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医院回来之后,文昭不敢让我一个人了,我自己也不敢。
我们出门旅行的计划,在文惠的建议下取消。因为大家都不知道,我会不会在跟文昭一起徜徉爱琴海,看着瑰丽的落日,品着香醇的红酒的时候,一时心有感触,从邮轮上跳下去。
文惠每隔三天来看我一次,为我做心理辅导。过去文昭是她的病人,现在我是她的病人。但是很明显,我比文昭的情况要严重得多。文昭想每天陪着我,可是他家里不允许,他的父母已经放纵他太多次。那么大的集团,那么多的员工,那么多靠着文氏集团维持生计的家庭,不是他说放下就放下,说休息就休息。
过了几天又听文昭说,他父亲最近身体状况不太好,想让文昭尽快接手,如果老人家没有装病,他以后只会越来越忙,要学习和处理的事情会越来越多。
文昭不放心我一个人留在家里,文惠也不能天天来,他便想给我找一个小保姆,可以二十四小时贴身照顾。可是新的问题来了,我的公寓太小,多住一个人实在没地方。
他思虑再三,还是希望我能搬进他自己那间别墅去住,虽然离市区远些,可地方够大。我对这个提议没意见,最近无论他和文惠说什么,我都没有意见。
文惠一直安慰我,说我只是创伤后的应激心理障碍,是短期的,只要注意休息,配合治疗,多跟人沟通,很快就会好。
我不是很相信她的说法,于是自己上网去查。
失眠、头疼、情绪不稳、言语凌乱、行为紊乱、片段幻想…这是精神分裂的早期症状。
我坐在文昭书房的电脑前,整整一上午说不出话来,我不知道老天爷是不是在耍我。
在南方的时候,我曾经去庙里抽过签。我记得,我当时抽到的签文是“河渠傍路有高低,可叹长途日已西,纵有荣华好时节,直须猴犬换金鸡”。
我以为是上上签,谁知道解签人却说,如果问时运,这是一支下下签。他说我一生坎坷,时运不济,曾经有过辉煌,却已经是日薄西山。他看了看我的掌纹,又说我生命线很长,感情线却很波折,半生劳苦,半生飘零,一生一世,情伤难复。
所以我很早就知道,我没那么容易死。
我在南方的小巷没被人打死,放跑了夏荷没被韩棠砍死,在山上没被凌靖折磨死,在车祸里没被大火烧死,割脉没被自己害死。
我就是一只打不死的小强。可是不会死,并不代表不会受苦、受难、受折磨。如果人真的有前生来世,我想我上辈子一定是做了什么伤天害理的事,这辈子就是来还债的。
文惠没有对我说实话,也就是说,我的病情可能会向两个方向发展,要么就是轻得不需要说,要么就是重得没必要说了。
这么多年,面对那些无力改变的世间种种,我一直告诉自己:要么放下,要么算了,要么舍命一搏,就算什么都做不到,至少不要拿那些事来为难自己。
你不能跟整个世界对抗,就不要去看穿人性背后的秘密,不要去仇恨,不要拿别人的错误来惩罚自己。你要学会握手言和,哪怕明知那不过是“委曲求全”的另一种说法,你也可以用这种消极的乐观来骗骗自己。我以为面对命运,我已经足够谦卑,为什么还是会走到这一步?我想不通。
第八章:韩棠,醒醒吧,结束了
上午一直都在文昭的书房上网发呆,下午就觉得精神不济。小保姆问我要不要喝点补血的参汤,我对她说,我什么都不想喝,我只想睡觉。
一个人回到文昭的卧室,他的卧室大得出奇。我终于明白他为什么不愿意回自己的“金窝”,却总是在我的小公寓里待着,房子太大,住久了,人容易抑郁。
这栋别墅我四年前来过很多次,这里什么都没变,唯一改变的,就是卧室露台对面的那片蔷薇花,如今换成了小雏菊。
我把通向露台的落地玻璃窗打开,窗纱放下来,风一吹,窗纱翻飞得好像鸟儿的翅膀。我面对露台站着,不敢走过去,我总听到一个声音在叫我,好像还有人在跟我说话。
我开始分辨不清,那些声音究竟是我心里的幻觉,还是我在现实中听到的声音,但是我知道,当幻听出现的时候,我的精神分裂又严重了。
文昭回来的时候,我正躺在床上看自己包着纱布的左手。
他脱掉外套,坐在床边,温柔地摸了摸我的脸,“在想什么?”
