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没有听说过亡羊补牢?文昭现在就是这样。一个生来什么都有的男人,偏偏得不到自己最想要的人,也不能去追求自己真正想过的生活。就这一点来说,他其实比你我更可怜。”
我嘴唇动了动,却发现自己已经一个字都说不出来。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指,几分钟后抬起头,有些迟疑地问:“你能告诉我,他在哪家疗养院吗?”
对面的女人笑了笑,将一张卡片推到我面前,“我还以为你不会问了。其实这本来也是我找你的目的,如果可以的话,就去看看他吧。我不敢保证他看到你一定会高兴,现在的文昭在跟自己打一场看不见的仗,家人和爱人的关心会起决定性的作用。他不敢让家里人知道,更不可能去依靠那些逢场作戏的女人。所以现在可以帮助他的人,也只有你。”
我有些疑惑地看着她,“文小姐,冒昧问一句。所有的心理医生都像你这样吗?”
她先是一愣,随即笑了笑,“我是一个不守规矩的医生,在文昭这件事上,我的确是越界了。根据我们的行业守则,我不该跟你见面,更不该参与到他的生活之中,甚至不能跟他做朋友。但是我想,所谓的规矩就是用来打破的。只要对病人好,又有什么是不能做的?楚小姐,我真心希望你跟他都可以幸福。请记住我的话,有的人害怕人群,也害怕孤单。但是一旦有人走进了他的世界,她就是他整个的世界。”
文惠走了,我一个人坐在那里,手中的咖啡已经凉了,耳边的音乐也循环了几个轮回,我等的人迟到了近三个小时,我想,他可能不会来了。
或许,世界本来就是这样,机遇和运气可以瞬息而来,也可以瞬间消失。没有任何原因,也不需要任何交待。
我看着自己的手,深空气在我掌心流动,好像有些东西在慢慢消散,又有一些东西在慢慢凝聚。好像失去了一些什么,又得到了一些什么。
“他知道你早晚是要走的,跟你在一起的每一天都像是偷来的。他不知道你为什么要那么对他,可是他一辈子都不会去问。他宁愿相信,你离开,是因为有一个更好的男人在等着你,是为了去更好的地方看更美的风景。如果是这样,他可以放手,然后用一辈子的时间…看着你走。”
我感到自己的眼睛又有些模糊,于是转过脸去看窗外的风景,良辰美景讵可待,火树银花不夜天。
这个城市一如既往的繁华热闹,如同广阔的深海,我们是一只只游在海里的鱼,彼此交错,却不知该游向哪里。
Ben却在这个时候风风火火地赶了过来,屁股还没坐稳,就急冲冲地对我说:“对不起啊,有事情耽搁了,手机又没电,你的号码我存在手机里,想借别人的电话打给你都不行,我还以为你早就…咦,小夏,你怎么哭了?”
我摸了摸自己的脸,腮边全都是泪水,赶紧低下头,“没什么,音乐太好听了,听着听着就听哭了。”
他笑了一声,“这首歌有这么好听吗?让你哭成这个样子,不知道的,还以为你失恋了呢。”
我擦干眼泪,抬起头看着他,“你还好意思笑我?我等你多久了?三个小时了,今天的夜宵算你的。”
Ben有些抱歉地说:“不好意思,他们的艺术总监忽然找我,一直谈到现在。小夏,那边我已经安排好了,现在就差你点头,怎么样?你愿意来吗?”
“整个拍摄过程需要多长时间?”
“他们说如果顺利的话,模特部分三天就可以完成,后期的美工不需要我们。不过这个很难说,拍摄中如果出现意外状况,延期的情况也是有的。”
“那什么时候可以开始?”
