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没有说话,铁窗外阳光正好,明晃晃的光线照进这间尚算宽敞的会见室,眼前的画面在飕飕倒转,倒转回四年前,我在那座南方小城得到小柔死讯的那一刻。
我记得那时正是南方的梅雨季,我是北方人,一直不适应阴雨连绵的梅雨天,一连几天都看不到太阳。这样的天气应该是闷热潮湿的,那年的梅雨天却让我觉得那么冷,好像只是在一瞬间,就把一辈子的寒冷都体会透了,一生一世都缓不过来。在那之后我不止一次想过,绝望究竟是什么?不是没有希望,而是就算你睁开眼睛,也什么都看不到,天光散尽,满心满眼死黑一片。
我看着他,慢慢地说:“你有没有这样恨过一个人?你并不认识他,不知道他是高是矮,是胖是瘦,你对他的生平一无所知,你们过去没见过面,以后也不会有任何的交集。可是你却对他恨之入骨,就算要下地狱,也要抱着他一块儿死。四年前,我就是这样恨文昭…”
小柔出事的时候,我因为在自己的头上砸了一酒瓶子,正躺在南方一家小医院的病房里。
秦暮去医院看我的时候,给我讲了一个故事:一个漂亮的女大学生周旋在两个眼高于顶的富家子之间,三个人有着最烂俗的爱恨纠缠。在那个故事中,女学生爱上了一个人,却戏弄了另外一个人,脚踩两条船,自以为可以瞒天过海,然而害死她的却不是他们的报复,而是她的不知轻重。他们有家有业,有身份有地位,根本不屑于跟一个小女孩计较,是她自己喝醉了酒还跑到别人家里闹事,这样的下场可谓罪有应得。
故事里的女孩,就是我的妹妹,叶柔。
然而这个故事却有另外一个版本,一段不为人知的真相。
外人看到的只是表面上的浮华惨烈,以为这是一段普通的风月往事,却哪里知道,故事里的女主角是一个很乖巧听话的女孩,从小到大没说过一句谎话,长了一张漂亮脸蛋,却天性害羞,连男孩子的手都没拉过,她哪有那个本事、那个心思,跟那样两个男人耍心机?
等我赶回去的时候,看到的是她的骨灰和法医的死因鉴定书。可我清清楚楚地知道,小柔不可能是自己酒醉失足致死,她是我妹妹,我们从小一起长大,我了解她,说她玩弄别人的感情,喝醉了酒跑到别人家里闹事,最后把自己摔死,杀了我我也不信。这里面一定另有隐情。
“所以你找人演了一出戏,借机接近文昭。你以为是文昭杀了你妹妹,因为她死在文昭的别墅里?”
“我不该这样想吗?”我没有否认,小柔是在文昭的别墅里发生了意外,这的确是我最初找上他的原因。
凌靖看着我,一字一句地说:“你错了,害死叶柔的人是我。文昭是为了帮我,才跟我一起编了一个谎话。他跟你妹妹根本不认识,这件事跟他一点关系都没有。颠倒黑白的人是我,混淆是非的人是我,让你妹妹含冤莫白、无辜枉死的人也是我。你要找的仇人从头到尾都是我,不是他。”
他的话在我耳边空洞地回响,时间仿佛就此静止。“你说这件事跟文昭一点关系都没有?”我将他的话重复了一遍,以确定自己没有听错。
他脸上露出疑惑的神情,又从疑惑变成悲悯,大概以为我被这个意外打击得临近崩溃,已经丧失了正常人应有的反应。
“小夏…你没事吧?”我呆愣地望着坐在对面的人,“你能不能跟我说说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小柔跟我说过,她很感激你,你为什么要害死她?”
