?
爱情和江山哪个更为重要?
请随谈天音重返爱情神话,答案即将揭晓…
第一章 使者北来(1)
鼓乐齐鸣,金碧辉煌的宫殿似乎可以直冲云霄。我是女皇,天下只有我,可以坐在最高的位置上俯视一切。若是真有为天帝探听消息的凤凰,今夜的热闹它们也不会错过吧?
高丽笛子扬起的乐声穿云裂石,鼓点疾飞如雨。俊秀的少年身着羽衣,在舞女们中间如同白鹤翩跹。他不断飞旋,脚上的步子好像在与鼓点竞赛。他的唇边有媚然的笑容,有的人为了这样的笑,纵使减寿也不会吝惜。可我面对周远薰这样天生的舞者,却依然心不在焉。
北国的使臣,坐在我的左下方。在这个南北朝并存的时代,迎接他们的宴会,也是我们富饶的南朝显示国力的机会。美酒、佳肴,奢华、光彩,还有不可或缺的绝世美人。
北帝派来的人是杜言麟,他还是一样的挺拔,一样的英气勃勃。上次见到他,是南北和谈的时候,也就是三年前。这三年中,发生了许多事。原本在我身侧,连日月也为之喝彩的男子——我的丈夫王览早已去世。我们的孩子——太子竹珈也会走路说话了。而我,在此时,也是三年来第一次允许自己陶醉在音乐中。
处在我的位置,最会的大概就是装模作样。我把自己包裹在金色的裙裾中,浓密的发髻上插着显示身份的龙凤装饰,甚至把自己有些苍白的脸用脂粉伪装得无懈可击。我身边坐满了人,我的耳朵里都是他们兴奋的笑语,可我还是觉得孤单,我冷眼旁观,原来欢乐属于别人。
我的亲信宦官杨卫辰,是一个机灵的少年。他假装为我斟酒,不动声色地为我换着面前的果盘,但他知道,我几乎没有吃什么。杨卫辰是我最喜欢的宦官,可以做到与君王同步。我在心中叹口气,对他笑了一笑。他默默地看我一眼,温顺而体贴。
周远薰在一片喝彩中舞蹈完毕,涨红了他的
芙蓉面。他微微一笑,对我的方向躬身,好像既为自己精湛的技艺得意,同时又对周围的褒扬害羞。我举起酒杯:“好舞。远薰,朕赐酒一杯。”
周远薰眼光一闪,缓缓地走过来接。我了解这孩子,不擅饮酒,但他几乎一饮而尽。他的脸上升起彤云,特别可爱。他不过是一个宫廷的乐人,当年是我们夫妇收入宫中教养的。我从不会过分娇纵他,可是现在,我却允许他坐在我宝座下的台阶吃酒。
北朝的使者除了为首的杜言麟,都有些吃惊,某些人脸上暧昧的笑容一掠而过。不管怎么样,在漫长而孤寂的日子里,我要感谢这个来自乡野的少年。带他一起参加南北君王会,也是希望在泉城风物的感染下,他的琵琶能够不再那么凄怨,他的心境也能开阔一些。
我仰头喝酒,辛辣的味道直冲喉头,我不在乎这些人的看法,但是……了解我的人也会这么揣测么?
