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说的我都懂。只是……”秦川欲言又止。
“只是什么?”
秦川吁了口气:“你别忘了,你跟韩恕一之间,可有笔旧账。当年顾清明在收押所自杀之后,是韩恕一去领的尸体,以他跟顾清明的交情,只怕那时活剐了你的心都有,还有顾家那两姐妹……”说到这儿,秦川顿了顿,有点艰涩地问,“阿泽,六年了,你是不是真的不担心?”
叶念泽转过脸,看着秦川端正的面孔,瞳仁就像河底被流水冲击的礁石,黝黑锐利,说:“我担心什么?六年前,我老头被火烧死,那些老家伙怀疑我弑父,天天诅咒我不得好死。六年了,我还不是活得好好的。”他冷笑,依旧是那副吊儿郎当的语气,“我就是喜欢看那些人整不死我,又恨我恨得咬牙切齿的表情。韩棠也好,韩恕一也好,无论是谁,想吞下我,得先有那么大的胃才行。”
后厨的活干完了,接班的同事已经到位,谷雨告别了明哥,拿上明嫂送给她的牛腩当晚餐,一个人溜溜达达回家了。她工作的地方距离住处很近,走几步就到。
谷雨回到家的时候,立夏正好出门。立夏见到妹妹进来,招呼都没打一个,背着小包,踩上高跟鞋,扭着腰出去了。没交代去哪儿,只留下一路刺鼻的香水味。
谷雨没在意,立夏向来我行我素,搬回来这么久了,鞋子乱丢,衣服乱扔,吃的盒饭从来不收拾,对她这个妹妹也是爱理不理。谷雨已经习惯了。
谷雨把挎包放在一边,把立夏扔在床上的衣物捡起来,一件一件叠好,转个身,差点撞到椅子。
港岛寸土寸金,房价贵得令人发指,租金也是水涨船高。一间小小的出租房,只有一个卧室,一个卫浴间,十几平米的空间,就用掉了谷雨大半的薪水。
卧室小得放不下两张床,姐妹俩只能住上下铺。楼宇之间的距离很近,采光极差,角落里放着一个书桌,上面是一台经常死机的电脑,除此之外,只有一条狭窄的过道。如果姐妹两个同时在家,基本连转身的空间都没有。索性谷雨白天上班,晚上才回来。而立夏正好相反,白天在家蒙头大睡,晚上出去活动。
谷雨换过衣服,冲了个凉,把带回来的牛腩在电磁炉上热了一下,倒进碗里,满室飘香。牛肉的香气混合了出租屋永远散不掉的霉味,有种说不出的怪异。然而谷雨并不在意,也没什么好在意的,这个地方她一住就是六年,早就习惯了这里的一切,包括霉味。
她打开电脑,一边吃饭,一边浏览今天的新闻,财经、政治、军事、体育、娱乐,各个板块扫过一遍,这是她每天必做的功课。
新闻看完,牛腩也吃完了,她将碗筷洗好,收拾妥当,回到电脑前面,打开一个炒股的软件,看今天的行情。一切都在预料之中,如今熊市当道,全线翻绿的状况下,她选中的这几支股票,却一路飘红。
谷雨单手托着下巴,盯着那些曲线和数字,抿了抿两片嘴唇,轻轻地叹了口气。
她有天赋、有能力、有眼界、有数据、有分析,还有操盘的本事,可是她没有钱,也没有人相信她——一个连大学都没上过,每天在小餐馆打杂的二十出头的小丫头,可以预测股市的风云变幻。
如果手里能有点闲钱,不用太多,她就可以买这几支股票,然后赚一些钱,接着再买一些。或许,她就可以赎回过去住的房子,那才是她真正的家。
当然,她也只是想想。
立夏没搬回来之前,她的薪水刚够房租、水电、网费,三餐温饱,立夏回来了以后,她就开始入不敷出了。虽然立夏是姐姐,可指望她拿钱回来贴补家用,那是做梦。
谷雨关上电脑,一时无事可做,又不想去睡觉,从抽屉里拿出一本相册,一张一张地翻看。翻到一张三人的合影,她的手慢慢顿住,目光定格在那张照片上,久久不能移开。
照片上的合影是两男一女,其中的一男一女是对新婚夫妻,女的穿着洁白的婚纱,男的穿着帅气的燕尾服。一位风度翩翩的男士陪在新娘身边,衣着华贵,目光锐利,那双黑色的瞳仁就像河底的暗礁。
