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的风声依然古怪,那并不是正常的冬季北风忽长忽短的呼啸,而是明显带有一种人为干预的节奏,毫无疑问是有人在用蠹痕捣鬼。冯斯站在窗边,注视着跳动的雪花,发现连雪花的飞舞旋转都变得有规律了。它们慢慢地形成集束,慢慢地在半空中拼凑出了几个龙飞凤舞的大字。

——老弟,你好。

“老哥,你也好。”冯斯苦笑一声,“没想到你的书法还真不错,看来在道观里练过吧……”

路颜的面前放着三台三十二寸的显示器,通过分屏技术连接在一起。左侧的屏幕上是路氏家族近期需要处理的各种各样的大小事务,中间的屏幕上显示着路家收集到的近期守卫人世界及黑暗家族、魔仆妖兽的各种动态,右侧则是发生在普通人世界里的各种可能与魔王有关的新闻。三个屏幕上的文字、图片和图表都在高速滚动,换作一般人,光是要把这些信息看清楚十分之一都几乎不可能,但路颜那路氏家族独有的超级附脑让她不但能接收完全部的信息,还能第一时间做出反应、整理和判断。

如果只看背影的话,旁人或许会猜测坐在电脑前的是一位窈窕多姿的美女,但电脑屏幕的光亮却将路颜那张被蠹痕所摧毁的面庞映照得更加狰狞可怖。

办公室的门被推开了,都不必去细听脚步声,路颜也知道是谁来了。在整个路是家族里,敢于这样不敲门就直接进来的,只有那一个人而已。

“休息休息吧。你差不多又有一天多的时间没睡觉了。”路晗衣的话语里充满了关切。自从路钟旸死后,他和姐姐说话越来越礼貌客气,但两人之间过去曾有的那种默契和亲密无间却似乎已经不复存在了。

“没关系,还不够四十小时呢。”路颜回答,“而且中间我抽空睡了四十分钟。”

“真是拿你没办法。”路晗衣摇摇头,在路颜身边坐了下来。

“阿卜杜拉和徐武雄现在怎么样了?”路颜问。

“他们住得都还不错,而且从口风上来说,两个人都倾向于接受我们的建议了。”路晗衣说,“这几个月魔仆和妖兽的异动他们俩都看在眼里。他们都是风烛残年的老人了,但各自却还有后代,可能考虑得更多的,还是让自己的子孙能够继续活下去。人就是这样奇怪的动物,明明身死之后化为尘埃,和这个世界再无联系,却还是惦记着所谓血脉和家族的延续。”

“那大概就是进化的基因吧,哪怕自己不喜欢,也总有潜意识里的本能指引着延续后代的期望。”路颜啜了一口放在面前的早已冰凉的黑咖啡,“人类如此,其他生物如此,想来魔王也是如此。”

“你又在敲打我了。”路晗衣笑了笑,“反正我还年轻,林静橦也还年轻,着什么急呢?”

“我不是敲打你,现在的你,哪儿还需要我敲打呢?”路颜似乎话里有话,“何况现在形势如此,就算你们真的要了孩子,他又能在这个世上生存多久啊。”

“有时候,其实我都搞不明白,这个家里悲观的到底是我还是你。”路晗衣有意无意地没有使用“家族”这个词,而使用了“家”,“我唯一能肯定的是,就算守卫人真的被魔王打败了,你也会是站立到最后的那个人。”

“别开玩笑了。”路颜淡然一笑,“我又不会战斗,真到了那个地步,早就是一具挺尸了。我只希望你……能够坚持到底。到了那个时候,我和你哥哥都会在另一个世界看着你的。”