一群穿红衣的少女粉墨登场,她们表演的是“龙宫舞”。这样一群“龙女”,最大的也不过十五六岁。我眯起眼睛,好像看到昭阳殿里那个穿着艳丽的衣裳,头上垂着双髻,喜欢笑、喜欢撒娇的小姑娘。现在,她变成了我。也许我还是我,只是我身旁再没有那个人而已。
我的视线扫过每一张脸。太师何规风烛残年,即使握着酒杯,生命也像秋日的黄叶;宋舟虽老当益壮,面色红润,可是花白的头发,也预示着夕阳的命运。我熟悉的臣子大都老了,除了一个人……我停住了目光。
他,是另一个分享我记忆的男子。他还活在这个世界上,而且活得异常潇洒。这个人喜欢用惊人的方式,彰显自己的存在。他无与伦比的美貌、无人可比的家世,也包括了他的自信。他曾是我的朋友、我的哥哥,他在我面前曾开怀大笑,也曾潸然泪下。但自从我的丈夫去世以后,我们就不再亲近,甚至有了一点疏远的味道,君臣之礼,挡在我们中间。
几年以来,我好像第一次那么仔细地观察他。他散开了黑色外袍的丝带,颓然地坐着,眼睛盯着面前的少女们,优美的唇边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容。他所代表的锦绣江南,过分艳丽的贵族气息,与那些面容粗犷的北方汉子截然不同。我母后曾说过,我的表兄华鉴容,是国家的瑰宝。我审视他的散漫,他的旁若无人,我想他今夜大约是醉了。
忽然,华鉴容转向我,他的眼睛如星河般璀璨,仿佛一眼就看穿了我的内心。可是在下一瞬间,他面上又露出少年时代那种孔雀般不可一世的玩味笑容,把脸转向了北国的使者,对他们扬起酒杯。杜言麟看上去像个千杯不醉的人,他朝着华鉴容展开晴朗的笑。这样的男人,如昆仑山不倒,当然值得君王的信任。
少女们舞毕,男人们都有些神魂颠倒,华鉴容更是这方面的行家,他对她们笑了笑,却不是对任何特定的一个。杜言麟面上也带着礼貌的微笑,但眼睛深处却在酝酿什么。
“陛下。”果然,杜言麟开口了。
“杜侍中……”我接下话,凝视他的脸。
杜言麟起身,在我面前跪倒。我和老太师短促的目光交汇了一下。看来,他要说的是极重要之事。在南北和平,势均力等的今天,我不觉得自己有求于北朝,或者他们有求于我,他们……到底要什么?
杜言麟捧上一个红缎盒子:“陛下,此次臣启程之前,吾皇接到了高丽国王的托付。要求吾皇为媒人,向南朝求婚……”
他话音刚落,四周哗然。我虽然守寡,年岁不过二十出头。听说高丽国的几位王子都才貌出众,难道……?我动了一下嘴角:“高丽国为中华之邻,若朕可能办到的,但说无妨。”
我感觉到我的臣子中,有个男人用辛辣甚至不敬的目光逼视我。
杜言麟严肃地说:“是。高丽国王说,他倾慕南朝风华,但并不想介入皇室之争。他已故的皇后生有一个公主,现已长成。容姿端丽,聪慧贤明。他们父女倾慕南朝。所以,愿意将公主许配给与臣齐名的南朝吏部尚书华鉴容大人。”
我沉默,此事……确实出乎我的预料。沉吟半晌,我看了一眼华鉴容,他的面色顿时苍白,眸中带着焦急,几乎保持了整晚的笑容连影子都没了。
我下了决心,笑道:“此事甚好,但是杜侍中啊……你知道天下万物,都求个自然而然。青年男女,虽然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但也要情投意合,才可安稳长久。华大人与众不同,他是我的表兄,朕的父皇母后在世之日,以皇子之礼把他抚养长大。这样的人生大事,必须要他自己决定,才可对得起父皇母后。”
杜言麟也不意外,俯身道:“当然。谢陛下。但吾皇望华大人能答允此事,如此也可修得三国永世之好。”
我笑了,站起来,宴席到现在,众人各怀心事,也是该收起来的时候了。我客气地对北国的使臣说:“各位大人,请跟随吏部侍郎张石峻和柳昙将军一起去歇息。这风来云变,走夜路还是现在就好。”
我走到水晶帘后,也许是脸色太过凝重,把侍从总管小陆子吓了一跳。他扶着我进入宫城,夜空下的宫墙,好似一个假的围城,我笑了笑。原来北帝虽然面上一团和气,私下却也要暗算于我么?
我手下的大臣,老的老,无用的无用,年轻且能服众的屈指可数。况且,华鉴容是什么样的身份?除了我儿子竹珈,帝国的皇位就要轮到他。这高丽求婚的事,也未免太过荒唐。我不信华鉴容会答应,但是……万一他答应了呢?
进入东宫的时候,我的乳娘韦娘已经在迎我了。一见到我,她就把一件白狐裘裹在我的身上:“陛下,夜深露寒……”
我对她笑道:“朕是真龙天子,有神明护体的。”
她摇头,虽年过不惑,但她终究是美人,其美在骨髓,难以被岁月磨灭:“陛下……”
我快步走向殿内:“宝宝睡着了吗?”
