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的,我们都不熬了。我生,你生,我死,你也来吧。
只是对恕一有点抱歉,不该让他看到这些,我应该找个没人的地方悄无声息地、干干净净地、不拖不累地去死。希望他能理解,一个万念俱灰的人,真的考虑不了那么周全。
当我想到的时候,一切都太晚了,我已经用韩棠送给我的那把Karambit,剖开了自己的肚子,刺穿了自己的内脏。我不想这样摧残自己,只是太痛苦,痛苦到无处宣泄,痛苦到在这繁难的人世多留一分一秒都是煎熬。
刀开双刃,不愿伤人,只能伤己。
我的呼吸越来越困难,胸口剧烈地上下起伏,整个世界渐渐远去。恍惚中,我能感觉到似乎有人在围着我,有人在帮我急救,有人用手压住我的伤口。
恕一在我耳边大声吼叫:“小夏,别睡,别睡…”我想对他说点什么,张了张嘴,却有更多的血涌出来,我说不了话,就用手指在他掌心写字,我写的是“柔”字。
我相信,他明白我的意思,我拜托他送我可怜的妹妹入土为安。
六年前,我把所有的证据拷贝了副本,放在一个U盘里,而那个U盘,就在小柔的骨灰坛里。当年我找不到一个可以完全信赖的人,托付这样重要的证据。如今该受惩罚的人已经活得生不如死,真相已经毫无意义。让它跟着小柔长眠地下,未尝不是一个理想的结束。
好像有人对恕一说了什么,然后,他就像疯了一样抱起我,向外面冲去。
我想对他说,没用了,你还不明白?你堂哥让你送我回来,不是送我回家,而是送我上路。在最后那三年,他想要控制的不是我的自由,而是真相。因为他知道,一旦让我看到文昭现在的样子,我会做什么。
然而精明如他,又怎么会不明白?他不是神,不可能瞒我一辈子,这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没有一个谎言可以做到天衣无缝,这个事实我早晚会知道,就在我重获自由的那一天。
我以为我看到了希望的曙光,却不知那是临死前的回光返照;我以为这是一个新的开始,没想到却是最终的结束。
外面下着鹅毛大雪,恕一抱着我上车,把我放在后座上。我感觉自己的血浸透了坐垫,身下都是黏的,好像躺在一片猩红的糖浆里。
天太冷,路太滑,车子走到一半,就陷进了雪里,前路茫茫,后继无援。那么多次死里逃生,我已经用尽了平生所有的运气,这次连老天都不忍让我继续苟活,连它都来送我一程。
他放弃车子,抱着我在黑暗的山路上一路狂奔。
我又困又冷,模模糊糊地看着他的脸,他满脸都是汗水,或许还有泪水,嘴里不断地说:“小夏,你别死…那么多苦你都挨过来了,你别死,我求你别死!”
那声音断断续续,悲悲切切,忽远忽近,然后他脚下一滑,整个人跪倒在路上。身体被剧烈的颠簸牵动了伤口,我已经感觉不到疼,咳嗽了一声,一口鲜血喷在恕一的胸口…
耳边是他绝望的咆哮,他的眼泪一滴一滴落在我的脸上,我想伸出手去安慰他的悲痛,却已经不能。
半睡半醒间,我好像看到雪停了,太阳破云而出,整个世界黑暗散尽,温暖如春,金色的阳光照亮了我家乡的清明河山,鸟儿飞入天际,四野鲜花绽放。
过去听人说过,一个人在临死前,会看到天堂,对于不同的人来说,天堂的风景都不一样。每个人都有属于自己的天堂,那是你活着的时候,最向往的地方。
我不知道,有多少人像我一样,从小就喜欢问问题。
你们有没有问过,天空为什么这么蓝?花儿为什么那么红?
你们还记不记得,自己出生之后,是先学会叫爸爸,还是叫妈妈?你们相信人性本善?还是人性本恶?
你们有没有想过,好好地看清这个世界?
有没有认为,公平不该只是一个梦想?
一切的一切,都是源于一场悲剧,不是每一场悲剧都会走到末路,不是每一对有缘无分的爱人都会奔向死亡,只是这里充斥了太多的谎言和不公。
逝者无法安息,生者怎能释然?
