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没法再沉默下去,“文昭的病,您跟叔叔早就知道?”
“是的。”
“既然如此,你们为什么不管他?这么多年他一直很痛苦。文家的面子就那么重要?比自己的儿子还重要?”
我忽然觉得喘不过气来。
对面的贵妇人看着我,一字一句地说:“谁的儿子谁不心疼?天下没有铁石心肠的父母,可文家不是只有他一个人,还有那么多的人,那么多张面子。文昭可以没脸,我跟他爸爸也可以没脸,但是文家不能不要脸面。我们不妨换个角度,如果你是文昭,你愿意让自己的父母知道你得那种病吗?他是那么要强的孩子,如果不是为了你,他一辈子都不会告诉我们。我们假装不知道,又何尝不是对他最大的支持和保护?这个道理我们懂,文昭懂,小夏,你也应该懂。”
我默然无语。是的,道理我懂。可是,我觉得心寒。
她抬头看着我,眼角微红,“小夏,文昭小时候不是这样的,他很活泼,也很调皮。我记得他六岁那年,跑去偷亲邻居家的小女孩,还被人家抓伤了,他小时候就是这么无厘头的孩子。是我们把他变成了现在这样,这么多年,看他活得一点人气儿都没有,我们也心疼。如果现在有人问他,不做文家的继承人,他可以做什么,只怕连他自己都不知道。因为他所有的梦想…都被我们扼杀了。可这么听话的儿子,却在几天前告诉我们,他什么都可以不要,就是不能没有你。孩子,如果你是我们,你会怎么做?”
我被她难住了,她的话越来越高深莫测,耍太极的本领也让我望尘莫及。我已经弄不清楚,这个声音不大却气势压人的文家女主人,到底是在夸奖我,还是在贬损我?是希望我跟她儿子在一起,还是打算棒打鸳鸯,让我们“孔雀东南飞”?
我摇了摇头,“阿姨,我不明白您的意思。”
“其实见面之前,我就在想,能让我儿子这么着迷的女孩到底什么样子?你不错,没让我失望。家境虽然差些,但是有礼貌,知好歹;没什么学历,懂的却不少;阅历是复杂了一点,胜在见多识广,又有主见。最重要的是,我能看得出来,你也是真心疼我儿子,无论过去还是现在,你都帮了他不少。以我看人的眼光来说,小夏,你是及格的,但你依然不是我儿媳妇的理想人选。你别怪我说话直接,如果文昭是一个正常的孩子,我绝对不会考虑你。可他偏偏是那么特殊的孩子,我不得不考虑一些现实问题。他又那么爱你,我这个当妈的又实在亏欠他太多。所以…我考虑再三,决定尊重文昭的选择。”
我相信我此刻的表情一定很惊讶,因为这种惊讶,是如此生动地反应在文母的脸上。
“阿姨,您的意思是…您同意文昭娶我?”
“你好像很惊讶。”
“是的,我以为您会推一张支票给我,要我放过文昭。”
她哑然失笑,“这一招太老套了,如今的小姑娘可没这么好打发。还是那句话,为人父母,都希望自己的孩子好。我老公眼下还不能接受你,文家毕竟是名门望族,不过儿子那么坚持,让他爸爸服软也只是时间问题。小夏,你别怪我们自私,你是个有心眼的孩子,这是我欣赏你,却不太放心你的地方。我跟他爸爸可以不在乎你的出身,甚至是你过去的经历,我们对你只有一个要求——好好对待文昭。他是我们的心头肉,别人的儿女是来讨债的,我们的儿子却像来还债的。文家可以让你得到一切,但你能向我们保证,在未来的日子,你要像文昭爱你那样爱他,事事以他为先,以他为重,不让他受到半点伤害吗?”
她有些激动地握住我的手,那是一个慈爱又独裁的母亲,对另一个女人深深的寄托。
看着眼前这个高贵端庄的妇人,我忽然有些伤感。如果说这个世上有什么人对我们的爱是与生俱来,不求回报的,就只有父母的爱。父母对自己的孩子永远给予无限的慈爱,虽然这种爱对别人家的孩子是那样自私,甚至苛刻,却也同样让人嫉妒。
文昭是可怜的,但也是幸福的。因为无论他想要什么,无论他的要求是对是错,总有人替他着想,为他忙前忙后。
如果我的父母还在世,就算家境贫寒,我也应该被他们如珠如宝地疼爱着,像掌上明珠那样长大。他们是不是也会告诉追求我的男孩子,我是他们的心头肉,要他事事以我为先,以我为重?