“这是那么长时间以来,你第一次和我提到大哥。”路晗衣说。

路颜没有回答,身子却在微微颤抖。路晗衣慢慢走在她身后,轻轻地抱住她。路颜的眼泪一滴滴落在他的手上。

姐弟两人默默无言地依偎在一起,也不知道过了多久,电脑的音箱里忽然传来一声尖锐的蜂鸣,这是家族有紧急情况的报警音。路晗衣连忙松开手退到一边,以免耽误了路颜的工作。

路颜快速地擦干净眼泪,几乎是在几秒钟之间就调整好情绪,看清楚了屏幕上传来的最新讯息。

“马上通知樊雷带上他的人赶往北苑的舞厅,马上!”路颜说话的口吻也恢复了族长的冷静和果敢。

“樊雷?”路晗衣一怔,“樊雷是个普通人啊,不是一向被我们安排用来处理一些普通人世界的俗务的吗?叫他赶过去做什么,政府的人找麻烦了?”

“要是官家的人那反而好办了。”路颜转过身来,那张被毁掉的脸上不大能看清楚表情,但眼神里分明透出焦灼,“舞厅那边出事了,我们的人,凡是有附脑的都中招了。”

“有附脑的都中招了?”路晗衣的反应也很快,“是传染病吗?只传染守卫人?症状是怎么样的?”

路演的目光里混杂进了几分难以言说的奇异的光芒:“恐怕不是传染病,和大哥蠹痕的效用有些近似……每一个人的附脑力量都失控了,然后被自己的蠹痕所杀害。根据接收到的信息,更加接近于之前在普通人世界里出现的那种魔王力量的溢出。所以这件事只能交给樊雷去办,如果是别的人,我担心……传染会扩大。”

“魔王力量的溢出……已经开始影响守卫人了吗?”路晗衣的眉头紧紧皱了起来。

路家人的办事效率确实无可挑剔,一个小时之后,路颜和路晗衣姐弟两人已经穿着严密的生化服站在了路家医疗中心的解剖室里。尽管两人都判断此事最大的可能性是魔王之力溢出,但仍然要做好防护传染病的准备。在场的路家的医学专家们也同样包裹得严严实实,看阵仗就像在面对着埃博拉病毒。唯一的一个没有采取防护措施的,是一个矮小精瘦、形容猥琐的三十余岁的男人,那就是一直为路家做事的普通人樊雷。

“路姐通知我的时候,说是死了五个;但我到现场的时候,已经有七具尸体了,剩下的两个也只是苟延残喘,送到这里的路上就都断气了。”樊雷虽然其貌不扬,说话却很有条理,“我第一时间封锁了舞厅,把尸体密封起来,送到了这里。”

“辛苦了。”路晗衣拍拍他的肩膀,开始检视摆在停尸台上的九具尸体。第一具尸体就无法辨认形貌,完全是一具缩成一团的干尸,就像是从沙漠里挖掘出来的千年古尸一样。

“这是路若琪吧?”路晗衣说,“她的蠹痕可以让人高速脱水。”

“是她。”路颜点点头,“左肩上还能辨认出凤凰刺青的图案。不过她的能力并没有那么强,从来没见过她脱水脱得那么干净.”

“可见这种性质不明的病症不但激发了她的蠹痕反噬,还把蠹痕的力量也提升了。”路晗衣说,“看来确实是不一般啊。”

他又走到了第二具尸体跟前。确切地说,这已经不能算是“一具”尸体了,而是被切成数十块的碎尸,拼在一起都很不容易。切开的部位断面十分光滑,简直像是用手术刀操作的,上面还能看出冻伤的痕迹。

“这应该是屈彤的冰刀了。”路晗衣摇摇头,“过去他的刀法可没那么好啊,他的蠹痕力量也被提升了。”