我说:“我刚才去你的健身室试了一下,我的左手一点力气都没有。我举不起哑铃,也抬不起杠铃,练其他器械也没力气,只怕以后连沙袋都打不了,我还能练什么?”他揉了揉我的头发,“你还可以游泳、跑步、做瑜伽、打网球,做一些低强度有氧运动。而且医生说了,你的左手以后不是不能用,只是需要时间慢慢恢复。”
我撑起身子看着他,“我本来就是细长的体型,只做有氧运动,岂不是要把自己练得像竹竿一样?你过去不是常说,我们的身体是由骨骼、肌肉、脂肪组成,骨骼是身体的架构,肌肉就是我们的体型。女孩子要有点肌肉线条才性感,前凸后翘才漂亮吗?”
文昭看着我,伸出手来摸我的脸,他的手温暖有力,这是身体健康的人才会有的温度,掌心有薄茧,长时间做器械训练磨出来的。这样的他真让我羡慕,充满力量的身体,蕴含无限的生机和蓬勃的朝气。而我就像一片深秋的残叶,有风一吹,就落了。
他说:“小夏,你在我眼里什么样子都漂亮,你变成什么样子都无所谓,我只是希望你健康。”
我笑了笑,我相信他说的。
我躺在他的大腿上,有点骄傲地说:“小时候,也有好多人夸我漂亮。真的很奇怪,我一直觉得,小柔长得比我好看。可是从小到大,喜欢我的男孩子却一直比喜欢她的多,我自己都说不清为什么。”
文昭顺了顺我的头发,“原来,你从小就是一只小狐狸。”
“是啊,上学的时候,追我的男孩子很多的。后来上了高中,有男孩子开始给我钱花。我用那些钱给自己和小柔买练习本和钢笔。我奶奶起初以为那些钱不是正经来的,差点揍我。后来她才知道,那些男孩子给我钱,是因为我帮他们写作业。我从小无论做什么、学什么都很快,学校围棋班的老师经常夸我,说我记忆力超强,心算能力又好,是我们学校的骄傲。他每次夸我,我都觉得很内疚。其实我并不怎么喜欢围棋,我学下棋,完全是为了赢比赛拿奖金。那时候感觉,太阳每天都是新的,天每天都是蓝的,未来有无限的希望。可惜到了后来,我什么都做不到,一事无成。那时候我从来没想过,自己日后要靠女人的天赋赚钱。可是到了今天才知道,有时候,不是你选择了生活,而是生活选择了你。”
我越说越难过,文昭心疼地亲了亲我的脸,“小夏,等你好了,我可以送你出去学习,你想学什么就学什么,想去哪儿就去哪儿。我帮你把梦想追回来,陪着你一起努力,只要你能好起来。”
我没有说话,钻在自己的牛角尖里出不来。太晚了,已经来不及了,有些东西失去了就是失去了,追不回来了。那个叫叶楠的女孩,在我心里早就死了。她就是我的前生,可我的来世又在哪儿?
文昭看我不说话,又哄我道:“我也学过围棋,等哪天咱们两个下一盘,让我看看,你是不是真的这么厉害。”
我说:“你赢不了我。我上学的时候已经是业余四段,这几年虽然荒废了不少,可基础还在。你要想赢我,除非你段位比我高。”
他笑了,握着我的手亲了亲,“原来你这么厉害。”是你不会输,因为,我一定会让你。”
我们两个有一句没一句聊着天,小保姆在外面敲门,告诉我们晚饭准备好了。正要起来去餐厅吃饭,文昭口袋里的手机忽然响了。他拿出手机,看着屏幕上的名字,一副很头疼的样子,却没有马上接起来。
我奇怪地看着他,“怎么不接啊?”
他长叹一声,“韩棠打来的,他找你好几次了。我看你心情不好,怕你们两个又吵起来,一直拖着不敢让你回他。”
我更加奇怪,“他找我干什么?”