可是这种“如果”,我却永远不会有。这么多年,没有人为我负责,我只能自己为自己负责。
我从失落的情绪中恢复过来,抬起头,对面的慈母却还在目光炯炯地望着我,等待我的答案。
事情开始朝一个诡异的方向发展,这是我始料未及的。可是我知道,我必须马上拒绝,不要让事态再失控下去,这是我眼下最应该做的。
“阿姨,其实我还没…”我的话没说完,就看到一身风雪的文昭已经进了餐厅的大门,绕过吧台,向这边走来。文母顺着我的眼神看过去,马上心疼地说:“哟,儿子,看你这一身,快把大衣脱下来。”
“外面的雪下得这么大了?”我站起来,帮他把大衣脱下来,交给了侍应生。
“是啊,刚才还没有,不过走了一段路,就成这样了。”
文昭把药从兜里掏出来给我,要侍应生倒一杯水过来,坐下之后忍不住抱怨,“这个牌子的药真难买,跑了好几家药店才找到。干脆我跟药厂多订一些好了,放在家里存着,也省得麻烦。”
文母笑着说:“傻孩子,哪有在家里存药的?这不是咒小夏生病吗?看她难受,你不心疼啊?”
“妈,瞧你说的,我怎么舍得?”文昭握着我的手,他刚从外面回来,手是凉的。我虽然一直待在暖气充足的室内,却不见得比他更暖和。
“不过,小夏,你别怪我们老人家多事。既然这个工作这么辛苦,那不如…”
文母还没说完,文昭就紧张地打岔,“妈,工作的事她自己会安排的,你就别操心了。”
文母狠狠戳了一下自己的儿子,笑骂道:“你这个孩子,人家小夏还没说什么呢,你就着急了。让我说你什么好?真是有了媳妇忘了娘。”
我们都能听出来,文母不是真的责怪,反而一句话就拉近了我跟她之间的距离,而这种家人之间才有的亲切和不顾忌,更像是某种肯定。
文昭的快乐是那么明显,“怎么会呢?妈,以后有我跟小夏一起孝顺你,你不等于多了一个女儿吗?我小时候你就一直想给添个妹妹,现在白得一个女儿,你赚到了。”
“这个孩子…”文母慈祥地看着儿子,又对我说:“小夏,他只有在你和我面前才有个笑脸,平时跟他爸爸,都绷着一张脸,让他跟别人开句玩笑,比杀了他都难…”
手机响了,她忙着接电话,没工夫继续数落儿子。
文昭贴过来小声问我:“好点没有?你还想吃什么?我去帮你拿。”
“好多了,你别管我了,你出去了大半天,自己都没吃什么。”我把自己盘子里的虾扒好皮,放到他盘子里。
他笑着塞进嘴里,文母的电话还没有打完,出于礼貌,我又扒了一个,放在她盘子里。
她却拿着电话,眼睛在我脸上像雷达一样扫了一圈,又来到自己儿子身上,“嗯,好,我知道了。”接着就收了线。
文昭指着那个虾,兴冲冲地帮我邀功,“妈,这是小夏孝敬您的,趁热吃。”
她若有所思地看了我一会儿,最后笑了笑,“我饱了,吃不下了。小夏,谢谢你。”
结束之后,文昭想跟我一起回我们的小公寓。文母却说,文昭跟他爸爸好几天没说话了,父子没有隔夜仇,他怎么也该回家看看,有她在,凡事都好商量。
文昭本来不想回去,可是耐不住母亲的软磨硬泡,外加利益诱惑,最后也只有抱歉地对我说:“我今天回去住,你得自己回家了,路上小心,看着车。”
我笑了笑,“我又不是小孩,放心吧,没事的。”
文母上车之前,慈爱地拍了拍我的肩膀,“孩子,好好保重。”

第六章:我死了,就再也看不到你了

我回到家里,放下皮包,脱掉大衣,没开电视,也没开电脑,只点了一盏壁灯,一个人坐在沙发上出神。
我将刚才在餐厅吃饭的整个过程一幕幕地回想,将所有的对白在脑子里重复了一遍,最后将画面定格在那通神秘的电话,还有临别之前,文母别有深意的眼神上。