剩余的其他七位死者也大同小异,虽然死状各不相同——某些还相当凄惨可怕——但共同的特点都是被自己的蠹痕力量溢出所反噬,而且力量得到了明显的加强。

“我先不回去了,就在外面等结果。”路颜对家族的医学专家说。

“我陪着你。你正好可以稍微睡一小会儿。”路晗衣扶住了已经显得困顿不堪的路颜,两人走出解剖室。路家人早已习惯了路颜那种疯狂的工作作风,所以在她经常光顾的解剖室外面也早已备好了舒适的沙发床。但路颜却并没有躺上去,而是靠着沙发床一屁股坐到了地上,仿佛是要借助冰凉的地板来刺激自己思考。路晗衣伸了一下手,像是要阻止她,但大概是太了解姐姐的脾气,最终还是缩回了手。

“一边是普通人爆发性地精神失常,一边是守卫人被自己的蠹痕反噬,这到底是怎么样的征兆呢?”路颜苦恼地轻轻捶着额头,双目半开半闭,微微露出的眼白里布满血丝。

“会不会真的是某种细菌或者病毒?”路晗衣说,“它可能对普通人和守卫人都能起作用,但由于二者体质不一样,所以表现形式不一样。如果这是一种全新的病毒,普通的病理解剖检查不出来也不足为怪。”

“我觉得不太像,还是魔王之力更靠谱一点。”路颜说,“我们刚才反反复复说到蠹痕溢出,‘溢出’这两个字让我想到了一些别的东西。”

路晗衣的脸色微微变了:“你不会是在说……鬼门洞开的传说吧?”

“除了那个,还能是什么呢?”路颜已经疲倦得难以支撑了,说话的声音也越来越低,“还记得我们一直以来对川东玄化道院的忌讳么?真的仅仅是因为那些黑色魔花带来的力量提升太恐怖,让我们不得不防吗?还是因为……有一些别的原因?”

“鬼门洞开……”路晗衣眉头紧皱,“那不是一个荒诞无稽的传说么,怎么可能是真的?”

“如果真的如你所说的那么荒诞无稽的话,你刚才为什么会一下子就反应到它身上呢?”路颜反问,“难道不是它看起来胡扯八道的背后,隐藏着让所有人都深深畏惧的东西么?”

路晗衣没有回答。半分钟之后,路颜的头低垂下去,鼻息平缓,已经睡着了。路晗衣长长地叹息一声,把路颜抱起来放在沙发床上,替她脱下鞋子盖好了被褥。

“那已经不是一般的恐惧了。”路晗衣凝视着姐姐那张骇人的脸,“那叫做绝望啊。”

他回过身,看看解剖室的大门依然紧闭,决定到医疗中心外面去透透气。刚刚走出两步,身上的手机就开始震动了。

路晗衣不太喜欢用手机,也不像梁野和王璐那样总喜欢第一时间处理家族事务,所以知道他手机号的人很少,即便知道了,没有特别紧急的事情也不会去打扰他。此刻手机接到来电,他的第一反应是这是林静橦打来的。但掏出手机看清楚来电号码后,他的表情显得有些惊讶。

“璐璐,你怎么会想起找我的?”尽管琐事缠身,路晗衣的说话语气依然轻松。

“我虽然最没用,好歹也忝列四大高手,就不能和哥哥们通通气吗?”王璐的话音虽然也带着笑意,却有一种掩饰不了的紧张,“不过,从今天开始,搞不好世上就只剩下两大高手啦。”

路晗衣心里一紧:“你在说什么?范量宇他也……”

王璐的声音微微发颤:“是的,我也是刚刚得到的消息。和梁野一样,范量宇也失踪了,但这一次没有任何目击者,他就和他喜欢的那位文同学一样,好像突然间被从世界上抹去了。”

完成了学校的压制任务之后,范量宇按惯例回到了那间空旷清冷的酒店套房。他洗过澡,从冰箱里取出惯常吃的生肉,但不知道怎么的,想了想又放下了,转而拿起电话叫厨房送来了一份拉面和几个包子,风卷残云地用这些他日常很少吃的熟食填饱了肚子,然后大睡了一觉。在过去,他的睡眠并不是很好,除了在宁章闻家由文潇岚照顾的那段日子之外,大多数时候一晚上只能睡四五个小时,遇到战况的时候更是可以几天几夜不合眼。