一个可以得到公平的世界,一个可以让死者安息的世界,一个消除了所有虚伪的世界,一个没有谎言的世界,一个可以放心去爱、去信任的世界,这就是我的天堂。
陷入黑暗前,我还在想,回头看看我这乱七八糟的一生,虽然不算波澜壮阔,倒也算跌宕起伏,不知道有没有人愿意把它写成一个故事?
如果我还有机会说给你听,我一定会好好讲讲我的人生。可是,这样的机会却永远都不会再有了。所以我现在所想的一切,不过是一个奢望,一个幻想。
倘若有人愿意写出这个故事,请你一定要帮我加上这样的桥段,请你一定相信,此刻我说的每一句话都是发自真心,请你不要怀疑我此时的诚意。
因为,一个曾经饱受磨难又即将离世的人,她是不会说谎的。
这个桥段很简单,只需要几句话,我们却一生都没有说出口,就这样落落寞寞,掖掖藏藏,遗憾了一辈子。如果注定要在现实中遗憾,那是否能让我们在幻想中完美?哪怕一次也好。因为我的要求,真的很简单,因为我们曾经那么努力,那么希望对方能好好活下去,可惜到了最后,我们都没有做到,我们之间有太多的阴差阳错和身不由己。
在一片金色的霞光中,文昭和楚夏两个人依偎在一起。
文昭问楚夏:“你爱我吗?”
楚夏回答他:“爱啊…”
“真的?”
“真的。”
你爱我吗?
爱啊…
真的?
真的…

番外一:今世无缘,来世不见

楚夏走了之后,韩棠总是在梦里看到她,微笑的她,生气的她,跟他吵架的她,被疾病折磨得生不如死的她,在擂台上跟他一起流血流汗的她,跟他一起做体能训练的她,辗转在他怀里的她,贴着他的额头娇憨地宣布“你是我的”的她…
恕一整整一年没有回韩家,也没有见韩棠。他不知道在经历了那一切之后,该跟这个从小崇拜的堂哥说些什么。
或许说什么都是无力,事已至此,对方无从解释,他也无从埋怨。他能理解韩棠的苦衷,却不能不埋怨他那时的自私自利。
看着一个朝夕相处了六年的人,在你面前垂死挣扎、奄奄一息,不是每一个人都能面对。韩棠做不到,恕一理解。可是,难道他就能吗?
那件事几乎成为他的噩梦,如今每每想起,还能看到山路无边的黑暗,漫天的风雪,几个小时前还笑意盈盈却瞬间死灰的眼睛,翻开的皮肉,一路冒着热气的鲜血…
最后的时候,她已经目不能视,那双染血的手却向着他的方向颤抖着探过去,然后无力地垂下,那一刻,他的悲痛灭顶而来,几乎淹没了一切。
如果她就这样死了,究竟是谁害死了她?
在那一刻,恕一在心里问自己无数遍,却始终难以释怀,因为他找不到答案。似乎所有人都有责任,又似乎所有的人都是无辜,都有自己的理由,又都是那么冠冕堂皇。
她也不需要答案,对于她来说,这不过是一个可以摆脱痛苦的选择。毕竟,对于一个活着比死更痛苦的人来说,死有何惧?
恕一只知道,如果她真的死了,一定会有人为此付出代价。
韩棠不会放过凌靖,他是最完美的迁怒对象。凌靖又何尝不是如此?在他的心里,如果没有韩棠三年前的“多此一举”,文昭没有悲痛内疚到自残的地步,又何来这样悲惨的结局?