我闭上眼睛,双手捂脸,脑子里一片混乱。
凌靖说得没错,文昭对于婚事的过于热衷,终于让我暴露在文家人的视线中。之前千思百想,总不知道该如何是好,到了现在,许多真相呼之欲出,已经没有时间让我多想,而那个决定迫在眉睫。
不知道过了多久,或许是几个小时,也可能是几十分钟,当我以为自己会变成一块化石的时候,包里的手机忽然响了,我一惊,掏出来一看,是境外的号码。
我知道是谁打来的,每年这个时候,他都会打一个电话给我,询问我的现状,尽管我并不需要。
我接这个电话并不是因为我有多期待,而是这一刻,我需要一个知晓一切的人来跟我分担我的秘密,还有此刻几乎要将我吞没的恐慌和焦虑。
“最近好吗?”他的声音跟过去一样有些沙哑,但是宽厚有力,这是经历过岁月磨砺和烟酒侵蚀的中年男子才有的声音。
“很好,谢谢惦记。”
“你的事情办好了吗?”
“没有…”
他笑了笑,“小夏,我每年都在这个时候打一个电话给你,就是想知道,你到底想怎么收场。你当初告诉我,只要把你安排到他身边,你很快就能解决。可是现在呢,快四年了,一年拖过一年,你到底在折腾什么?当初你说想全身而退,可是到了今天,你还能把自己择出来吗?”
我沉默了很久,才说:“文家的人注意到我了,他们可能在查我。”
或许已经查到了…我又想起了文昭的妈妈接电话时看我的眼神,那种别有深意,又不动声色的眼神。
那一幕让我很不安,也很难不联想到,这个爱子如命又精明强势的女人已经洞悉到了什么。
“需要我帮忙吗?我可以派人回去接你。”
我迟疑了一下,还是说:“不用。文家是正经生意人,再说我手上什么都没有,对他们构不成威胁,应该不会对我怎么样,顶多警告一下,让我别再纠缠文昭。如果要走,我早就走了,用不着等到现在。”
他叹了口气,“你打算怎么办?”
“我想把一切都告诉他,当面把事情问清楚。这么多年了,我不想再等。”
他的语气是明显的不可置信,“你在跟我开玩笑吧?“我没跟你开玩笑,我…爱上他了。我不想再骗他,也不想让他有机会骗我,与其这样胆战心惊地过下去,我宁肯要个痛快。”
他嗤笑一声,“你爱上他了?我没听错吧?你当初为什么要接近他?你又是怎么接近他的?小夏,过去那些事你都忘了?”
“我没忘,就是因为没忘,我才要问清楚。我说过,我不能不明不白地活着。他跟我最初想的不一样,或许那件事…我们可以换一种方式解决。”
他的语气如同听到了一个笑话,“我倒是很有兴趣知道,你要怎么解决?”
我又何尝不知道自己的想法有多荒唐,但还是说出了那个答案,“他承认,我留下,陪他一起承担;他不承认,我离开,再也不见他,我们就此结束。”
“就这样?”他有几分惊讶,又带着几分讽刺地说,“这么大的事你都能放下,他可真幸运。”
我心里一阵纠结混乱,过了一会儿,才缓缓道:“他跟普通人不一样,他是一个病人,比起惩罚,更需要的是治疗。我累了,不想再折腾,也不想再恨了。我能活到今天,是老天给我的恩赐。既然这样,我为什么不能把机会再给别人?天大的过错,只要犯错的人愿意承担,我为什么不试着去原谅?生活中已经有太多悲剧,被害与伤害无限循环,我不想从一个被害者变成一个害人者。比起两败俱伤,我更希望他能努力悔过。而且…”我顿了顿,深深地叹气,“以他目前的状况,我离开他就是最大的惩罚,他的性格太极端,如果没有我在旁边看着,不用别人出手,他早晚也会把自己害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