“我大概就没有安稳睡觉的命。”他曾经对文潇岚这么说。

但是这一天晚上,范量宇睡得很沉,从黎明之前进入梦乡,醒来的时候已经接近黄昏。北方的冬季天黑得很早,室外又刮起了大风,行人们个个行色匆匆,仿佛一秒钟都不愿意多在寒冷刺骨的室外停留。

今天北京并没有下雪,但前几天的雪下得不小,此刻路边到处是环卫工人清扫出来的肮脏的黑色雪堆,地面上也偶尔有滑溜的残冰。范量宇开着车来到冯斯和文潇岚所在的大学附近,停好车后,步行走进了那座社区公园,在老地方坐下,开始喂麻雀。

等到麻雀们都吃饱了,范量宇做出了一个和他的外貌和日常行事风格完全不相称的动作:从身上掏出了一包纸巾,仔仔细细擦干净了沾上了鸟食的手。然后他取下项链,打开项坠,看着那张陈旧的照片,视线久久地没有移开。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小心地重新收好项坠,掏出了自己的手机,从里面调出一张照片。那是一张双人的自拍大头照,照片上的文潇岚揽着范量宇的脖子,冲着镜头挤眉弄眼,范量宇则一脸不爽,像是在火车上遇到了吵闹的熊孩子。

而照片的背景,正是范量宇的住所,那个空旷的酒店房间。

这张照片是两人从记忆迷宫里脱困之后、熊孩子文潇岚强扭着范量宇拍的。当时文潇岚是这么说的:“魔王的世界那么凶险,指不定什么时候你就挂了,或者我也会挂,或者我们俩一块儿挂……好歹大家朋友一场,拍个照留个纪念吧!我们来自拍!”

范量宇固然各种吹胡子瞪眼,但文潇岚就是执拗着不肯罢休。最后他还是屈服了,龇牙咧嘴地陪着文潇岚照了这张照片。拍完后,文潇岚打算离开,范量宇却叫住了她。

“怎么了?”文潇岚纳闷,“是还有什么地方不舒服吗?我去帮你叫你们家族的人。”

“不是!”范量宇很恼火地一挥手,“我是说……是说……这张照片也给我发一份。不许笑!”

现在范量宇正在看着的,就是那张照片,他成年之后唯一主动和别人一起拍的照片。自从范舒琳去世后,拍照这种事对他而言近乎天方夜谭。他却没有想到,若干年后,竟然还会有一个女孩能够软磨硬泡地让他把那张布满疤痕的面孔朝向镜头。

项坠里的范舒琳,手机里的文潇岚,两个女孩的面容在范量宇的眼中交替闪现。冬日昏沉沉的夕阳下,长着两个头颅的怪物孤独地坐在冰封的池塘边,沉默得像一尊雕像。

又是一个平安夜。

去年的平安夜,冯斯没能赶上。今年不只是没有冯斯,还少了文潇岚和刘岂凡,关雪樱也没了整治火鸡的心情。不过她还是做了几个宁章闻平时喜欢吃的菜,宁章闻也特地提前网购了一瓶价格有点小贵的进口红酒。虽然冯斯和文潇岚都下落不明,让关雪樱的心情一直都蒙着阴云,但无论怎样,生活还得继续下去。尤其宁章闻本来就是从抑郁症里恢复回来的,她更加不愿意影响这个一点点摆脱孤僻、慢慢变得正常的大男孩。

“太阳照常升起。”关雪樱用这句话安慰宁章闻。

宁章闻本来还建议关雪樱邀请几个她在大学校园里认识的朋友一起来吃饭,但她细细思考之后还是拒绝了,因为宁章闻并不喜欢和陌生人相处。虽然现在已经比以前好很多了,如果邀请陌生人来家里吃饭,他多半还是会感觉到不自在。她不想在这样一个好容易找点由头庆祝一下的日子里让宁章闻不舒服。