“可能是想问问你的近况吧,你车祸的时候,他打你的手机一直不通,就找到我这儿来了。”
我笑了一声,真的没想到除了文昭之外,还有人这么关心我的生死,而这个人居然是韩棠。或许,文昭说得对,我们两个还真是“不是冤家不聚头”。
我说:“我来接吧,人家也是一片好心。”
“你不怕他又缠着你问夏荷的事?”
“他还能缠我多久?你不用担心,先去吃饭吧,我跟他说几句话就过去。”
文昭把手机交给我,自己下了楼。
我按了回拨键,等待音响了几声,电话就通了。
韩棠在那边说:“给你电话你也不回,你那个女人到底怎么样了?死了没有?”
我说:“我没死,还活着,谢谢关心。”
那边没动静了,接电话的人显然没料到,打电话的是我。
冷场了几秒之后,韩棠说:“楚…
我看着他的眼睛,认认真真地说:“可叶…”他似乎不知道该怎么称呼我,最后终于放弃,“喂,你怎么样?”
显然,文昭已经跟他说过了我的事,不然韩棠不会是这个反应。
我握着电话,认识这个男人也快四年了,第一次跟他这么心平气和地说话,“我很好,上次的事,我要跟你说声对不起,我不该那么说你。那天我心情不好,说话没分寸,你别在意。”
他又没动静了,我也没想他能给我多么惊天动地的反应,接着说:“其实,上次我是想对你说,夏荷她很好,她远比你想的要坚强。这段时间,偶尔想起你们的事,我也在琢磨,究竟是什么让你这么放不下?如今我大概明白了,你放不下的,不过就是一句原谅。你想要她原谅你,至少在言语上原谅你。可是你想过没有,给你机会向她说句‘对不起’,她再跟你说句‘没关系’,你就真的能睡好吗?这世上最大的宽恕是原谅,最恶毒的惩罚也是原谅。原谅其实比怨恨容易,因为怨恨意味着存在,原谅则代表过去,代表着不在意,代表从此以后你们之间的一切都变成了历史。韩棠,问问你自己的心,这真是你想要的吗?就算你得到了,你真的就能过好了吗?”
他没有说话,可能是在思考,也可能是不屑,只不过看在我是病人的分儿上,不屑跟我争吵。这样也好,至少我可以把话说完。过了今天,我不知道自己还有没有精力来说这些。
“你是一个狠心的人,那些发生过的事,如果连你都觉得痛苦,她的痛苦绝对不比你少。看在你们曾经真心爱过,她又因为你落得一身残疾的分儿上,你就放过她,也放过你自己吧…”
我停了停,又说:“你以前是个职业拳手,你该知道,无论比赛之前,你做了多么周详的准备,经历了多么辛苦的训练,流了多少汗水,付出了多少努力,或许你会觉得,走上擂台的那一刻,就是你人生全部的意义,你活着就是为了那一刻。可是当终场的钟声敲响,你就知道,一切都结束了。无论你之前付出了什么,你只能接受那个结果。我们不在乎犯错,是因为生命太长,有太多的时间让我们重蹈覆辙,而弃过择善,一次就够了。你这么聪明,想必是懂的。”
我看着卧室里翻飞的窗纱,慢慢合上眼,对电话那边的人说:“韩棠,醒醒吧,结束了。”
他沉默了一会儿,一言未发,放下了电话。
这是我们最后一次通话,在那天之后,韩棠再也没有打给我。
是的,一切都结束了。
后来我给在美国的夏荷打了一个电话,对她说:“我对你前夫说,你永远都不会原谅他的所作所为,但是你会体谅…他在那时那地的身不由己。”
夏荷沉默了很久,才对我说:“是的,我没有办法原谅他,如果我能原谅,当初就不会那么做。可是小夏,我到了今天才明白,用伤害自己的方式去报复一个真正关心你的人,这是最大的愚蠢。不论当初谁对谁错,不管他对我最后的感情是爱,是内疚,还是悔恨,都无关紧要。重要的是,我们曾经真心爱过,而他是我在这世上除了父亲之外,最亲的人。我怎么能当着他的面那么做?”