韦娘放低了声音:“太子才睡着。他本来要等陛下回来讲故事给他听的,但等着等着就迷糊了……和陛下小时候一个样。”
我道:“他才不像我……他从小就乖乖听话,才多大的孩子,就知道心疼他的奶娘。”我示意迎面走来的竹珈的乳母阿松噤声,自己蹑手蹑脚地走到儿子床边。
自己的孩子,怎么看也看不够,何况竹珈是我和王览生命的延续。我半蹲下,俯身看着竹珈,他的脸蛋儿就像羊脂美玉雕成的,脸颊上还有粉扑扑的红晕。竹珈睡相极好,眉目如画,阖上的凤眼,在眼尾有微挑的美妙弧线。
竹珈真是像极了他父亲。以前我每次这么想时,心中总不免凄凉。现在时间长了,内心也平静了下来。
我慢慢地走出竹珈的寝室。我的侍女齐洁等候着为我卸妆,宫女们把华丽的衣饰卸去后,我顿时感到轻松。对着镜子,用浸透菊花露的丝绵擦拭着脸蛋,我的容貌,在少女时代过分的娇艳,现在素面,却显得端正,甚至有些严肃。
齐洁在我的身边为我细细梳理长发,这头丝绢般的黑发,曾经有个人最爱抚摸。在月光下,当我们处理完朝事,他总是微笑着用自己的手指梳理这浓密的烦恼丝。在他过世以后,我的头发也比以前稀薄了……
我忽然问齐洁:“朕有些见老了么?”
她哑然失笑:“陛下正值花样年华,何出此言?”
我托起沉甸甸的发尾:“今天北国的使者为一个妙龄女子提亲,朕不过有感而发而已。”
齐洁闭上嘴,她出身将门,绝对不问内廷以外的事。
我主动说:“高丽国王,想把公主嫁给华鉴容……”她的动作迟缓了下来。
“陛下……”我听到齐洁轻轻地叹了一声。
我告诉她:“朕心中并不愿意,高丽国虽名为我们的邻国,实际上却是北朝的附庸。华鉴容与高丽公主结亲,并不会对我朝的朝政有利。况且……朕不能勉强他,特别是这样的婚姻大事……”
齐洁认真地聆听,四周鸦雀无声。
我又说:“朕现在想知道,到底是谁唆使了高丽国王……”
殿外传来一阵急切的脚步,韦娘在帷幕处出现:“陛下,华尚书在宫门外求见……”
我诧异道:“现在是什么时候?外臣不可以随意进宫。”
韦娘叹了口气:“是,但他送上这个,说陛下一定要见他不可。”
我接过来一看,是一个小巧的翡翠玉环。绿色澄碧,吸引了宇宙的光芒一般,在月光下闪着鹅黄光泽。我认得此物,最初是父皇赠给母后的,母后喜爱,经常戴着,华鉴容在母后处成长到十岁,母后将此物赠给了他。
我想起了我们在昭阳殿的童年,此刻还要拒绝他,未免不近人情。我披起纱衣,让齐洁用一支玉钗将我的头发松松地挽起:“请他到东宫的月厅吧。”
华鉴容昂首阔步地走了进来,屋内霎时充满了光亮,仿佛他就是一座照影的玉山。他刚要行跪拜礼,便被我挥手阻止:“免了。鉴容,这样深夜来访,你好兴致。”
华鉴容瞪着眼睛,霓虹的水泽在瞳仁中闪烁:“臣惶恐,但臣有话不得不说。”
我坐了下来,道:“嗯,朕明白,你想说高丽公主的事情。”
华鉴容断然道:“这万万不行,简直是……荒唐!”
