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恕一笑了一声:“这是你们之间的事,我为什么要好奇?”
“我什么都没做错,他忽然就这样了。”
韩恕一看着手表,说话的语气有点敷衍:“等他回来了,就放你出去,别着急。”
谷雨愣了愣,问他:“你们是不是有什么事瞒着我?”
韩恕一转过身,走到落地窗边,笑了笑:“我跟他话不投机半句多,怎么可能一起瞒着你?”
“不,你们一定有事……”
韩恕一打断她:“谷雨,他今天就能回家,我向你保证。”
韩恕一挂了电话,卷起百叶窗,望着夜幕下的城市,满眼的霓虹烂醉、灯火通明,手机又响,却是叶念泽打来的。
“他们把人接走了,黎永孝没出现。”
韩恕一一点都不意外:“意料之中,这里不是他的地头,他会比平时更小心。”
“我的人已经跟了上去,估计他们接了人,今晚就会偷渡离港。”
韩恕一长叹:“今晚风大,就算在公海沉了一艘渔船,也不算新鲜事。”
“是,天灾,非人力能控制,只是边境那边……”
“寨子里都是雇佣兵,他的死讯一传出来,就是一盘散沙,不足为惧。”韩恕一顿了顿,婉转道:“剩下的事,叶少就不用操心了,我自有安排。”
叶念泽心领神会,诚恳道:“谢谢,我欠你一次。”
“不用,我堂哥说,如果我良心不安,就把钱还给谷雨。但是我们韩家现在的情况,你是知道的,我拿不出八个亿,只能用其他交换。”
叶念泽略略一怔,又说:“我的人混在船工之中,起航之前,会把顾立夏偷偷转移出来,不过……”
“不过什么?”
“情况瞬息万变,他们没有十足的把握。”
韩恕一心头一窒,这样的情况原在他预料之中,在他同意用立夏交换的那一刻,心里就明白,不可能百分之百护她周全。
“她的毒瘾,戒了吗?”
“不彻底。”
他靠着玻璃窗,望着窗外此起彼伏的万家灯火,低声说:“你们……尽力而为吧。”
叶念泽顿了顿,最后说:“明白了。”
韩恕一挂了电话,望着窗外的夜景,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只是忽然之间,他觉得有些冷。
叶念泽是在天刚擦亮的时候,才回到家里。他钻进浴室,打开喷头,冲掉满身的浑浊气息,随意裹了一条浴巾,头发滴着水,用毛巾擦了几下,走出来。
东方泛出暖暖的霞光,拂晓的阳光斜斜地照进卧室,床上的谷雨睡得正甜。
他贴过去,亲了亲她的睫毛,她觉得痒,手胡乱地挥,被他抓住,她迷迷瞪瞪地睁开眼睛,看着他,恍惚地说:“你的事办完了?”
他低头亲了亲她的鼻尖:“办完了。”
“顺利吗?”
“还成。”
“有没有做坏事?”
他看着她,笑了一声,手捏在她的胸脯上:“我每天都做坏事。”
谷雨撇撇嘴,轻轻地搂着他:“叶念泽,我昨天做了一个梦。”
“什么梦?”
“我梦见立夏死了,有人把她从很高的地方摔了下去,她临死之前,双眼血红地望着我。”
叶念泽身体一颤,捂住她的嘴:“梦都是反的,你姐姐很好,如果你不信,吃完早饭,我就带你去看她。”
谷雨疑惑地抬头:“那为什么我会做这样的梦?”
“你在家里待得太久,开始胡思乱想,出去转转就好了。”
“你不关着我了?”