四年前的春天,凌靖准备参加一个人体摄影展,想找一个气质出众的知性美女当他的人体模特,因为摄影展的主题是“童年”,所以这个模特有没有经验不重要,关键要外表清纯,眼神干净,有学识,有内涵。
他在职业模特中没找到合意的,就把招聘启事贴到了各个大学,当时有很多漂亮女孩儿来应征,其中不乏作风胆大、思想前卫的美女和才女,他却选中了不爱出风头的小柔。
用凌靖的话说,小柔看人的眼神有种不染世俗的干净,目光总是怯怯的,偶尔闪出一点坚定,就是这种矛盾的特质博得了他的好感,让他一眼就看中了她。
可是到了正式拍摄的时候,凌靖才发现小柔实在不是当模特的料,表情僵硬,笑容更僵硬,手脚都不知道该怎么放,根本达不到要求,忙了一天,还是找不到感觉。凌靖给了小柔几百块钱,本来想打发她走。没想到小柔拿着钱哭了,求凌靖再给她一次机会。她说自己家里很穷,都是姐姐一个人撑着,为了供自己上学,给奶奶看病,姐姐这几年在外面吃了很多苦。她得到了这份工作,也能稍稍减轻姐姐的负担。
凌靖看小柔可怜,就安排了一个助理的工作给她,也不需要她做什么,没课的时候来摄影室帮忙收拾一下就可以。工作不多,收入却不低,还不用耽误学业,这对急需用钱的小柔来说,简直就是天上掉下来的好事。
小柔对凌靖感激涕零,下了课就到摄影室报到,做事勤快,从打扫卫生、摆放工具,到给客人送照片,只要是她能干的工作,她都愿意做。凌靖也很喜欢她的勤快懂事,工作不忙的时候,两个人也在一起聊天,话题除了工作室的日常事务以及摄影之外,就是我。
我拿着话筒静静听着,在凌靖平淡的叙述中,我只凭想象,就可以描画出小柔跟他相处时的情景。
一个涉世不深的小女孩认识了一个各方面都很优秀的男人,他给她工作,帮了她大忙。这个男人仪表堂堂,家境富裕,对她彬彬有礼,照顾有加。女孩子没有太多朋友,也不知道该如何跟自己钦慕的异性相处,唯一的话题,就是自己远在他乡的姐姐。
“那段时间,我们一直相处得很好,我拿她当妹妹一样…”凌靖这样说,言辞和语气中都有一个负罪的人应有的内疚。
“如果你真的拿她当妹妹,就不会害死了她,又编了一个弥天大谎让她背负骂名。欺负一个不能开口的死人,你对她还能有多少情义?你们相处的这些细节,小柔在世的时候,每次跟我通电话都会说。我们还是不要浪费时间了,直接说重点吧。”
凌靖沉默地看着我,眼神中有一种我说不出的东西,很沉重,仿佛他用一生都无法遗忘,也不知道该如何释怀。
“我知道你恨我…但你相信我,我真的不是有意害她。为了这件事,我放逐了自己三年。我不敢回来,除了文昭之外,我没跟任何人联系。我希望这件事从来没有发生,可是时间不会倒流。如果我现在告诉你,那是一场意外,你一定会骂我无耻,但那真的是一场意外…”
无法预料的意外…
凌靖说,事发的那天,他本来一个人在文昭的别墅里喝闷酒。他们两个人家里的钥匙,在对方那里都有备份。
那天他跟父母吵了一架,心情很差,本来想找文昭倒倒苦水,可是文昭不在。碰巧小柔打电话给他,说有一个客户对照片不满意,要求重拍一遍。
他告诉小柔文昭别墅的地址,让她送过来。小柔到了以后,见他一个人在喝闷酒,劝了他几句就想走,是他醉醺醺地拉住了她,本来只想留下她陪着说说话,可小柔误会他别有所图,反抗起来。撕扯中,小柔踩到一个酒瓶,没站稳,从二楼楼梯的围栏那里翻了下去…然后,满地都是血。
“她摔下去的时候,当时就死了吗?”我问。
跟我隔着一道有机玻璃的男人再次露出惊讶的眼神,不只是他,这样的镇定连我自己都感到害怕。
从开始到现在,他说的每一个字在我脑海里都没有真实感,我仿佛在听别人的故事,心中没有悲伤和疼痛,只有凄惶和麻木。
或许时至今日,愤怒也好,仇恨也好,早已经失去了意义,我只想要一个答案。
“她一动不动,嘴,鼻子,还有耳朵都流了血,应该是没有呼吸了…”
“你有没有救她?”
“小夏,我当时很乱…”
“一个跟你朝夕相处了两个月的人死在眼前,是人都会乱。可是你不一样,你当时很冷静。小柔只给你做了两个月的助理,你或许不知道,她从来不喝酒。你们既然对警察说,她是喝醉后把自己摔死的,她胃里就一定要有酒,你们的假证词才能成立。可是一个死人怎么会喝酒?为了圆谎,她胃里的酒应该是你们用导管灌进去的。我现在只想知道,做这件事的人是谁?你,还是他?”
