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那样,她不招我就没事,反正她不是我妈!”尹默靠在窗上把烟头碾在窗台上,说话很不给面子,“我妈死了,我爸娶谁都一样,跟我没关系!”

“我小姑人挺好的,你别老那样…”睿轩想劝和,话到嘴边又咽回去。

“好让她回去找你姑父去,干吗非跟我爸!”尹默觉得没劲,提这个话头就爱生气,扔了烟头往外走。出了走廊瞥到墙边的亦诗,从鼻子里嗤嗤不屑的哼了一声,甩了句“也是后妈命!”

听了心里扎扎的,亦诗退到盆景后面,见他走远才又出来往走廊里去。

黑暗里听见一个人自言自语,是刚才餐桌上给她夹菜的人,过去才看清是在讲电话。手机还是新鲜东西,亦诗没见过,只知道那黑黑方方的盒子里有人说话。

“喂,姑父,我,小轩。”

“我喜欢这么叫…嗯…好吧…”

“小姑过得一点都不好,在尹家还受气。孔叔,你回来吧,真的…”

“嗯…知道了,我不乱说了…”

“嗯…”

亦诗靠墙悄悄站着,睿轩挂了电话匆匆出去,她才往走廊深处的琴房去。进门趴在软塌上放了张唱片听,想起刚才听见的话,找了榻边的一本书卷成筒,也放在耳朵旁边,想了会才开口。

“喂,孔叔叔,是我,我是一一。”

“你听见吗?”

“你在哪呢?我又会吹新曲子了,学校里要有演出。”

“我的头打破了,特别疼…”说不下去,把谱子展平,又懒懒的趴回去听音乐,听了会儿头转向里侧,潸潸的泪,藏到没人知道的地方去了。

半夜,亦诗睡到一半醒了坐起来,想到父亲书桌上的电话,掀开薄被,光着脚跑下了床。

半夜了,热得脖子后面都是粘粘的汗。开门的时候格外小心,怕声响惊动隔壁。站在走廊里才想到隔壁大概空着,热天弟弟一般去父亲房里睡,背阴凉快些。慢慢的走,亦诗心里并不急,还在酝酿和孔叔叔说什么。路过拐角楼梯,下午打破的玻璃没补上,从窗口传进蝉鸣,叫得人心浮气躁。她额上也有汗,沁到伤口沙沙的疼。

踩着地毯一步步下去,先往一楼张望。厅里亮着灯隐约听见有人说话,可能是忙到半夜的老李老刘。有时候屋里太闷,他们索性在院子里支张小桌子聊天喝酒,暑天就睡在那儿,蚊虫多了加顶纱帐。

父亲书房在二层正中,门总是虚掩着,进去赶忙闭紧了门。被烟味呛到,捂着嘴跑过去开窗。客人饭后都会来这里坐谈,她很少进来,父亲坐在书桌后的面孔严肃的让人生畏。

好在窗外的光透进来,摸着黑走到桌边开了灯。

电话就在抬手的地方,很方便。她很少打,不知道打给谁,大院都是总机转,接线员又是严肃口气,她听过几次,不太喜欢。

拿起听筒,按零是外线,对面马上传来陌生的男人声音,“请问要转接哪里?”

从兜里翻出之前他留下过的地址电话,很长的一串号码,一位位数了数都数不清。鼓足了勇气把号码报出去,滴滴嗒嗒的转接,很快有人拿起来说话。

“喂,您好,这里是中华人民共和国驻欧盟办事处,请直播分机号,查号请拨零。”

按了破折号后的数字,换了上年岁的女人,听她问孔叔叔在吗,干硬硬的没有两个字,嘟嘟嘟电话就断线了。

在睡衣上擦了擦手心里的汗,拿起来再打,还是问她姓什么叫什么。她只知道是孔,再想,脑子里一片空白,回神过来对方早就挂了。

气馁的坐在桌边的转椅上,把脚缩在睡裙下面,盯着电话盼着能自己响起来。也许孔叔叔知道她要找他,就会给她打过来。可等了半天,电话还是闷葫芦一样,一声不响。

留着地址的小纸条折上又展开,反反复复好多次,还是不肯放弃。刚要关灯离开,手碰到了桌边的名片盒。

拨了拨,都是不一样的纸,四四方方写着不同的名字。上了几年小学,认识的字很多,她认得孔,老师让背的话都是孔子说的。

来了零星的希望,一张张翻找,从头到尾两遍,最后停在一张浅咖啡色的名片上。孔叔叔叫什么呢?三个字还是两个字?