“明天我带你去见他们的导演和艺术总监,试试装,如果他们那边OK,后天就差不多了。因为游戏赶着开服,他们比我们还要着急。”
我在心里估算了一下,那就是说,如果不出意外,前前后后大概需要五六天的时间。这个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也不短。
看我默不作声,Ben有些担忧地说:“小夏,这是一个好机会,你不会是想放弃吧?那就太可惜了。”
我搅了搅自己那杯凉透的咖啡,对他说:“我不会放弃。但是我时间有限,如果这事成了,咱们要集中精力,速战速决。”
第二天我跟着Ben去见负责这次拍摄的导演和艺术总监,上妆之后,不知道是他们给Ben面子,还是我的形象真的很符合他们的要求。一高一矮两个男人将我从上到下打量一番,都点头说满意。
导演给我看了剧本,因为是静态电影,我们没有对白,大致了解故事的内容和主题即可。这是一个神话故事,情节并不复杂,只需要十几副图片就可以完成。导演说这是一个系列故事,如果网上的反应好,下一个故事还找我跟Ben做男女主角,这样网友不会有疏离感,也有利于他们宣传。
Ben说得对,他们很专业,也很认真,除了钱给得少了一点,整个策划做得无可挑剔。而这世上最怕认真二字,在工作上只要肯投入,就算没有十分的回报,起码也会有四五分,这的确是一个很好的机会。
我们晚上一起吃了顿工作餐,为了不耽误拍摄,谁都没有喝酒。大家散了之后,我带着剧本回家,临睡觉之前又看了一遍,就早早上床休息了。
我告诉自己,事情要一件一件地做,你只有先把自己管好,才有足够的精力和能力去管其他人。
我们毕竟活在现实中,就该懂得“谋生亦谋爱,谋生还是要放在前头”的道理。你只有懂得爱自己,才有能力去爱别人。
第三天,我们的拍摄正式开始。
虽然模特费给得不高,但是他们找的摄影棚可一点都不含糊,很大,也很宽敞,该有的设备一应俱全。除了导演,导演助理,化妆师,摄影师,现场还有很多工作人员负责场景布置,提供道具,还有整理服装。
让我没想到的是,为了使画面的效果出彩,有些镜头我跟Ben甚至还要吊威亚,还有鼓风机在我们身边不停地吹着,配上华丽而古典的曳地长裙,还真有几分衣袂翻飞,飘然若仙的味道。
一群人忙乎了一上午,中午休息的时候,助理叫人送来了盒饭,卖相不错,但味道一般。
这是我第一次参加这种正规拍摄,虽然不是什么大制作,但是看到一群人为了一件作品努力工作、毫不懈怠的样子,自己也被这种气氛感染,整个上午的拍摄既紧张又兴奋。这一会儿安静下来,才发觉自己已经又饿又累。但又不敢吃得太多,怕胃鼓出来,下午穿那套古代版的露脐装会不好看。
Ben看我吃到一半就放下了饭盒,从自己的背包里掏出一块士力架递给我,“今天还要拍很久呢,吃点甜食补充一下体力。”
我接了过来,笑道:“还是你想得周到。”
Ben坐在我旁边,边喝水边说:“不是我想得周到,是你从昨天开始就一直心不在焉。”
我一边吃一边惊讶地看着他,“有这么明显吗?我还以为自己做得很好。”
Ben点点头,“你是做得是挺好的,工作的时候绝对专业,导演和总监对你都很满意,刚才还跟我夸你,说你镜头感强,表情有张力,不夸张也不拘谨,摄影师拍得很顺手。但我还是能看出来,你心里有事。不然你今天不会连续两次穿错了衣服,休息的时候还拿错了我的饮料。”
我叹了口气,“可能是昨天晚上太兴奋了,没休息好。”
Ben笑了笑,“你看起来不像那种心里装不住事儿的人,你自己都说了,你时间有限,要速战速决。怎么到了这么关键的时候,你自己反而集中不了精神,你到底怎么了?”
我发了一会儿呆,看着对面的布景,有些茫然地说:“Ben,你说爱到底是什么?人又为什么会爱上另外一个人?”
Ben扑哧一声,差点笑岔了气,“你该不会告诉我,你这两天一直在琢磨这个吧?爱是什么?让我想想,爱情就是一生只爱一个人,然后用一辈子的时间去证实,你对那个人的感情。”
我不由地一愣,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感觉,某个地方却好像被什么东西刺了一下,接着又摇了摇头,“你这个说法太不靠谱了。现在哪里还有那种一生一世的爱情,谁不是风花雪月,转头就忘,你若无情我便休,谁又能真的等谁一辈子?”