他揉乱她的头发:“不关,以后把你当菩萨供着。”
谷雨躲开他的手,自个儿挪到一边:“我才不信你,韩恕一都跟你学坏了。”
叶念泽无奈地笑:“我带坏他?你可真是冤枉我了。”
谷雨是真的冤枉了叶念泽。事实上,韩恕一这次的表现,让叶念泽都咋舌。他以前一直以为,韩恕一是个虚有其表,白瞎了他那高大硬朗的外表,性子黏黏糊糊,凡事拎不清的人。
这一次他才看清楚,韩家人一旦冷硬起来,是真正的六亲不认。韩恕一不是软弱,只是对某些事不愿意计较,也没必要计较。经此一役,他终于明白,自己为什么下意识地把韩家兄弟当做假想敌。
叶念泽自诩是性情中人,难免受感情困扰,很多时候,他做事只凭喜好,没有明确的想法和目的,随心所欲,恣意汪洋。而韩家兄弟正好相反,他们对某些问题的处理方式太过纯粹,只有目的和结果,没有感情。
所以叶念泽认为,像韩恕一这样的人,往往让他这样的性情中人心生忌惮。好在,他们如今虽然算不上是朋友,但也不是敌人。
吃过早餐,叶念泽陪谷雨去一家私人诊所看望立夏,她精神还不错,对昨天的事也没什么印象——为了让她不露出马脚,他们昨天给她服了一些安眠类药物,她那时一直处在昏睡中。
谷雨通过走廊的玻璃窗,看着病房里的立夏,她的面容有些憔悴,衣服还算整洁,瘦若鹰爪的手指绞在一起,双眼无神地望着窗外。
谷雨又看了看四周的环境,心里的不安减缓了几分,却有些忧郁地说:“她究竟什么时候能好?”
“就快了,医生说,她再坚持坚持,不是没有希望过回正常的生活。”
谷雨点点头:“看她好好的,哥哥在天上才会得到安慰。我总觉得,我对不起哥哥。可是,当我这么想的时候,我又觉得自己对不起嫂子,对不起你……”
“别这么说,那一切都跟你无关。”
谷雨幽幽地说:“怎么可能跟我无关?一个是我哥哥,一个是你妹妹,就算我们再怎么想忘记,还是会想起,每年清明节,每年他们的生忌和死忌,都会想起。”
叶念泽有些不安地望着她,他总觉得她最近变得有些不一样,好像忽然之间,醍醐灌顶,灵魂开窍了一样。
谷雨侧过脸:“为什么这样看着我?”
他微微一笑,捏了捏她的小下巴:“感觉你最近好像变了,矫情多了。”
谷雨说:“是吗?我倒觉得像回光返照。”
叶念泽忽地变了脸色:“不许胡说。”
谷雨没理他,兀自说下去:“叶念泽,有件事我一直觉得奇怪。”
“什么事?”
“哥哥为什么会杀了嫂子?他那么爱她,就算嫂子怀的孩子不是他的,他也不会忍心伤害她吧。这一点,我一直想不通。”她扭过脸望着他:“之前我一直对你装傻,不愿意面对这个问题,你不提,我不问,你说过去了,我就默许,这似乎变成了咱俩之间的默契。可是,我心里还是困惑。”
“谷雨,其实……”他欲言又止。
“其实什么?”
叶念泽望着谷雨,那个真相就在嘴边,只要动动嘴唇,就能和盘托出。可他就是觉得自己的嗓子如同缺少水分的泥土一般龟裂干涸,那些语言还未成形,就已经支离破碎。
谷雨还在等他的答案,他却没勇气说下去:“没什么,累了吧?我送你回去。”
送回谷雨,叶念泽赶回公司,秦川正在办公室里看新闻,见他回来,调小了声音。
叶念泽看了一眼屏幕,有些吃惊:“黎家的山寨被政府军围剿了?”
“是,海外新闻下午一直在播,说是政府军盯了很久,今天一举出击,铲掉了这颗毒瘤。”
叶念泽脱下外套,扔在一边,坐下之后,思度片刻:“居然这么巧?”叹了口气,意味深长地说,“韩恕一昨天说,善后的事他来处理,原来指的是这个。”
秦川有些困惑:“阿泽,你觉得这件事,韩棠知不知道?”
叶念泽向后一仰,略略疲倦地说:“他怎么会不知道?韩家哪件事能避开他的眼睛?我终于明白,韩恕一为什么愿意帮我。”
“他不是为了还谷雨的人情?”