中规中矩,一面是汉字,另一面是外国字,好在中间黑体的拼音很醒目——KONGQIAN。

又拿起电话,换了接线的声音,报号码的时候指尖小心点着一个个读,只怕说错了就找不到他了。

接通了,间隔很长的嘟嘟声,和心跳一样规律。亦诗抱着听筒站在那里等,好像等了很久很久。好怕又是凶巴巴的陌生人,手心的汗都蹭在听筒上,以为没希望的时候才听见电话接通,有人拿了起来。

出了办公室刚锁了门又听见电话响,孔谦低头找钥匙,示意身后的翻译先走。终于摸到钥匙开门,找按钮把灯打开,桌面被大半待处理的文件盖着。

加班之后还没吃饭,又饿又乏,本想和翻译凑合一顿结果又来了公事,拿起电话扯着领带坐回椅子上。好半天就听见细细的喘气声,刚要用德语问话,传来很小声的中文,怯怯的——喂。

一愣,不确定是不是听错了,他也只是“喂”。

“喂…孔叔叔…在吗?”

一定是太累了才会听成那孩子的声音,另一端又明明是在叫孔叔叔。除了她没人这么叫他,可怎么可能?

放缓语气,小心翼翼的追问,“你是谁?”

双手抱着电话,亦诗紧紧贴在听筒边,屏着呼吸。“孔叔叔…我找他…他在吗,我是一一,我找孔叔叔…”

等了一秒,两秒,甚至更久,等来一声叹气。

看看手表,她那里正是半夜,一时不敢置信又感慨颇多,孔谦叹口气,不觉口气里充满疼爱,“一一…你怎么不睡觉…怎么给我打电话?”

没有回答,只有淡淡的鼻息,很细很长,像是睡着了。

“一一…?”

隐隐的什么在波动,好一会儿才听见微微哽咽。

“孔叔叔…我会…吹新曲子了…还考了一百分…”

明明看不见,却想把她抱起来揉揉长长的黑发。她是哭了吗?可说的又是高兴的事情。不敢打断,一直听得心里酸酸的,确实好久没见她了。

最后一次见面,她跑到楼外送他,在风里对他摆摆手,保姆拉着才不舍得回去。那是多久了?算不清日子,只好拿起相框细细端详。也许她又长高了,长大了,也或许,她还抱着娃娃,在风拂过的藤萝下独自说话。

…清晨,保姆像往常一样叫亦诗起床,推开卧室的门,床是空的。进去才见她蜷在床边几步的地毯上,怀里抱着一个精致的首饰盒,安稳的睡着。

车开进大门孔谦看了眼腕上的表,还是有些晚,回家放行李换衣服耽误了些时间,按常理团拜会应该开始了。

从车库出来,趁着等电梯对着镜子打上领带。黑色条纹,随手从行李箱里抓的,微微有些皱。总是几种素色换来换去,搭配容易。飞了十几个小时精神不算好,手头还有没处理完的文件。

计划回国停的时间不长,其实不是为了看看父母不回来也罢。习惯了匆匆碌碌,接了命令随时出发。到机场接了家里两通电话,说是难得一起出席部里活动。

并不是很急,对这种场面上的事早习惯了,关键是有些尴尬。在外面几年部里物是人非,可毕竟熟人多,团拜又有家属随行,免不了会碰到家珍。

她现在是别人太太了,离散之后各奔东西,几年里从没联系过,连普通朋友都算不上。他比不得她现在的丈夫,听说是司长,爬的也快,又有她父亲照应。

想这些没意思,已经到了推是推不掉。绕到新宴会厅的入口,恰巧碰到睿轩。远远就跑过来打招呼,还像当初在沈家时亲切随性,称呼也总改不过来,张口闭口小姑父。

孔谦待睿轩也如过去,他是个平顺脾气孩子,难得在那样的家里长大却没有娇纵。以后大概也会进部里做事,听他电话里说过随父亲出席活动的事。

离婚久了,和沈家也就睿轩这些联系。最初他和家明还会碰到,出国以后就难见,家明位本比他高,也不惜得要刻意笼络。

几句就把几年的生活说了,睿轩还要问,他身后冷眉冷眼的男孩催着走。来不及介绍,拍拍睿轩的肩错身而过。走出几步,听背后凉凉的一句。“就他啊?!”