谷雨与那人的目光稍稍对峙,转瞬移开,这一眼含义乏味,内容寡淡,说不上是怀念,还是厌恶。
她的目光又回到新郎的脸上,慢慢地红了眼眶,吸了吸鼻子,努力不让眼泪掉下来。照片上的新郎,是她的哥哥顾清明,新娘是她的嫂子叶巧巧,而陪在新娘身边的那个人,是新娘的哥哥,叶正豪的儿子,如今叶家的主人——叶念泽。
谦谦君子,温润如玉,玉有五德,润泽以温,仁之方。
谷雨的眼睛又回到那人脸上。
七年了,他没怎么变,还是她在哥哥的婚礼上见到的样子:无风无雨的眼睛,似笑非笑的神色,斯文有礼的外表下是睥睨一切的傲慢,永远是一副牛得二五八万、舍我其谁的表情,跟他的名字真是半点都不搭。
可是,当他望着自己妹妹的时候,眼神却是那么温柔。而他身边那对新人,谷雨的哥哥,叶念泽的妹妹,却在结婚不到一年的时候,双双死于非命。
时光飞逝如梭,往事不堪回首,回想起那段惨烈的过往,谷雨嘴边仍有血腥的味道。灾难仿佛一夜而至,太多的变故令人来不及防备,也防备不了。
谷雨望着那张七年前的照片,想起下午明哥问她的那个问题:你怎么知道他会回来找那颗袖扣?
那一刻,她没有回答自己为什么知道。现在,她看着照片上那人的袖口,低声说:“因为,那是他的妹妹,我曾经的嫂子,他在这世上最重要的人,留给他的遗物。”
谷雨揉了揉额角,有点困了,单手拿起相册,想将它放回去,那本相册却从手中滑脱,掉在了地板上。
她愣了一下,看着自己的右手,原本细细白白的手指,因为厨房的工作,已经没有过去的柔嫩光滑,变得粗糙。
然而,她没有拿稳的原因,不是指尖那些薄茧。
而是因为她这只右手,只有四根手指。


第二章 抬头三尺有神明

晚上八点,北城新区会所,二楼的化妆间。
顾立夏坐在化妆镜前,端详着自己的妆容——靛青的眉,艳红的唇,眼线飞长,她仍觉不满意,翻出一盒棉签,打算卸了重画,手一抖,细细长长的棉签洒了一地。
最近真是倒霉透顶了。
开场的时间未到,几个衣着性感的漂亮姑娘正在打牌,屋子里烟雾缭绕,夹着高级香水和胭脂味,味道呛鼻。
听到动静,姑娘们向这边投来异样的目光,顾立夏懒得搭理,满地狼藉也不管,从桌子上拿起火机,点燃一支香烟。
夹烟的手很美,雪白细长,指甲上染着红色的蔻丹,看着就风情无限,美中不足的是,这只手跟谷雨一样,没有小拇指。
她稳了稳心思,捻息了香烟,捡起棉签,把不满意的地方小心擦掉,又用眼线笔细细地勾了勾眼角。
她的眼睛原本就生得好,又宽又深的双眼皮,最适合这样的大浓妆,媚态横生,斜飞的眼梢,稍稍勾勒就是风情万种。
今天是她第一天来这间新开的会所上班,在外面厮混了这么多年,却什么都没攒下。如今手停口停,欠了一屁股烂债还没还,好不容易得到这份工作,可不敢出半点差错。
值班经理走进化妆间,招呼女公关出去接待客人。喊到立夏的时候,立夏的精神为之一振,赶紧拿起粉扑在脸上拍了几下,算是定妆,站起来,对着镜子又照了照。
值班经理有点不耐烦,带着人走了。立夏不敢继续磨叽,立马跟了出去。
人人都说,北城是块宝地,最像这座岛屿的历史,如同一位阅尽沧桑的女郎,虽然饱经离乱,依然风情万种,每每入夜,繁华更胜。
细究之下,的确如此。
港岛共有九个城区,北城一枝独秀,堪称港岛的一个“传奇”。
这地方曾被称作黑暗之城,因为历史和战争的缘故,在长达近百年的时间里一直处于“三不管”状态。
治安管理的空白让这个像豆腐干一样大小的地界,慢慢变成滋生罪恶的温床——妓寨、烟馆、赌窝四处林立,黑市诊所应时而起,各色罪犯逃进城寨躲避追捕——藏污纳垢,民风彪悍,乱象横生。