“那只是一部分,韩家跟泰军方关系向来亲厚,泰军要立功,剿灭黎家的行动只怕他们早有计划。正好我们求上门,韩家兄弟干脆做个顺水人情,既收服了我们,又笼络了泰军方,同时还了小丫头的人情。”他双手一摊:“一石三鸟,精明得很。”
秦川若有所思:“黎家跟韩家,好像是多年世交。”
叶念泽笑了一声,看向秦川:“一边是政府军,一边是占地为王的悍匪,如果是你,你怎么选?不过我觉得,韩棠想的恐怕不止这些,日后他们再有资金上的难处,向谷雨求助,我就不好拒绝了。她就像一个小金矿,谁能无动于衷?”
秦川明白过来,默默一叹:“不管怎么样,他们总算帮我们解决了一个大难题。”
“所以动机无所谓,我只在乎结果。”叶念泽揉了揉太阳穴,把后背每一根骨头都恨不得压在椅子上:“这次我是真的感激他们,那个合作项目,大原则不变的情况下,能让就让吧。”
秦川看着他,有点奇怪地问:“你好像很累的样子,终于摆脱了黎家的纠缠,怎么一点都不轻松?”
叶念泽一叹,双手撑着额头:“不知道,总觉得心里发空。今天上午,小丫头跟我说了一些话,我心里就像被什么悬着,总没个着落。”
秦川纳罕:“她说什么了?”
“也没什么,是我自己乱想。”叶念泽站起来:“等忙完这一段,我想带她出去转转。那丫头长这么大,除了面店,唐楼的出租房,我的家,哪儿都没去过。六年两点一线的生活,换别人,只怕早就疯了。”
秦川却说:“上天赐这个病给她,或许就是帮她度过难关,才能让她把别人觉得痛苦无比的事,六年如一日,视若等闲。”
叶念泽听后黯然,惆怅道:“今天她问我,他哥哥为什么会杀死巧巧,我都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她。就在那一刻,我忽然发现,真相其实是瞒不住的,因为它会自己爬上来。过段时间,等她姐姐好得差不多了,找个机会……我想跟她讲清楚。”
秦川愣了愣:“你想好了?”
“想好了。”
秦川沉默片刻,长长一叹:“这样也好,总不能瞒她一辈子。”
叶念泽站在窗边,有些内疚地说:“今天我陪她去看她姐姐,她瘦瘦小小地站在那儿,穿着松松垮垮的棉布裙子,还是我们刚在一起的时候她穿的那件。她没有多少衣服,来来回回就那几件,衣角都磨旧了,颜色也洗褪了。回程的路上,我看看她,再看看那些跟她同龄的女孩子,一个个都衣着光鲜的,忽然觉得特别对不起她。”
说到这儿,他轻叹一声:“我们在一起这么久了,我连件像样的衣服都没买给她,也不知道一天到晚都在忙什么。”
秦川笑了笑,安慰道:“小姑娘自己也有钱,她的关注点不在那儿。”
“是啊,她只是喜欢玩股票,她不爱钱,只爱金钱流动的感觉。有时候想想,她说得挺对的,她那么小一个人,能吃多少?穿多少?能占多大的地方?够了就是够了,小富则安,不需要太多。”
秦川听着好像觉得不对劲:“阿泽,你是不是有什么想法?”
叶念泽转身瞧着他:“等过些日子,我想把公司的控制权交出来,不想再做了。”
秦川惊讶道:“交出来?你跟我开玩笑吧?这家公司,你是最大的股东,你交出控制权,你让公司怎么运作?”
叶念泽双手一摊:“我的股权可以转让,如果有人愿意接手……”
秦川立刻反驳:“这样不行,公司刚成立的时候,很多叔伯入了股,他们愿意支持你,是看中了你每年给的红利。这六年,你可得罪了不少人,你忽然说不做,不但兄弟们没着落,那些人也不会放过你,这事不能冲动!”
秦川满脸紧张,那个站在落地窗边的人,却低头笑笑,说道:“冲动吗?你不知道我想了多久。公司刚成立的时候,我跟顾清明有很多理想,后来他死了,我一个人撑着。这么多年,每天算计这个,算计那个,我都不知道自己在算计什么。我不是韩棠,没他那么大的志向,也不是韩恕一,能把日子过得毫厘必较。我只想带着自己心爱的女孩儿,去我们喜欢的地方,活得自由自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