甩甩头没太在意。进厅里找到父母费了些工夫。父亲还是一贯不苟言笑,母亲帮他张罗添菜。反而让比年前见时又精神挺拔许多,捶下肩膀坐在留好的位子上,兄弟两相视笑了笑。

团拜还是老传统,吃吃喝喝,熟人聊些有的没的,不熟识的被介绍认识。因为刚回来,同席间聊的少。主要问了家人的近况,聊些各自的生活。四口的小家到现在就分在三地,母亲不随父亲驻守就天南海北各踞一方。已经习惯了独来独往,交待了那边的生活找不出话,只想多问问让在外过得如何。他不想成为话题中心,尤其不想提再婚,没这个心思,身边也没有合适的人。

酒席过半,有些旧友往来,孔谦和礼宾司同事敬酒,远远见家珍随在个中年男人身后往厅这侧走。

几年不见了,还是一眼就注意到。气色一如当初娇娇嫩嫩,禁不起风吹日晒。穿着比小夫妻时考究了许多,挽了发显得成熟了。不持羹汤的大小姐,分了只是分了,也怨不得谁,本不是一路人。

彼此都注意到对方,家珍赶一步手挽到丈夫臂弯里,远远的望着孔谦,脸上的笑意浓了些。

孔谦礼貌的回以微笑,留心了下跟在他们身后的年轻人,转身继续和友人说话。反而是家珍一直望着他的方向,虚掩的笑意更深了。身后尹默嘟囔的一句冷讽,听习惯了心里还是别扭,把丈夫挽紧些,不想失了司长夫人的身份。

才个把年,都不再是初初相遇的样子。彼此心里都明白称心有太多种,他追求了理想和事业,她寻了个终身的依靠,其实都是把感情看淡了。

家珍和先生走远了,孔谦的目光才投到那对背影上,举起杯子喝干了酒。

觥筹交错,父母离开的早,让离席后他独自坐在桌边。仿佛又回到单身后那些日子,自斟自饮,开着广播听了无意义的西语新闻。

时间就这么过去,看看差不多了,干了最后一杯起身要走,西装一角突然被椅子卡住。

回身,满眼还是未散尽的宴席,杯盘交叠,人影穿梭。可又什么也看不清晰,只觉得眼前的一只小手抓的很紧。

几根细白的指微微曲着,好像已经等了他好久,乖乖的,怕扰到,可又舍不得放手。

这么混乱的场合,人来人往。也许只是自己喝多看错了,可扯动衣角,一并碰到了一只小手。酒往头上走,拄着椅背坐下,索性拉住,证明她就站在自己跟前,笑眯眯的叫他孔叔叔。

从没这么静过,周围的浮躁都侵扰不了,所有感觉就剩下那三个字和包在掌心里微凉的温度。比上次长大了好多,又不是他想的样子,瘦了些,白白弱弱的,眼神却比以往任何一次都坚强。

露出的牙齿洁白细小,唇上润润的,也像吃过酒的颜色。头发短了,编成两个小辫子,像个女学生,发尾尖尖的扫到肩膀。见她哭过太多次,原来笑的时候这样好看。这孩子该笑,多笑一些,时时刻刻笑才好。

孔谦拉着她的小手不知道说什么,让她坐到身边的椅子上。亦诗马上挣开,把邻座的椅子搬得离他很近了才蹦上去,又主动把手放在他摊开的掌心里,笑了。

这是这一整年,或者这几年来亦诗最快乐的一刻。她一眼就认出了他,就是他刚刚进门找座位的时候。那次电话之后他们还偶尔有联系,秘密的。被父亲发现打国际长途后书房落了锁,听不到他的声音,她留着那张名片只好想的时候拿出来看看。