“就我们俩吧,可以随便一点儿。”关雪樱说。

最后晚餐果然只有两人相对而坐,不过大家都竭力做出高兴的样子,不去谈冯斯和文潇岚,不去谈去世的刘岂凡,不去谈关雪樱的日本亲人和其他的烦心事。宁章闻在别人面前说话还有些紧张,但在关雪樱面前已经越来越自如,一边吃饭一边跟关雪樱讲述着近期开发独立游戏的进展以及对游戏开发相关政策法规改变的忧虑。关雪樱认真地听着,时不时地用手机插几句话。

最后宁章闻吃光了关雪樱烧的板栗烧鸡,又把用诺邓火腿吊的白菜汤喝得精光,拍拍肚子表示十分满意。关雪樱咧嘴一乐,起身开始收拾碗筷,就在这时候,门被敲响了。关雪樱打开门,一眼就看见一颗掩盖在帽兜下的硕大头颅。

那是范量宇。

关雪樱连忙把一身冬夜寒气的范量宇让进门来,宁章闻看到这个大头怪突然登门拜访也颇有些意外。他站起身来,向着自己的房间走去,那是守卫人来访时他的例行回避。

“你不用走。”范量宇说,“我不是来找小哑巴的。我找你。”

关雪樱和宁章闻面面相觑,看来都有些不知所措。范量宇递给关雪樱一样东西,关雪樱接过来一看,是一张印刷精美雅致透出满满逼格的入场券。

“今晚在建国门那边的一个高级会所有个平安夜派对。”范量宇说,“我安排了家族的人带你去玩玩,车接车送,礼服都给你备好了。你现在下楼,车就在楼下等你,车上能换衣服。”

他说话的语气平淡温和,但关雪樱知道,那就等同于命令。这个双头怪人一定有什么极为重要的话要和宁章闻说,自己必须回避。

她在手机上打出一行字:“谢谢大头哥哥。我还没穿过礼服呢。”

“算我送你的圣诞礼物。”范量宇说,“你穿起来应该不难看。”

“穿起来不难看”这几个字从范量宇嘴里说出来,那就算是相当不一般的褒奖了,关雪樱居然隐隐有些脸红。她穿上羽绒服走下楼去,心里暗暗忖度:大头哥哥今天怎么有点儿古怪呢?听到他夸人,简直就像看到太阳从西边出来一样。至于送圣诞礼物云云,更有点儿匪夷所思。

人之将死,其言也善。这八个字突然在脑海里蹦出来,让关雪樱心头一颤,脚底下差点踏空摔一跤。

关雪樱走了。范量宇关好了房门,在关雪樱还没来得及收拾的餐桌前坐下,目光炯炯地打量着宁章闻。宁章闻不明所以,不自觉偏头躲开对方的注视。

“你不用紧张,我找的是你,却又不是你。”范量宇说了一句很奇怪的话。宁章闻搔搔头皮,完全不明所以:“我……我怎么听不懂你说的话呢?”

“听不懂是正常的,因为你确实什么都不知道。”范量宇说话仍然没头没脑,“不过,该知道的那个人是知道的。”

宁章闻更加糊涂,范量宇把手按在他的肩膀上:“没关系的,会有一点疼,不过,很快就不疼了。”

话音刚落,灰色的蠹痕从范量宇身上释放出来,把宁章闻包裹在其中。宁章闻一下子跪倒在了地上,脸上的表情痛苦至极。

“你这是要干什么?”宁章闻喊了起来,“干嘛要这么对付我?救命啊!”

