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才是真正的高手。
可是现在,看着眼前这个男人,我整个人都不好了。尤其是他那双似笑非笑的眼睛,我感到一股寒气从身体不知名的地方冒了出来,蔓延到四肢百骸,连血液都凝成蓝色的冰碴,割着我的血管。
我知道,这种感觉叫做恐惧。
文昭看了我一眼,似乎并不惊讶。他永远都是那个样子,手臂搭着沙发的靠背,杯子里是香醇的红酒,眼神淡漠,神态悠闲,用隔岸观火的眼神看着我一个人水深火热。
如果是过去,我可以用自嘲心态来解决此时的尴尬,可是这次不行,因为我此刻面对的人是韩棠。
文昭的冷漠丝毫没有影响韩棠的好心情,他笑得很热情,仿佛看到离别多年的挚友,可连那笑容都让我感到毛骨悚然。
他拍了拍自己左边的位置,对着我启齿而笑,露出他雪白的单边小虎牙,亲切地说:“小夏,好久不见了,站着干什么?过来坐。”
我看着那个位置就像看着刀山火海,可悲的是,我不敢不过去。
“这么久没见,你倒是越来越漂亮了。”韩棠随意将一只手臂搭在我这边的靠背上,虽然还隔着半臂的距离,依然让我倍感压力。
我真怕那只手会忽然扑过来掐住我的喉咙,或者手的主人变成一只凌厉的黑豹,将我整个人撕得粉身碎骨。
之前就一直觉得,韩棠跟豹子唯一的区别就是他没爪子。哦,对,还少一件皮大衣。
我以为他再也不会回到这个城市,事实证明我错了,两年前没有发完的气,难道他想一次补齐?这就是他此行的目的?
我看着这个近在咫尺的男人,一句话都不敢说。
“文昭,小夏好像瘦了一点,该不会是你一直没让她吃饱饭吧?”端着酒杯的韩棠却很随意,含笑看着坐在他右边的文昭。
我跟文昭之间,隔着一个他。
文昭连看都不看,漫不经心地说:“她是个模特,保持身材也是她的工作之一,难道我该把她喂成一头猪?”
韩棠笑了笑,转过脸专注地看着我,目光难测,“我倒是想养某个人,可你给我机会了吗?小夏,两年了,你过得好吗?”
我怔怔地看着他,是啊,两年了,他竟然还没释怀。
我跟文昭回到公寓之后,心里还是惴惴的。好像做了一场离奇的梦,我不知道自己被韩棠灌了多少酒,整个人晕晕的。从“盛世”到回家的过程被我一带而过,连最后韩棠在我耳边说了什么,我都不记得了。
或许不是我不记得,而是我不敢听,于是我轻轻放过。就像一个明知道会被判死刑的犯人,他也一定不敢听法官最终的宣判,哪怕早料到最后的结果。
我不知道文昭怎么把我推进家门,弄进了浴室,眼前的一切在酒精的作用下变得模糊而朦胧。比较清醒的记忆,是我趴在浴室的冲水马桶上吐得厉害,接着被文昭拉起来拖到淋浴下,水很猛,却是冷的。他一直不会用我公寓里的热水器,每次都是我调好了给他用。
我靠在他身上,被冷水激得浑身发抖,好像生了一场大病,酒被激醒了一半。文昭一只手扶着我,另一只手弄了半天,水才慢慢暖起来。我打了个几个喷嚏,抖得像筛糠一样。
直到被他抱回卧室,我躺在自己的公主床上,文昭用毛巾替我擦干身上的水珠,被酒精麻醉的意识才慢慢活过来。
而彻底清醒,却是从看到他放在我脸侧的手臂开始的。
他撑在上面,晃动的厉害,下巴上都是汗水,发烫的掌心揉着我的身体,发力的劲道却不同以往的沉猛,很注意技巧和节奏,甚至还有点缠绵的味道。
我却感觉整个人空空的,身子像浮在云上,仿佛灵魂全部抽离,只剩了一副躯壳,怎么都投入不了。
我们在一起三年,我第一次在床上心不在焉。可悲的是,填满了我整个思维的不是别人,而是韩棠。
我有种不好的预感,有些惨烈的事情即将上演,即将发生,可我无力阻止。
这种感觉就像看着电视机里正在上演真实的天灾人祸,你看着别人烈火焚身,天塌地陷,妻离子散,你为他们心痛难当,可你除了嗟吁感叹,什么都做不了。
我不知道文昭是什么时候停下来的,我沉浸在自己的问题中难以自拔,直到他用汗湿的头发蹭我的脸,我才感到他与我相连的那一部分,已经变得萎缩软小。从他的叹息中,我知道他满足了,可是他没有离开,连抱着我的姿势都没变。