知道他的名字之后,她对孔叔叔三个字有了更深的感情。她会偷偷在本子上练习,每次都写上谦虚,像普通的习作,实际却是在努力练习前一个字。新华字典里有两页折了脚,她甚至能背下来那两个字所有的注解。自己打法的时间,研究他成了一种乐趣,又时候都会入迷。等待的时间太久了,期望总会落空,只好到琴房吹长笛,录到磁带里等着他听。

别的同学在墙上贴满明星海报的时候,亦诗拿零花钱买了本原版法语字典。厚厚的,就摆在书桌最显眼的地方,和学长笛的书谱放在一起。因为有次随口从父亲那里听来他在法国,她甚至有了学法语的念头。

对她来说,他比任何海报上的明星都好,可惜又说不完全是怎样的好。总是眉心里有皱纹,给她讲故事时会舒展开,声音很低很缓。茱蒂的长腿叔叔是什么样子?亦诗觉得一定没有孔叔叔好看,没有他个子这么高,没有他这样的胡子。她最能读懂大人的眼神,他跟谁的都不一样,哪怕只是认真听她吹长笛没什么表情,她都把那一刻的样子印在脑子里了。

见他不说话,亦诗淘气的握个小拳头,几个蜷起的指轻轻在他掌心滑动,挠一挠,停下来看看他,又点一点。

孔谦也觉得开心,心里好像压了什么要爆开,久得憋闷不住了。惦记什么的时候,他尝常常在办公室点一只雪茄,灰烬点在烟灰缸里,积上厚厚的一层,试图抹去脑子里的记忆,可怎么抹,她还是印在那儿。

掌心里痒痒的又很舒服,心坎都软了,抓着她的小手揉了揉。

“一一,爸爸他们呢?”

起身指给他看,靠近中心区,桌边围了不少人,继母抱着弟弟陪在一边和几个官太太说话。怕被注意到赶紧坐下,猫了腰指了指门口。

本该送她回去,可站着不走,还微微用力拉他往相反的方向去。走了几步,见往来的熟人,孔谦索性牵住她的手,像平日里领着孩子出门的家长,安安稳稳的带了亦诗出去。

午后的太阳暖暖的,终于见她穿了一次鲜艳颜色,大红色的小夹袄里套着滚茸毛的白衣,像个讨喜的娃娃,又有了少女的模子。第一次觉得这孩子太好看了,下到最后一级台阶,猛地从背后抱起悠了一大圈。

尖尖的惊呼,从没玩过这么刺激的游戏,好像能飞一样。落下时亦诗抱住他的胳膊咯咯的笑出声。眼睛眯了起来,扬着脸巴巴的看着他。

明明知道不该把她带出来,可禁不住笑声的诱惑,孔谦又把她抱了起来。

叫不上树的名字,整齐的两排像卫士立在路两边。入冬了,路上落满了叶子。换岗的一队士兵正好列队经过,整齐的步伐踏在道上沙沙作响。

一阵风刮过来,卷起片叶子到亦诗脚下。不规律的边缘,有些褪了色还带着几个虫蛀的小洞,很可爱。她放开手里单薄的小叶片,欣喜地蹲下身捡起来,举到阳光下看。暖暖的小光点印在她额上,衬到嘴角的笑意,比入冬零星的绿色还让人温暖。

夹袄口袋鼓鼓的,好像怕什么要紧东西掉出来,还时不时拍一拍。她又瞄到几片宽大叶子下露出的叶脉,跑过去掀开看。粗长结实,去了残损的部分应该是不错的用材,把叶柄装进夹袄口袋前,亦诗又回头确认了下孔谦还在不在。

孔谦当然在,他一直亦步亦趋的跟在她身后,手里也有几片叶子,在掌心里揉转,笑着瞧她专心致志的挑叶子。开始她只喜欢颜色形状漂亮的叶子,所以总是输,后来知道要叶柄粗壮才会赢,从一个树坑找到另一个,捡到满意的就举到他眼前炫耀一下。