“忘了告诉你,我的蠹痕偶尔还能有一点消音的作用。”范量宇说,“所以现在,你再怎么叫也不会有人听到的。忍忍吧,我要对付的并不是你,但如果不把那家伙逼出来,你和小哑巴日后恐怕也难逃一死。相信我,我是你们的朋友,绝不会害你。”

宁章闻似懂非懂。但他早已从文潇岚和关雪樱那里知悉了范量宇的为人,知道他绝不是胡乱欺负弱者的人,而且做事看似残暴疯癫,却往往有着精确的目的。更何况,一个那么桀骜的货色,此刻竟然愿意亲口承认自己是他的朋友,宁章闻的心里也有些隐隐的感动。他的倔强劲儿上来了,居然真的咬紧牙关,一声也不吭,生生地扛住了守卫人世界中最可怕的蠹痕的摧残。

宁章闻的嘴唇都被自己咬出血来了,双手无意识地抓挠着客厅的沙发,已经把外面的人造革抓烂,露出了其中的填充物。范量宇的眼神里也有一点不忍心,但看来他已经坚决地下定了决心,丝毫也不手软,反而继续加强了蠹痕的力量。

范量宇一向能精确地控制自己的蠹痕力量,只是刺激神经让宁章闻承受痛苦,而并没有伤害他的其他部位。但他也知道,极度的痛苦时间稍微长一点照样会带来严重的后遗症,甚至于是永久性的伤害,但此时此刻,他别无选择。

突然之间,宁章闻两眼翻白,咕咚一声倒在地上,已经痛得晕了过去。范量宇不为所动,向前迈出一步,打算把宁章闻弄醒了继续折磨,但刚刚跨出这一步,他的眼前陡然间出现了一道刺目的亮光,随即,眼前的场景瞬间发生了转换。宁章闻家老旧的住房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范量宇过去从未见到过的场景。

但虽然没见过,却已经多次耳闻了。他现在所身处的幻域,就是冯斯一脚踏入黑暗世界的噩梦的起点:古涿鹿战场。残留在空气中的饭菜香味换成了浓重黏稠的血腥味儿,耳朵里更是充斥着各种各样的异响:妖兽凶猛的嘶嚎,人类战士不屈的喊叫,原始粗糙的青铜武器或者石质武器击打在妖兽厚皮上的钝响,妖兽撕裂人体时如同丝帛扯碎般的声音,垂死者痛苦的呼号,远处仿佛永不停息的战鼓……

“给天选者也看这个,给我也看这个,看来你还真是喜欢这地方呢。”范量宇无声地笑了笑,大踏步走进了已经被染成血红色的浓雾中。

妖兽们注意到了这个闯入者,很快就有几头妖兽向他发起了攻击。但以当下的标准来看,这些四千六百年前的妖兽还是显得太原始太低级,空有巨大的体魄和物理力量,其他方面完全乏善可陈。范量宇就像是在做热身运动一样,蠹痕收放自如,很快就把一切敢于靠近他的妖兽统统撕成了碎片。

“快出来吧!”范量宇高声怒吼道,“拿这些幼儿园级别的妖兽来给我挠痒痒吗?别再浪费时间了!既然你把我带进这片幻域,就是想要和我面对面吧。”

随着这一声怒吼,他的蠹痕暴涨,一下子把方圆三十多米的范围都卷入其中。他也不管到底是妖兽还是人类还是树木草石,蠹痕狂暴地发力,仿佛形成了一场大爆炸,爆炸结束后,周遭的一切都已经灰飞烟灭。

“不愧是这个时代最强大的守卫人战士,果然非同一般。”浓雾深处响起了轻轻的鼓掌声。掌声虽然很轻,却不知为什么,压倒了所有古战场上的嘈杂,清晰地传入了范量宇的耳朵里。

随着这几声掌声,范量宇身前的血色迷雾就像被一阵大风吹过一样,一下子全部消失了。而那些先前还在以命相搏的部落民和妖兽,此刻则全都停止了动作,都凝固着停止前那一刹那的姿态,恍如一尊尊逼真的雕像。

