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黑狗接过那个金银挂花,那挂花本是由苗家胸牌变化而来,乃是一朵大花,其下挂有银质蝴蝶吊饰,相当沉重,他垫了垫,少说也有二十两之重。花朵上仍挂着些水池的污物,似是从水底捞起来的,“姜婆子,这东西你从哪里捡回来的?”姜婆子看了眼东面,“杂货房后面,大老爷给大夫人的那面铜镜那里。”郭大福的祖父曾给妻子立了一面与人同高的铜镜,镶嵌在采莲庄内一处杂有劣质玉脉的大石上,那大石就在杂货房不远处,周围却景色清幽,树木和花丛完全把杂货房遮了起来,只能见到两间杂货空房之间的小路。
“杂货房?”郭大福奇道,“那里离客房很远,这挂花怎么会掉在那里?”郭祸却已大步往外走去,直奔杂货房。众人不约而同跟着他一起往采莲庄东边走去,采莲庄方圆十里,两间杂货房曾用以储藏扫帚书籍等物,但久已放空,只因搭建之时未曾想到离主房太远。“这里的房子没有盖好。”郭大福道,“听说是画地的时候画错了,这池边空地没有那么大,房子建好以后中间的小路就只剩这么一点了。”两间房屋之间只留着极窄的小道,莫约只有一人之宽,而且此地地势倾斜,那条小路几乎是个陡坡,一直通到池边。“我就是在这里捡到的。”姜婆子指着那池边,“就搁在很浅的地方,一伸手就拿上来了。”
李莲花敲了敲那杂货房的门,意外的那房门开了,连郭大福都怔了一下。房里布满灰尘蛛网,是很久没有人来过的样子,地上有一些纷乱的脚印,但因为脚印太多太杂,却是辨认不清。还有几张纸片,其中一张颜色枯黄,似乎年代已很久远,飘在角落之中,其余几张尚新,似是新近之物,其中一张最为眼熟,竟是李莲花不见了的那首“诗”。
是谁把他早上胡诌的“诗”小心翼翼的放到了这里来?李莲花比衙役快了一步拾起那几张纸片,只见枯黄色那张上面以正楷写着:“晶之时,境石立立方,嫁衣,立身觅不散。”其下却未署名,只画了一轮月亮。另几张一张是李莲花的“诗”;另一张却似个帐簿,上面碎碎的写了某某东西,几分银子,某某东西,几吊钱,都是这般琐碎的东西,却也不见什么奇处。其余几张新的白纸,也是写着“晶之时”那几个怪字。
李莲花瞧了几眼,眼睛对着王黑狗瞟了瞟,小心翼翼的道,“王大人,这个杀人凶手,好像专杀穿了那套嫁衣的女人。”王黑狗不耐的道:“废话!”李莲花顿了顿,“那么……如果有人充当诱饵,说不定他还会出现。”王黑狗皱眉,“这等性命攸关之事,谁敢担此重任?”李莲花说:“我。”
满厅众人都是一怔,郭大福吃吃的道:“你?”郭祸大声道:“如此危险之事,本门弟子义不容辞,还是由我……”王黑狗突地一拍桌子,“也罢!就是你了,本官派遣衙役埋伏采莲庄,嘿嘿,若是没有凶手出现,便是你杀了翠儿,这次你可抵赖不了。”郭祸仍在坚持他要孤身涉险,郭大福扯了儿子一下,白了他一眼:那嫁衣李莲花穿得上,他穿得上吗?郭祸却半点没有理解老子的心意,仍口口声声他要降妖除魔。
当下厅中几人细细商讨了捉拿凶手的方法,不外乎一旦李莲花发现凶手便大声喊叫,众衙役一拥而上,将他抓住。王大人对如此方案十分满意,英明神武青天再世前呼后拥的先行回去,待晚间再来。郭大福愁眉不展——虽然李莲花这诱敌之计有那么一点点道理,可是方才几乎整个郭家的人都在偏厅,若是家中真有凶手,耳目如此众多,怎么也听到了,怎么可能还如此之笨,仍旧前来杀人?难道此凶手并非庄内之人?那他是如何知道何时庄内有谁穿了那身嫁衣?又怎样及时赶来杀人?