不知不觉,已经从宴会厅出来几百米,在甬道上捡了一路,晒过太阳她脸颊上多了红晕。笑也更多了,眉角唇线弯弯翘翘的。

他们在玩拔老根,是他小时候常和让玩的游戏。最廉价的游戏材料,随手及得,却格外有意思,常常放学一路捡一路拔,不知不觉回到家。把手里的叶柄折软,在指尖磨了磨试了试韧度,应该可以坚持下,又很快会输掉。已经让她赢了好半天,还要做出捶胸顿足不服的样子,逗得她咯咯笑。

他从没见她笑过这么多,原来也是如此活泼的孩子,高兴起来会忘乎所以的抱着他的手臂跳,把获胜的叶子举得特别高。

起身随着她往前,想就这么一直走下去。看了眼表,出来有一会儿了,路的不远处就是门岗,繁忙的街道声音越来越清晰。

总要送她回去,她的家人也许已经在找了。不知道怎么跟她提,蹲下身招手叫她过来,举着“长胜将军”主动挑战。

“我要比赛!”

“好!我要用…这个!”在叶子里挑选,挑她最满意的元帅迎战,孔谦很快悲惨落败,又把她逗开心了。

亦诗笑着眯眼睛,上排的小虎牙都露出来。看他输了,马上把口袋里的叶子全都掏出来,欠着脚捧到面前给他挑。

“一一,我又输了!”收起掌心里的断叶,把她发梢上挂的小叶子摘掉,“以后再比吧,今天叔叔输惨了,得去找最厉害的叶子才能再和你比!”

正开心呢,没把他的话往心里去,亦诗摇了摇头又把手里的叶子送过去给他。

“我们再比!现在就比!”

孔谦没有拿,把整把叶子连着她的小手牢牢握住。看他变得严肃的眼神,挂在亦诗脸上的笑容慢慢收敛了。

“一一,该回去了,下次再比好吗?”

她不说话,一连摇头,掌心里的叶子握不住哩哩啦啦都掉了出来。孔谦低头帮她捡,真的好多,每根都修剪仔细,还有些绑成了一小捆,好像为了和他一直拔下去,永远不要分出胜负。

把叶子仔细放回她口袋里,留了最后一小把放到了自己西装里,起身又拉起了她的手。

“一一,我们回去吧,爸爸他们该着急了,以后再拔。”

她停在原地不走,摸了摸兜里的叶子,又仰头看他。

“以后是什么时候?明天来跟我拔行吗?”

摸了摸这孩子的头,心里突然不忍,公事本来积压着,他不敢轻易给她任何保证。可看那刚刚还满是快乐的眼睛里蒙上了一点点忧郁,再多的原则也只得作罢。

“好,明天比!”

得了保证,亦诗终于放心了,任他领着往回走。一边走,一边低头摸自己鼓鼓的口袋,好像装满了财宝,怕失去一分一毫。

快到宴会厅入口,她突然拽起孔谦西装的下摆,把兜里的叶子都往他口袋里塞。

“怎么了,一一?”

她不由分说地装,装完了把一只手也放进去不肯再拿出来。似乎希望自己也能变成小树叶被装进口袋,随着他到处走。

“明天一定比,孔叔叔你一定来,好吗?”攀着他的衣兜,看了眼宴会厅的大门,语气是恳求的。

孔谦把手伸进兜里,握住那只凉凉的小手,拉了拉勾。

短暂的巡游结束了,迈上最后一节台阶,刮了下她的鼻子,孔谦给了个比拉勾更笃定的笑容,跟她摆手告别。

“明天我肯定赢!”亦诗笑着跑开,很快淹没在人潮里。

孔谦站在原地寻着她的背影,直到回了主座有人照看才放心。手伸进衣袋里摸到一小把叶根,脑子里还是刚刚她笑的样子。

默默转身离开,想着她捡起树叶举向天空,阳光透过小孔荫在白皙的额头上,汇成几个温暖的小亮点儿…窗上的哈气化成了水,沿着玻璃一点点流下来,亦诗用手指在窗上画了片叶子,欣赏着长长的叶脉随着手指的温暖化开,慢慢又凝成一滴水珠。