她在电话那边哭了,我们隔着整个太平洋,我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她。
这个世界会有童话,只是不允许童话长存。或许在这一刻,她终于原谅了那个曾经为爱奋不顾身的自己,也终于理解了那个曾经辜负她的男人,和他从未奋不顾身的爱情。
最后她对我说:“谢谢你,小夏,你帮我处理得很好。从此以后,我们都解脱了。”
我放下电话,坐在别墅的院子里发呆,天高云淡,阳光正好。
韩棠跟夏荷的故事就此告一段落,而之后的人生,留给他们各自去经历。或许生活就是如此,有所待便是人生,有所憾也是人生。
忽然想起这样一句话,淡淡的时间走了,淡淡的世界在变,唯一不变的,就是人们对爱的渴望。我们因为期待爱与被爱而孜孜不倦地活着,也在孜孜不倦地死去。
有人一生都在追求爱,却不知道什么是真正的爱。
那爱是什么?
是韩棠眼中的血,心中的泪,彻夜压抑的宿醉,挥之不去的噩梦;是夏荷斩断的手,流血的眼,年少时的飞蛾扑火,此后的苍凉半生。
她不是适合他的女人,他也不是能事事替她埋单的男人,茫茫人海中,他们都不是彼此“对的”那个人,可是他们曾经真诚地相爱过。
这是韩棠跟夏荷的爱情,只属于他们的爱情,没有人想去复制,也没有人能去复制。
是啊,他们都解脱了。可是我呢,我的问题又该怎么解决?
这段时间,我看了不少关于精神病人的文章和报道,每每想到自己未来的样子,都令我心惊胆战。我不想变成一个目光呆滞、精神错乱、蓬头垢面、整日胡言乱语的女人。无论未来发生什么,我都希望自己可以用清醒的头脑去面对。
文昭已经为我做了一个男人可以做的一切。但是人不能只靠别人来救,无论多么困难,都该学会自救。
转眼到了七月,我搬到文昭的别墅已经有近一个月的时间。
我一直按时吃药,配合治疗,坚持做运动,精神状况虽然时好时坏,不过没再出现幻觉幻听,也没再出现比较激烈的自残行为,至于那些零零碎碎的小伤小痛,基本可以忽略不计。
只是药物的副作用越来越明显,恶心、抽搐、腹疼、肌肉僵硬,让我倍感生存之不易,精神病人则更加艰辛。
文惠说,我跟文昭一样,都是难得一遇的好病人。可惜没有“三好病人”奖,不然可以给我们俩一人颁一个。
虽然前期治疗效果比较理想,不过她也提醒我们,这是一场漫长的战役。精神疾病的疗程都是阶梯性的,不可能一次就治好,病情反复是正常现象,不要灰心丧气,更不要掉以轻心。
文昭对我还是那么耐心,照顾还是那么周到。日常一些小事看似漫不经心,却每每让我感动不已。
只是,自从“晚上跟文昭亲热弄得血流漂杵,第二天早晨又当着他的面割脉”等一系列流血事件后,不知道是不是在文昭的心里留下了阴影。总之从那天之后,他就很少有那方面的要求。
当然,我们也有过尝试。有一次他把我压在床边,让我后背悬空,他偶尔的小激情我从不会拒绝,两个人本来好好的,可是我忽然想起,曾经在某个夜晚,另外一个男人也有过同样的举动。
然后…什么都不对了。我浑身僵硬,曾经美好的一切开始让我痛不欲生,身上的爱人却浑然不觉,最后我终于忍受不住,在他肩膀上差点咬掉一块肉。
总之每一次,我总会弄出一些小意外,有时候是伤到自己,有时候是伤到他。
文昭没说什么,只是看着我的眼神总是流露出又心疼又难过的目光。这些日子他一直都小心翼翼,我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在顾忌什么。
他从来都没问过我被凌靖软禁的三个半月究竟发生过什么事,但我知道他心里清楚。只是我们都明白,这个问题,我们永远都不会拿出来说。这是我们心上永远的痛,一辈子都解不开的结。
我不知道自己究竟什么时候能好,曾经在看守所对凌靖放下豪言壮语,如今才知道,那不过是色厉内荏的大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