他们的合作从开始便是貌合神离,如果不是同时受到文家的打压,他们怎么也不会走到一起。
两个人都心知肚明,这六年来,他们没有一分钟不想置对方于死地。但感情是感情,现实是现实。他们都是聪明人,又怎么会不明白?心里再不舒服,但合作却是基于利益。对一个女人的感情再大,也大不过整个家族的身家命运。
只是知情的人都知道,两个家族虽然合作多年,收获颇丰,也颇为默契,两家的负责人却从来没在私下喝过一次茶,吃过一顿饭,甚至连通个电话都是能免则免。合作事宜统统交给下属去处理,除了签订重要合约,他们等闲不会见面。
只有一次,楚夏还在韩家老宅的时候,韩棠主动打电话给凌靖。
两个人寒暄了几句,韩棠突然话锋一转,变了腔调,不冷不热地说:“把你派来的狗都叫回去,如果再让我看到你的人在我家附近转来转去,我就把他们的腿砍下来,剁碎了,熬成汤,喂给我们家的小狗补身子。”
凌靖没说什么,默默放了电话。韩棠的狠辣,他很清楚。事隔多年,他也知道很多错误无法挽回。毕竟,当年在她最虚弱的时候,是他欺辱了她。在她最需要帮助的时候,他没有伸出援手。并非不能,而是不愿。他也不是不知道她受过的苦,可无论她死在监狱里,还是死在医院里,对他来说已经没有分别。
他始终摆脱不了自己的心魔,得不到,他宁愿所有人都得不到。他空将一片痴心枉付,他就希望所有人都不开心。这个世上会有人愿意为了心中所爱成全对方,看着人家白头偕老共度一生,但那个人不会是凌靖。
对于他来说,你若无情,我便舍弃。无论对方是生是死,还是生不如死,在她放弃他的那一刻,就跟他再没半点关系。
可是他怎么都没想到,他在文昭这儿机关算尽,却让韩棠捡了一个大便宜。
文昭这辈子做的最大胆也是最冒险的一件事,就是把自己心爱的女人,又一次交托出去,交给了自己另外一个好友。他再一次推心置腹,是冒险,却也是实实在在的无奈之举。
毕竟在那个时候,那个他怎么样都不愿意舍弃的女人,她需要的不仅是自由,还有安全和庇护,除了韩棠,他想不到其他人可以做到这一点。
然而得知这个消息,另外一个人却有不同的看法。
凌靖深深地叹息,他心里清楚,韩棠不是文昭,他没那么好糊弄,自然不会轻易被人摆布,把她放在他身边,表面上看似乎是安全的。
可是这个男人,跟自己又有什么不同呢?
除非韩棠对她一点感觉都没有,否则以她的固执,她早晚会死在韩棠手上,凌靖几乎可以预见那样惨烈的结果。
当然,韩棠或许真的对她没有感觉。毕竟,围绕在韩棠身边的女人实在太多,被他真心爱过的女人也不算少,他从来就不缺。倘若结果是这样,那凌靖就更不怕,试问这世上,谁又能照顾一个跟自己无亲无故,又没什么感情的人一辈子?
凌靖觉得自己有足够的耐心,他可以等待。可是日子久了,他却越来越不明白,自己到底在等什么?
等一个答案?她早就给了,她不会爱他。向她表述真心?他的心意她早就知道,并且不屑一顾。与她冰释前嫌,两个人花好月圆?那更是痴心妄想。
或许,他只是在等一个结果。无论过去还是现在,无论是文昭,还是韩棠,她若是死了,也就罢了。可是如果她没有死,从韩家安然离开,他又该如何?说实话,他一直都没有想清楚。
谁知这一等,就是六年。
她跟韩棠相安无事地过了六年。他不放她,也不逼她,她不弃他,也不爱他。
他们之间到底是一种什么样的关系?凌靖越来越看不懂。
在那重门叠户的老宅之内,壁垒森严的高墙之下,他们每天都在做什么?她究竟过的是一种什么样的生活?凌靖很想知道,却毫无办法。
她很少出门,每次出去大多时候是一个人,可在距离她几步之遥的地方,却永远有人在默默跟随,还有一些人,是藏在她看不到的地方。他们就像一张密密实实看不见摸不着的网,散布在她周围,把她悄无声息地困在中间,跟人群彻底隔绝。别说把人带走,就连传递一个信息几乎都不可能。
韩棠善于控制,当年给夏荷的保护可见一斑,而给她的保护,更是严密细致得到了让人惊叹的地步。
凡是能靠近她的守卫,都要经过仔细筛选,入帮的年限,有没有欠债,是否有不良嗜好,都是核查的内容。韩棠要的是万无一失,那么跟在她身边的人就一定不能有金钱、人品、忠诚方面的漏洞。
凌靖曾经下了很大本钱买通了一个可以靠近她的守卫,结果第二天,那个人就消失不见了。韩棠雷厉风行的速度,让他都咋舌惊叹。
就这样经年累月,事无巨细,没有半点漏洞,不留一条缝隙,不能让她觉得太过压抑不适,又不能给任何人留下一丝一毫的可乘之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