哈口气,叶片消失了,窗上一片朦胧映不出自己的影子。擦掉哈气,勉强看清雾蒙蒙的的天色。才刚过了午后,已经很暗了,从昨晚开始下的雪一直没有停,雪花忽远忽近的飘落,落在窗台上很快也化了。

早晨随着保姆和厨师在小楼前扫雪,亦诗也捧了把台阶上的碎雪团了个小小的雪球。扫除的空场上弟弟有人陪着堆雪人,亦诗没有过去,雪球化成雪水,拍拍肩上的碎屑就回房了。

因为最近孔叔叔常会来给她哥哥补习法语,她喜欢下午拿本书在门厅里看,等着他来。如果等一下午也见不到,就穿了大衣从小楼走到门岗的地方散步,再自己走回来。

亦诗不知道这样的雪天他还会不会来。从窗台看出去,楼外的汽车顶上积了厚厚一层雪。今天父亲也没有外出,从上午就一直在书房忙。吃过午饭赵姨带着弟弟上楼午睡,嘱咐她不可以自己出去。

拿了书在客厅看了一会儿,因为亦昊哥哥在背功课,两个人又不怎么说话,亦诗只好先回房等。寒假过去两个星期了,开学以后即使他来,她也见不到了。想到这个,亦诗也想像哥哥那样全天在家,不管学什么,如果可以和他学,她就愿意。

听见走廊里有声音,亦诗从窗台上跳下来去开门,不是孔叔叔,保姆送了个暖手的小水袋给她又转身下楼了。因为是老楼,顶层的供暖总没有楼下足,到了冬天房间就特别凉。

回到写字台打开灯,从抽屉里拿出本子摊平,叶子隔开的地方是上次写到一半的信。亦诗在笔筒里找到最常用的那只黑色铅笔,在转笔刀里转了转,寻思着要写些什么。

不会寄出去的信写到后来,变成她对着日记本吐露心声,把身边发生林林总总的事情写进去等着日后和他分享。

给哥哥辅导完法语他常常来琴房里听她练长笛,即使还吹不熟练,他也会坐在榻边翻着妈妈留下的谱子认真听,每完一曲都有掌声,有时候会给她奖励,从口袋里掏出一小把给她找到的树根。

冬天越来越冷,能找到好树叶越来越难,亦诗把那些叶根都放在母亲的首饰盒里藏着,每天拿几根带在身上,等着和他玩。

虽然和哥哥并不很亲,但是很感谢他要去法国上学,不是他,孔叔叔不能常常来,即使来了,也不会待很久。现在因为功课,有时候他会留下吃饭。

厨房为他加菜的那顿,她会吃得特别多,特别香,晚上他和父亲聊完告辞以后,她就跑回三楼自己的房间,推开有小窗格的窗子,在小路上目送着他走远。

因为能常常来,他身上的好也越来越多,他是最耐心的人,最会讲故事最会听故事的人,也是对她极好的人。

翻过自己写完的一封信,亦诗终于想到了要写什么,落笔前现在页脚写了个数字——3。

还有三天就是她12岁的生日了,这也是一年里她难得开心的日子。每年的这天,父亲都会在晚饭的时候把一家找齐,在餐桌上送一份礼物,赵姨不是准备漂亮的衣服就是鞋子。厨房会专门做她喜欢的菜,很多时候还会给她妈妈加一副碗筷。

很想生日那晚他也能来,即使没有礼物,只要能见到,一起拔一下叶根就好了。把自己的这个生日愿望记下来,又在本子上画了个生日蛋糕给自己。

十二根蜡烛,刚画到一半,房门扣响了。

孔谦进门时外套上的雪还没有化尽,嘱咐亦昊进侧庭等他,接故上楼给她送东西。今天不能久待了,以后也不能来。任务下来,两天后启程。想到要错过她的生日几天里心情都复杂,甚至带着些微内疚。上午在外面跑完公事连饭都顾不得吃,特意去取礼物。

预订时店里都以为是给什么重要的人,说出只是个十二岁小女孩的生日礼物,店员愣了。他一贯笑而不语,把打着她名牌的小链子挂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