他额头上因着急出了一层密密的汗,真是的,也不是孩子了,有时候他还是沉不住气。
我递给华鉴容一杯热茶,安抚他道:“尚书大人莫要动气,喝了这杯茶解解酒。你若不喜欢……谁又能够绑得住你,朕明日就去回绝了北朝人。”
华鉴容扬起嘴角:“何必明天,臣刚才已经去北朝驿馆回绝了他。”
“你……!”我站了起来,又坐下了。我必须压制住自己的脾气,看到他额头上那个如月牙一样淡淡的疤痕,我告诫自己不能再伤害他。
回绝北国,是我心中已经盘算好的,但当时杜言麟在殿上对我讲明,就应该由皇帝名正言顺地去拒绝。这样,才符合外交的规矩,大家也没有话柄,可是这个人……
我还是有点生气,华鉴容的狂妄是一贯的。在他少年时,一切的循规蹈矩,一切的伦理道德,在这个骨骼清奇,容貌华美的人面前都可以被藐视。而现在,他也不过是让自己的狂妄变得更顺理成章一些。
华鉴容不慌不忙地陈述:“陛下息怒。臣自然不会去说我不喜欢高丽女子,或者我不想结婚这样的话……虽然臣确实那么想。”他的眉梢带了一点孩子般的邪气,脸上有丝调侃的笑容,“臣也不会以自己有隐疾,或者自己和她八字不和来做挡箭牌。臣方才去问杜大人,高丽人喜欢吃什么?他回答,烤肉是高丽人的传统食物。臣笑着答道,是么?我自从父母死后,喜欢吃素菜,即使偶尔上点荤的,也是江南水中鱼。人以食为天,饮食以后才讲男女。所以我不能委屈了公主,公主也不能为了我抛弃了祖先。”
我摇头:“华大人,你怎么总是如此风趣?要知道你的小聪明若全放到正事上,便是朝廷的大福。”
华鉴容狡黠地笑了笑,今夜月光太美,我忽然感到我们这样对月谈心,有点不妥。
但我毕竟是皇帝,怎能在一个男人面前首先退缩?
我回报一笑,道:“北朝这个要求过于突然,以你对北帝的一面之缘,你觉得这说明了什么?”
华鉴容严肃地说:“风闻北帝最近身体不佳,南北君王会在即,北朝使臣的目的似乎在于探听南朝的虚实。北国太子素来对我南朝有成见,臣看此事极有可能是他在背后搞鬼,只是……意在何方,臣还不得而知。杜言麟与我不过三年前匆匆一会,却心有灵犀,我感觉他左右为难,作为使臣,他不得有辱使命;但作为观者,或者说老皇帝的亲信,他并不赞成这件婚姻。否则……” 华鉴容的侧面光艳无双,竟透着些狐狸一般的诱人气息,“单以臣的几句话,何以挡得住他?”
我道:“可见做媒没有好处,让你这般猜忌。不过,北国太子针对我朝,的确值得未雨绸缪,早做准备。若以我国的富庶,战争开始,还不至于一面倒。但我朝近百年来,风气越来越趋向文雅,士族子弟许多不事生产,更不要说带兵了。北方人骁勇,且善于骑马。你还记得汉高祖屈服于匈奴的事么?连吕后那样强势的女人,也要对单于容忍。”
华鉴容注视着我,等我看他,又把目光不动声色地移开,他站起身:“陛下,臣以为理论上的不敌,只是理论上的,战者,气势也,真打起来还说不准。不过,臣并不希望看到烽烟四起的那一天,毕竟苦的都是黎民百姓。陛下还记得当年淮王的内乱吗?当时死去了多少人呢?”
我看了看自己的手指:“想不到你也变成这样了……锋芒之气,我们还是收起来,上兵伐谋,不战而屈人之兵,是最上策。”
“朕想过了……你陪着朕上济南吧。除了你,好像没有合适的人选。”
“那吏部的事呢?”
“你交给张石峻,让他代理,你觉得这个人如何呢?”
华鉴容微笑道:“廉洁独立,是个人才。”
我默然,脑海里浮现出那个面色黝黑,神情严峻的中年人来。他真的敢作敢为,甚至让华鉴容碰过好几个钉子。我不禁说:“鉴容,其实要没有你的保护,他还不定怎样呢。你这样帮他,可惜这个人不知道领情。”
华鉴容傲然地笑:“臣不要他懂,臣就是喜欢这样硬气的人,要是没有他,臣在吏部为所欲为,陛下岂非头痛?”
“那要看你如何为所欲为了——对了,你……是否赞成改革?”