我有点闪神,终于将抽离的情绪重新归位到这个男人身上。我怎么忘了?他才是我最大的问题。
文昭很少这样,准确的说,除了最初那三个月,他从来不曾这样。他不肯抽身出来,将所有的重量都压在我身上,还用下巴蹭我的脸,这所有的小动作,都像一个得不到关照的孩子在埋怨我怠慢了他。
这一切让我恍然有种角色互换的错觉,心念一动,看着贴在我肩窝上的男人,下意识地抱紧了他。
可心里那种阴暗的预感,却比之前更加强烈。就像下楼的时候在最高的地方踏空了一级,还没来得及适应,就整个人翻了下去,眼前一片血海翻腾。
我不愿意再想下去,这种无根由的纠结让我感到消极和悲伤。虽然被他这样压迫拥抱的姿势并不舒服,但是比起两个人之间隔着一个太平洋般的遥远,这样的温存,在这个兵荒马乱的夜晚,不是不需要。
他在这里,不是不好。
凌晨时分,我听着文昭均匀的鼻息,猜他大约睡着了。
文昭的睡相真的很好,不打呼噜,不说梦话,甚至很少起夜,占的空间不宽不窄,鼻息的声音不急不缓,翻身的动作不大不小。似乎在睡觉的时候,他都维持着自己从小被规矩下来的贵族范儿,让人看了又好笑又心酸。
每个孩子都该有一个自由自在的童年,而不是被放在一个四方架子里循规蹈矩地成长,违背了自然的天性,这样的成长必定是艰辛而痛苦的,不是吗?
我坐起来,拉开被子下床,轻手轻脚地从自己的衣兜里找出手机,像捧着一个鸡蛋小心翼翼地向卫生间摸去,窗帘没拉,有皎洁的月光为我照路,不至于碰到椅子。
慢慢关好卫生间的门,我坐在马桶盖子上,打开手机拨通了一个号码。
铃声响了好几声,对方才接起来,声音呢喃模糊,似乎好梦正甜。
我捂着话筒跟对方寒暄了几句,然后压着嗓子,小声说:“夏荷,这几天没事就别出来溜达了,那个什么…韩棠来了。”
文昭第二天很早就出门了,临走的时候只看了我一眼,什么话都没说。
他不说,我就不能问。因为我知道,文昭不想说的事情,你就是问了也没有用。
我一整天没有出去,留在家里转来转去,如同热锅上的蚂蚁,心里就像有一万只老猫在疯挠。
我不知道自己在焦虑什么,已经两年了,该过去的都过去了。而且韩棠也没说此行的目的是什么,说不定,人家只是来这座城市看风景,顺便来折腾折腾我?
我重重地坐在沙发上,对着天花板长长叹了一口气,楚夏啊楚夏,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自欺欺人?
我知道,一定有某些惨烈的事情正在发生,而且就在此刻的另一个空间真实而平静地上演着。
我看不到,但是我能感觉得到。仅仅是感觉,就让我的心像被厚厚的红油糊住,憋闷得厉害,手脚一直控制不住地微微发抖。
这一会儿,我清清楚楚地想起来,昨天晚上韩棠贴在我耳边说的那句话,他说:“别以为我不知道,你这两年都干了什么。”
我从上午一直等到下午四点,饭没顾上吃,水也没喝过一口。整个公寓一片静寂,除了偶尔能听到楼上某家孩子乱七八糟的钢琴声,什么声音都没有。
我既怕电话响起来,可是某个时候,我又期待它响起来。无论是谁打来的,哪怕是文昭也好,让我听到一些消息,或者有人跟我说句话来缓解我的焦虑,证明我还活着。
时间在无限的等待中静静流逝,我觉得自己都快在等待中苍老了。我看着窗外逐渐暗淡的日光,层层叠叠的高楼挡住了落日,只有一片蓝紫色的天空。夕阳的一角慢慢坠落,变成淡淡的朱灰色,城市的夜晚又要降临。
七点一刻的时候,电话响了。我楞了一下,怔怔地看着它,瞧了半天才拿起来,狂跳的心脏激烈得好像要扑出喉咙。
是文昭的声音,他说:“你过来,我们在‘盛世’等你。”
我沉默地放下电话,坐在沙发上,一颗悬着的心终于落了下来。
我知道,一切都完了。
“盛世”还是一样的浮光掠影、灯红酒绿。我刚到门口,就有人带路。
当我被人推进包厢的时候,让我惊讶的是,包厢里坐着的除了文昭和韩棠,竟然还有凌靖。
这是什么状况?