“既然你都看透了,你又在这里瞎琢磨什么呢?爱情本来就是不靠谱的东西,你看靠谱的人谁成天把爱挂在嘴边上?人人都说,没有原因的爱情才是真的爱情,可现实的爱情不可能没有原因,可能有很多原因,只是我们不愿意去承认。”
我一时接不上话,看着自己手里的矿泉水出神。
音效师正在调音,放的是这部片子的插曲,悠远而清雅的古筝,很凄凉的调子,仿佛为整个故事预示了一个悲剧的结尾,听得人心里一阵阵难受。
我说:“Ben你相信吗?有些事情,我们看懂了,是成熟了;看清了,是理性了;看淡了,是豁达了;可若看穿了…那就到头了。”
Ben点点头,表情有些黯然,在哀婉的音乐声中对我说:“我相信,你说的。”
我们两个仿佛受到音乐的感染,情绪都有些低落,一时无话。
三天之后,整个拍摄顺利结束,我们的首部静态电影算是正式杀青了。正如Ben所说,后期制作不需要模特了,那是他们剪辑和美工、特效的活儿。
公司的老板很重视,打电话给艺术总监,说要请一干工作人员去海鲜坊吃杀青饭。我跟Ben说,我不能去了,我还有很重要的事要办,再晚就来不及了。
Ben虽然觉得不太好,可也没有勉强,也没有多问。告诉我公司老总那边他会去说,后续的事情他会帮我盯着,有事电话联系。
我感激地抱了抱他的肩膀,说了一声谢谢,然后就在大家惊讶的目光中,拎着自己的背包转身跑了。
坐在出租车上,我最后看了一眼手里的卡片,紧紧攥着。司机正在听收音机,一个温婉动人的女声回荡在车厢里,慰藉着我那颗不安而躁动的心。
“晚上七点,这个城市的夜晚依旧繁华。有人说,这是一个白天说谎,晚上陶醉的时代。无论一个人白天多么成功,或者多么落魄,到了夜晚,我们都是一样的孤独寂寞。所以此刻,有人在天台上对着夜空发呆,有人在街头流连,有人在酒吧买醉…”
我心下恻然,忍不住想,那么文昭呢?他在做什么?
我久久地闭眼,在这一刻,不论悲喜,不问因由,不计较对错,只知道自己心里有个地方钝钝地疼着,一直疼着。
我当时不知道这种痛到底预示着什么,车窗外的街景在急速后退,而我要奔向的是一个渺不可知的未来。
然而多年之后,我才知道,那种痛不是鲜血淋漓,也不是痛不欲生,而是一种压抑在日久天长之后的悲伤,是漫长的分离和无尽的等待…
这家疗养院在近郊,我到的时候,已经差不多九点了。
下车之后,我给文惠打了一个电话,这是她那天临走的时候交待的。她说如果我真的想去,就打电话告诉她,她帮我疏通,否则我可能会被拒之门外。
十分钟之后,有一个穿着粉色制服的护士出现在疗养院门口,问了我的名字,又跟文惠核对了一遍,这才带我进去。
虽然是晚上,但在路灯的照射下,我能看清里面的环境,远比我想象的要好得多,有山有水,有树有湖,有草地有凉亭,还有类似于别墅的独栋小楼,应该是给像文昭这样的特殊病人准备的。
总体来说,基本上跟其他私立疗养院没什么区别,跟我在电视剧里看到的精神病院更是有天壤之别。
看到这里的环境,我才知道自己真的想多了。
像文昭这样的人,怎么会把自己关在一个暗无天日的地方,每天跟一群虎视眈眈、歇斯底里、基本失去自由的精神病患呆在一起呢?
他就算真的有病,所住的地方也一定是高雅的,考究的,精致的,昂贵的。就拿这里来说吧,比市里的高级住宅区还要气派。
而文惠说我可能会被“拒之门外“的原因,大约是文昭只想自己在这里呆着,不想被人知道,更不想被人打扰。
小护士将我带到一个地点极为僻静的病区之后,告诉我前面那栋二层小楼就是,然后就功成身退了。
我站在门口,一时千头万绪,不知道里面那个男人,看到我会是什么反应。
他会不会像电视剧里演的那样,大声呵斥着叫我离开?还是会毫不留情地嘲笑我,根本是自作多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