他看着我,眼神好像看着一个今天才认识的陌生人。
我又问了一遍:“你,还是他?”
凌靖的嘴唇动了动,“是我,这些都是我做的,跟文昭无关。在他回来之前,这些我都做好了,证词我也替他编好了。”
我一声不响地打量着眼前这个男人,他其实没怎么变,还是那个样子——君子端方,安然静好,看守所宽大的马甲穿在他身上,居然也像礼服一样妥帖。
这是一个能把任何衣服都穿得像礼服一样的男人,也可以在任何环境下都处之泰然。所以即便杀了人,手上沾着一个无辜女孩子的鲜血,也可以对着死者的家人侃侃而谈。
可是,他怎么做得到?
“我相信你说的,这种事文昭做不出来,他没那种心思。凌靖,你曾经问过我,跟文昭相比,你到底差在哪儿?在回答你这个问题之前,我想问你,你觉得对一个男人来说,除了生命之外,最重要的是什么?”
他没有说话。
我说:“是胸怀和尊严。你那次带我上山,文昭以为我跟你跑了。可是他只会告诉自己,我离开他是因为我遇到了更好的男人,到更美的地方,去看更美的风景。他看着我离开,又用自己的尊严向另外一个男人求情,让他放我一条生路。如果是你,对于一个背叛你的女人,你会怎么做?”
他握着电话,嘴唇动了动,可是一个字都没有说。
“你会看着我死,是不是?你跟文昭最大的不同是,文昭只会让他自己难受。可是你呢?你要是不高兴,你会让所有人跟着你一起不高兴。谁要是对不起你,你就让她鸡犬不宁。凌靖,你就是这种人。”
“小夏…”
“谢谢你告诉我这一切,让我知道,我妹妹的确不是你们口中那个玩弄别人感情的女孩,她是无辜枉死的。我曾经以为,我这一辈子都会因为你做过的那些事而不快乐。也曾经以为,在我余下的生命中,如果我还有噩梦,那噩梦里一定有你。起初我真的不明白,你为什么要那么对我。现在我懂了,你之所以做那些事,就是想看到我不快乐。你这个人太自负,又输不起,你觉得我心里没有你,你宁肯在我心上撕一道鲜血淋漓的口子,也要把自己塞进去。从开始到现在,你做了这么多,现在我想问一句,凌靖,你得到你想要的了吗?”
我的语气很轻,从头到尾都很轻,似乎在述说一件与己无关的平常小事。他看着我不出声,所以我得不到那个答案。
我向前探了探身子,因为我希望他可以清清楚楚地听到,我接下来说的每一个字。
“我不明白你为什么这么执着,这个世界除了男女之情,还有很多值得我们去珍惜的感情,人不是只为了爱而活着。你辜负了我的信任,辜负了我们所有人的信任。你有没有想过,小柔在临死前的那一刻,多希望你可以救救她?你让一个曾经那么信任你的女孩,死得那么绝望。这个地方对别人来说是一个牢笼,可是对你来说又是什么?我不知道法律是不是真的能制裁你,但在我心里…你已经死了。我不再关心你最后会有什么结果,因为如今的你,对我来说,只是一个路人!”
我站起来想走,他却在我转身的那一刻忽然开口道:“小夏,你还记不记得,你当年参加的那个围棋比赛,总决赛的对手,那个棋院院长的儿子,他姓什么?”
我忽然明白了,回头看着他,“他姓凌,他是你什么人?”
“他是我的一个小堂弟。”
原来如此。“我们比赛的时候,你在现场?”
“是的,你赢得很漂亮,所有的人都以为你不会赢,你却在关键的一局转败为胜。颁奖的时候,我坐在观众席,看着你抱着奖杯对我们微笑,你脸上的光彩迷得我移不开眼睛。我第一次见到你就已经印象深刻,可是你不认识我。那年你只有十七岁,我还在美国念大学,要赶回去参加一次重要的考试。我以为一切都来得及,可等我再次回国,你已经退学了。小夏,这是我们第一次错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