直到上世纪九十年代,两边管理者经过协商,决定结束这个混乱的局面,于是分批拆除了旧城寨,将原居民移出,重新安置,只将一小部分作为历史遗迹保留下来,留给后人观瞻,纪念着那段备受争议,却永不磨灭的过去。
历史的车轮总是不断前进,碾碎一切“存在即是合理”的不合理。
如今的北城,在填海工程的推动下,城区范围不断扩大,各种享受应有尽有,繁华盛貌也是与日俱增。
韩棠新开的这间会所,地址就选在北城新区最繁华、最糜烂的地段。这个地段靠街的店铺向来抢手,投资者趋之若鹜,有钱都买不到。
韩家仗着自己在此处发迹,树大根深,人多势众,十分“无耻”地将新区近六成的临街店面据为己有。
韩恕一借着包厢的灯光,望着自家堂兄沉默的脸,目光落在韩棠的脖子上,绕过一圈,又是一圈。
韩棠没搭理他,闷声喝酒,却不豪饮,浅酌几口,又放下,过了一会儿,又拿起来,端起来又不喝,捏在手上把玩,容色淡淡,不知所想。
韩恕一清了清喉咙,最后还是没忍住好奇,正要开口问个究竟,没想到韩棠抢在他面头,没头没尾地问了一句:“恕一,你觉得……港岛哪家精神病院方便?我打算把她送进去。”
韩恕一被他问得一下怔住,反应过来,哭笑不得:“哥,咱别闹了,因为一个牙印,不至于……”
“不至于?”韩棠咬牙,指着自己的脖子,上面那个红色的牙印十分醒目,“要怎么样才至于?这个女人,我当初就该把她扔在精神病院,让火烧死!”
韩棠一边说一边摸着自己的胸口,心疼,肝也疼,最后他也弄不清到底是哪里疼——总之,他觉得自己因为这个牙印,无论是肉体还是精神都受到了极大的伤害,此刻是五内俱痛,肝胆俱裂。
韩恕一忍着笑,一时之间,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自从几年前,那个叫楚夏的姑娘,被韩棠从北方某个繁华的都市,带回位于港岛的韩家老宅之后,不知道为什么,韩恕一总有种预感,他们之间早晚会发生点什么。
事实也正如他所料——
坊间的传言满天飞,外面对这个常年住在韩家老宅,被韩家老大藏得密不透风,又从不露面的神秘女子进行了各种揣测。
有人说,她跟韩棠相交多年,是韩棠藏在外面的女人,韩棠当家之后,才将她接了回来,她早就给韩棠生了两男一女,怕仇家惦记,孩子一直被安置在国外,最小的还在吃奶,最大的都会打酱油了。
韩棠听说之后,哈哈大笑,却一言未发,暧昧的态度,让这段流言传得更加玄乎,以至于江湖上流传出多个版本,一个赛一个的传奇。
也不怪外人多想,因为就连韩家的氏族亲眷,都弄不清这个女人的来历,韩棠行事又向来铁血,没人敢对他的私生活随便质疑。
家族的叔公听到风声,也只能捋着胡子感叹:“时代不同了,年轻人的事我们管不了。但如果真有了孩子,这族谱……还是要上的。”
谣言似雪,纷纷扬扬,只有经常出入韩家老宅的韩恕一知道真相——坊间的流言向来做不得真,孩子什么的,更是子虚乌有。
但有一点,那些人没猜错——他堂哥对这个姑娘的确爱不释手,只是……人家不爱他。
所以这么多年过去了,韩棠对她爱是真爱,恨也是真恨,因为求而不得,总让这份感情带着点玄而又玄的危险。可狠话说了无数次,却没有哪一次真的实行。
韩恕一心里清楚,就算那姑娘已经把牙印烙在韩棠的脖子上,这位素来说一不二的韩家老大也不会把她怎么样。
如果说,这世上有哪个人是韩棠绝对不会去伤害,也不愿意去伤害的,大约只有她了。
外面传来敲门声,有人低声说:“韩先生,叶少到了。”
韩棠略略点头,拉了拉衣领,守在门口的黑衣男子将包厢厚重的大门推开,一个身量修长的年轻男人,在几个高壮随扈的拥簇下走了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