随着岁月的流逝,华鉴容眼中的刚愎也转化成坚毅:“赞成,但最好不是现在……”
“为什么?”
他意味深长地说道:“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臣还年轻,而陛下也很年轻……”
我点头,道:“若让你当第一执政,你是否愿意带头推行新政?”
华鉴容是一个连骨骼都十分清秀的男子,但偶尔却有一种草原、山林中才有的野气。他的鼻孔翕张:“这个和当第一执政有什么关系?作为臣子,自当鞠躬尽瘁。”
华鉴容说得坦荡,南朝盛行的宽袍在他身上,也没有一点显得单薄,他的心灵似乎和气质相得益彰。我微笑道:“以后不要说鞠躬尽瘁的话,当皇帝也并不是要累死每个大臣,死而后已也并非是忠臣的唯一出路,你记得。”
“自然。”华鉴容翩然俯身,“臣……告退了。”
“等一下,鉴容。”我叫住他,摊开手,是那枚稀世玉环。
“你不要忘记这个……这枚玉环真美,看着它,就想到母后在世的日子。”
华鉴容小心地从我手心取去:“我也没忘。送我那一天,舅母问我,你喜欢玉吗?谦谦君子,温润如玉。我说,我当然喜欢,但我更喜欢宁为玉碎,不为瓦全这句话。舅母大笑,亲自把它系在我的脖子上……那时候,陛下只有四岁。”
我的眼睛蒙上了雾气,他不再多说,静悄悄地离开。
回到寝宫,夜已很深。我还不能休息,打开密龛中的金箱子,我把太平书阁的密报看了一遍。湘州的刺史王越因为贪污,已经被我秘密赐死,执行者乃是湘州的典签吴志南。我并非不给王越机会,他是王览的族兄,但此人实在罪无可恕。
我还没有敢于大张旗鼓地杀死豪门出身的贪官,因为我有所顾忌。他们的死,关系到一个大家族,以及和他们有世代婚姻的其他高门。我清楚地记得,王览的叔父王琪当年提起这个旁系子弟王越如何如何……王琪是一个年近花甲的老人,他的两个儿子远比这个宿儒出身的父亲煊赫嚣张。他们会不会有恃无恐呢?但愿不会这样……我叹息,王览生前始终压制王氏外戚,此事确实是个不好的兆头。
王览死去以后,他的亲哥哥王珏自称隐退山林,无心俗务,王家其余人全部加官晋爵。王琪更是从秘书监变成与三朝元老何太师、宋大将军平起平坐的贵人。我不顾一切地抬高这个天下第一华族,在外人眼里,这是女皇帝的感情用事。但是在我,却还有隐情。到我这一辈,我们炎氏皇族的子弟已经很少,连华鉴容这样的公主之子,也是皇位继承人选之一,王览逝去以后,我可能伤心过头,一度出现心脉不畅的隐疾。
我曾经逼问年迈的太
医院首领史玉:“朕可以活到太子二十岁吗?”
史玉道:“可以,但是不能劳心。”
我惨淡一笑,做皇帝,要么彻底做个大梦昏君,要么就是日夜劳心。况且王览下世,我身边几乎没有可以托付之人,怎能不劳心劳神?