范量宇走过这些雕像,继续前行,前方出现的场景却忽然之间调转了画风。他竟然看见了宁章闻家的房子。虽然没有屋顶、没有外墙、没有其他楼层,简直像是肥皂剧里用的假布景,但里面的一应陈设都完完全全和宁章闻家里的一模一样。他看见那张熟悉的被磨得十分光滑的餐桌,他曾经和文潇岚在那里吃过不少顿饭;他看见那个被关雪樱费了牛鼻子劲擦得光亮可鉴的小厨房;他看见干净整洁几乎一尘不染的关雪樱的卧室;他看见宁章闻那间怎么收拾都会马上重新变乱的卧室兼工作间,这两年赚了些钱后新更换的高配电脑还开着机,带着两台显示器……

他甚至看到了阳台上的鸽子。在第一批鸽子被他吃掉后,关雪樱不屈不挠地又养了第二批,这一回倒是没被他吃掉。此时此刻,就在数米之外,凝固成雕像的妖兽和黄帝的战士仍然保持着战斗的姿态,象征和平的白鸽却在咫尺之遥悠闲地踱步,这幅图景着实有些荒谬。

而就在这些鸽子的身畔,一个人影站立在那里,正在喂着鸽子。听到范量宇的脚步声靠近,这个人转过身,走向了门口,似乎是要迎接客人。在这座肥皂剧布景般的房子里做得如此煞有介事,似乎有些荒谬,但看他的从容气度,却又好像十分和谐得体。

这个人就是宁章闻。

或者说,一个有着和宁章闻完全一样的外貌的人。

范量宇一步一步地踏过遍地的鲜血和尸骨,走上了这片净土,来到房门前。宁章闻面带微笑地向后退了一步,把他迎进门。

“请坐吧。”宁章闻说着,开始动手泡茶。这可并不像真实世界里宁章闻的作风,那是一个连烧开水都会笨手笨脚把自己烫着的人。范量宇不动声色,等着宁章闻把一杯铁观音送到他面前,并且在他对面坐下。这个人虽然有着和宁章闻一模一样的长相和身材,身上那股浑然天成的气魄却完完全全不一样。那并不是范量宇这种随时都展露于外的杀气和霸气,而是从容内敛不事张扬,但却能给人更加强烈的震慑感。

范量宇端起茶杯,啜了一口茶,然后把杯子放下:“虽然我已经很明白你的身份了,但是,我还是希望能亲口听到你说出来。毕竟,这是几千年来,第一次有人和你的真身面对面——尽管你还是借了一副躯壳。”

宁章闻点了点头。他温和地和范量宇对视着,缓缓开口:“是的,就是我。我是淮南王身边的富商杨麓,是邪米思干大城魔仆的主人,是扎兰丁王子,是侵占了你的朋友宁章闻身体的人。我目睹着地球上的物种从海洋原生动物发展到现在的规模,目睹着人类从智人进化到现在,目睹着守卫人一步一步地走到今天,走向一个命中注定的转折点。”

“是的,就是我。我就是你们口中的魔王。”

第五章 记忆之初

几个月不见,池慧的形象比之过去又有了一些变化。几个月前,他非常注重自己的穿戴打扮,似乎唯恐别人看不出他是个刚刚脱离底层生活的暴发户,就差在西服袖子上留商标了;但现在,他的穿着搭配在随意中露出不凡的品味,已经正正经经地像一个真正的成功人士了。而且,或许他的心里仍然对冯斯怀着无法磨灭的深深敌意,但至少在表面上,他淡定下来了,不再像过去那样要么百般嘲讽要么面露凶光。

“不错啊,老哥。”冯斯招呼池慧在客厅里坐下,“看起来越来越有上流社会的派头了。”

“你也挺滋润啊,带着美女躲在小城里双宿双飞,哪管外面的世界是不是天翻地覆。”池慧似有深意地笑了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