我还没来得及理顺清楚,韩棠走过来,对着我迎头就是一记耳光。我向后一撤,他居然打空了。可是比反应,我哪里快得过他?第二个耳光紧跟着更狠地抽了过来。
这一次,我不敢再躲了,再说后面就是包厢的门,也没地方躲。
他的手劲不是一般的大,我结结实实地接了下来,竟然站着没倒,只听到“嗡”的一声,耳朵就像灌进了太平洋的飓风,鼓胀得难受。他反手又是一下,我跌倒在地毯上,模糊的视线看到三个男人的皮鞋,清一色的漆黑锃亮。
我摸了摸自己的嘴角,有红色的血丝,又腥又甜。
韩棠居高临下,指着我的鼻子说:“她一直都在这里,你们这两年一直都有联系。”
我被他打得头晕目眩,耳鸣得厉害,这句话听得模模糊糊。事已至此,我害怕也没有用,抬起头看着他,“你怎么知道,我们一直有联系?”
韩棠转身拿起桌子上一部手机,扔到我面前,“这是她的手机,上面有你的电话号码,你们最后的通话时间是今天凌晨一点十五分。你怎么说?”
我用悲悯的眼神看着那部白色的手机,无可奈何。
夏荷,这是你的劫数,我帮不了你。
韩棠还在说话,听那语气,恨不得将我生吞活剥了,“你可真有本事,竟然把她藏了两年。你知不知道,这两年她一个人在外面吃了多少苦?”
我在心里苦笑,这个少爷只怕是气糊涂了,典型的逻辑错误。既然是我藏了她两年,夏荷受了多少苦,我怎么会不清楚?只怕这世上除了我,没有人更清楚。
我用手摸了摸开裂的嘴角,指尖上有血,韩棠这两个耳光打得很重,却没让我丧失说话的能力,我对他说:“能不能让我见见她?”
“哈!”韩棠冷笑一声,如同听到一个笑话,或许是觉得至上而下的眼神不够震撼力,干脆蹲下来与我四目相对,“你还想见她?我没听错吧?”
他说话的声音其实很轻,个别字眼甚至会被外面的音乐覆盖。这就是了,习惯了发号施令的男人往往都是这样,生气的时候,语气永远是最轻的。
我们靠得很近,就算室内灯光昏暗,我也能清清楚楚地看到这个男人眼里隐忍的愤怒和厌恶。
韩棠是这样的人,他不需要色厉内荏的杀气,不需要自以为是的傲慢,话不用多说一句,手势不用多做一个,单用眼神就能把人千刀万剐。
他此刻的眼神告诉我,我再敢多说一个字,只要再多说一个字,他会让我看不到明天的太阳。
但是我必须要说,不能不说。如果我此刻不说,我无法想象之后会发生什么。
“你让我见见她。她这两年表面上看着很正常,其实一直都没好,你这样把她带回去,一定会出事。是我把她藏了两年,还是她宁肯在外面吃苦也不愿意回到你身边,你自己心里清楚。韩棠,你听我说,如果你真的为她好…”
我话没说完,韩棠反手又是一个耳光。
我的耳朵嗡嗡直响,用手揩掉嘴角的血,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勇气,试图做最后的努力,“你听我说,你不能就这样把她带走…”
我很想把话说完,可是他根本不听,干脆站起来,一脚踹在我肚子上。我闷哼一声,用双手护住自己,五脏六腑都快碎了。
拳脚踢打在肉体上的闷响,在这半嘈杂的环境中,竟比寂静的夜晚更加让人心惊肉跳。
我可有说错什么吗?没有。我有试图挑衅吗?也没有。
我只是在阐述一个对他来说极为难堪,却早晚要面对的事实。可是有人不想听,或者说,他根本就不敢听。而人类在面对恐惧和难堪的时候,一般会有两种表现,普通人会逃避,高贵者会愤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