一旦我离开人世,即使是万一,我也要有所准备。太子年幼,历史上田氏代起、董卓之乱,例子层出不穷。那么,此时依靠谁呢?华鉴容?我可以相信他么?到了那时,他将处于漩涡的中央,就算不肯称帝,左右的人都会拥戴他。我的儿子,可依靠的只有父亲的王家。这些书生能否担当呢?我有点怀疑,一门数位尚书,还有宰相一级,我却依然不能对他们寄予全部的希望。
说起太平书阁,我觉得他们这几年来条理要清楚许多,但也有它致命的弱点。因为这个系统只有我一人所知,我不可能太过插手他们的内务。有时连我都对这个庞大的机构迷糊起来,不知道他们会怎样传递准确的消息。我不能完全依赖他们,因为我还不能确定它到底是我的法宝,还是一盘散沙。
有的东西,没有大事件作试金石,就永远是一个
神话而已。
我睡下的时候,蜡炬都快燃尽。作为皇帝,我没有辜负上苍赐予的每一天,但作为女人,多多少少有点寂寞。我不是顾影自怜的人,但身边的一半床铺,总是空白和冰冷的。以前我还常常想起我的丈夫王览,只有想着他的温柔笑语才可以入睡。后来,我学会不想他,我不愿意览在天国里惦记我的寂寞。我做梦,梦里箫声点点,梦里铁马金戈,梦里有不谢的莲花,和昭阳殿中属于童真的蓝天。
第二章 浴火凤凰(1)
八月桂花香,我起驾北上。
我的少女时代,也并非一帆风顺,但总会对宫外的风景有着无尽的好奇。这一次赴济南,我却没有兴趣去看青山碧水。夜以继日,我埋首浩瀚的臣子辞章,手持朱笔,凝神批复。这样也不错,不会感觉到路途的漫长。政治居然可以取代美景,大概我是真的长大了。
我将太子托付给王琪和韦娘,贴身侍女只带了齐洁一个。有时候在车中累了,便靠在她的身上。齐洁已经二十多岁了,却依然不改当年的决心,没有出嫁。
我有时候倦了,会想起以前的事。那时我会为了烟花兴奋,元宵节我在王览的陪伴下徜徉灯海。每年所谓的寿辰,我都为了吃面许愿而高兴。如今我过了二十岁,再也不能轻易得到快乐。我坐在金銮殿上,童心早被风化得面目全非。偶尔从辇车向外望去,华鉴容的马总是离我不远。他的骑姿很好看,目光深邃。
到了山东境内,我告诉随行的华鉴容:“朕要绕道,避开行宫。”他点点头照办。我想自己终身都会害怕看见大海,只是因为览——我死去的夫君。
这几年国内的形势每况愈下,在帝国的每一个角落,都存在着卖官鬻爵、贪赃枉法的勾当。先是广州的流民起义,杀死了积压粮食的广州刺史虞毅;再是湘江水患,饥民易子相食。我以宽仁政策,安抚了广州百姓,又严加法办了览的族兄——湘州刺史王越。可是,我仍在忧心,我害怕有更大的蛹附身在帝国徒有其表的身体中,意欲破茧而出。
改革,势在必行!可纵观青史,改革大都以失败告终。我缺乏勇气吗?不是。但我不得不承认,我不愿意牺牲我的臣子。
我到济南之前,北帝已经先到了。因为我好几天没有安眠,便提议把会期推迟到两日之后。
齐洁皱眉道:“陛下,休息一下吧。”我笑了,仍然捧着一个边关将领的奏章看得出神。
“这个宋鹏,是大将军宋舟之孙吧。朕从来没有见过他。但从此文看,肯定是个很出众的人物。”我道。
齐洁机灵一笑:“陛下,臣妾倒听说文章写得好的男人,大多是苗而不秀的银样镴枪头。”
我揉了揉酸重的眼皮:“不是说他文笔好,只是说有气势。尤其是,具体地指出了朝廷的对策。偏重于做,而不是说。到底是武将的风骨。”
用晚膳的时候,我对齐洁说:“叫周远薰来作陪吧。”
远薰陪我用膳,坐在桌子的下首,几乎不动筷子。我的视线看到他,他就拉住衣服的袖口,挟一点蔬菜。远薰本来颇有点画中美少年的飘逸,可他吃起东西来,嘴巴张得很圆,小心翼翼地往口里送,活像他养的那只白猫打呵欠的样子。我看得都禁不住要喷饭。
“叫你来陪朕,就是让你受罪。”我笑了,和他在一起,与年轻女人天性相违的琐碎公文就会被我暂时的忘记。
一朵
海棠,直向他的两腮开。
“你是第一次来济南吧。”我想当然地说。
远薰一双妙目水汪汪的:“不是。但臣几乎忘了济南。童年的大多数事情,臣都忘记了。”他低下头,用纤细的手指剥开红艳的荔枝。
我叹道:“相王去世快三年了,朕还一直禁止民间使用锦绣彩饰。当年,映着红灯笼看济南的水光,很有一番趣味。”
远薰递给我一小盘剥好的荔枝。 荔枝肉嫩白剔透,他也笑得可人:“陛下,吃饭就是吃饭,想心事总归伤胃口的。”
其实我早就对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