郭祸却想:李莲花乃一介书生,手无缚鸡之力,无论如何他也要潜伏偏厅,将凶手立刻拿下。
三 杀人凶手
当天夜里,李莲花吃过晚饭以后,面对四个女人穿过的那件嫁衣,委实有些毛骨悚然。
四个女人,都已死了,有些还死了很久了。
足足过了一柱香时间,他才慢吞吞的开始穿那身衣服,又足足花费了一顿饭时间,他才把那套花样繁复的衣服穿在了身上。而后他沉吟了一下,推开窗户,在房里坐了一会儿,喝了杯茶,然后往杂货屋镜石那边走去。
时间并不太晚,在客房门外埋伏着四个衙役,但他明明听见了衙役们拔了莲蓬嚼鲜的声音,以及啃着鸡爪偷偷咒骂的声音,还有拍打蚊子的声音。杂货屋那边也埋伏了几个衙役,等他慢吞吞走到镜石旁边,只听到一阵阵“嗷——嗷——”,吓了他一跳,半晌才领会那是鼾声,不禁叹了口气。走到镜石之旁,他对着镜面里的人看了一阵,镜中只见宝蓝色嫁衣光彩闪烁,镜中人若是个女子,倒也华丽,但李莲花只觉镜里站的是人妖,远远不及他平日英俊潇洒。左看右看,不见凶手的影子,他打了个哈欠,本想在地上坐坐,却发现裙身太窄根本坐不下去,只得绕着两间房屋转了几圈,那几个衙役躺倒在地稀里呼噜的睡觉,李莲花从他们身上跨过两次,心里很是抱歉。
郭祸躲在镜石之后,睁大眼睛看着李莲花穿着那身嫁衣在两间房屋之间绕来绕去,心里大惑不解,要说他在诱敌,未免太过悠闲;要说他并不是在诱敌,那他又在做什么?正当他迷惑之际,突有所觉,猛然回头,只见身后不远处,树后莲池之上,一张毛发乱飞,黑漆漆的脸正在摇晃,一双空荡荡的眼眶正阴森森的看着他——那眼眶竟是空的,里面什么也没有。郭祸见了突然出现在身后的这一张脸,喉头咯咯作响,全身冰凉,他本想喊出声来,却突地发现自己什么也喊不出来,他本以为世上绝无鬼怪这等东西,眼前却活生生的出现了个活鬼!
在他全身僵硬的时候,那张脸慢慢的往远处移开了。郭祸仍然全身僵硬,眼睛直勾勾的瞪着那张鬼脸,直到那张脸移开到了两丈之外,他才蓦然发现——那其实并不是一个鬼!那是一个人,背着一个袋子,那袋子里不知装着什么东西,露出一蓬毛发和两个类似眼窝的窟窿!那人其实背对着他,他背后背着的那袋东西就正对着郭祸的脸,把他吓了个半死,而那人之所以会无声无息的靠近又离开,是因为那人坐在木盆里。江南水乡,儿童多乘木盆穿梭于莲池之间,采摘莲子香菱,那人就坐在这么一个木盆里。采莲池本有溪流灌入,潜流之中不生莲藕,木盆被潜流推动,以至于移动无声无息。
这人是谁?郭祸心神稍定,咽喉仍旧咯咯作响,发不出丝毫声音,受惊过度,身上也作不出任何动作,眼睁睁看着那木盆缓缓飘远了些,在两间杂货房中间的那条小路尽头停了下来,那个人佝偻着背,背着那袋东西,动作似是十分迟钝的走了过来。郭祸心中大疑:这人的行动很是眼熟……难道是——
只见那人走到了镜石之前,似乎是往镜子上贴了什么东西,然后退到镜石旁边树丛之中躲了起来。李莲花恰巧这个时候从房子中间绕了回来,“咦”了一声,他走到镜子前面看东西,“晶之时……”郭祸恍然大悟,那人又在镜子上贴了那张怪字条,看来的确从几十年前,这人就做过这种事,杀害郭家几代女子的凶手,看来的确是他!可是——又怎么可能?怎么会呢?他怎么可能做出这种事?毫无道理啊……
突然“呵呵”一阵低沉的怪叫声响起,那躲藏在树丛里的怪人突然冲了出来,把背后那东西从包裹里拔了出来,带着怪异恐怖的笑声,举着那东西冲向李莲花,“呵呵呵……他死了……他死了……你永远不能和他飞!永远不能和他飞!”郭祸大吃一惊——那人手里举着的东西,赫然是一个骷髅头!那东西竟不是“好似”有一蓬乱发和两个眼窝,它却真的是一个骷髅头!有骷髅就有死人,这个死人是谁?它怎么会出现在他手里?
李莲花显然被吓得魂飞魄散,哎呀一声掉头就跑。从这里要回主房,有两条道,一条是绕过两间房屋,穿过镜石旁边的树丛小道,再途径花园回到主房;另一条是穿过两间杂货屋,径直从后门奔进厨房,然后穿过小径,回到主房。李莲花想也没想径直奔向杂货屋,显然奔向厨房要比绕道花园快得多,而且这怪物就是从树丛里跳出来的,谁知道花丛草丛里还有没有它的同伙?郭祸这时终于缓过劲来,从镜石之后爬了出来,正要喊叫,突然他看到了一件让他全身再度僵硬冰凉的事——
李莲花从第一间杂货屋的正门奔了进去,迈过第一间房屋的后门门槛的时候绊到了裙摆,他往前跌倒,双手本能的要去撑地,这两间房屋之间的道路却是往下倾斜的,李莲花左手撑住了地面,右手却没有撑住,失衡之下“碰”的一声颈项扣在第二件杂货屋的门槛上,摔倒在地,接着顺着倾斜的小路滚进莲池,随即不动了。郭祸全身发冷——他好像看见了好几个女子跌倒的身影,包括他的妻子蒲苏苏……她们一个接一个在这门槛之间摔倒、受伤,然后滚进莲池溺水而死——而凶手——竟是这个拿着骷髅头将她们赶向陷阱的人!他突然能发出声音了,惊天霹雳的大喊了一声,“来人啊!快救他!快点救他!”随着一声大叫,他浑身气力似都恢复,纵身而起,一把抓住了仍在挥舞那个骷髅头的人,在他铁臂之下,那人犹如一只小鸡,应手被擒。郭祸不可置信的看着他,这样的人……怎么可能想得出这种事?怎么做的出这种事?
这个被他一把抓住的人,竟是他痴呆的叔公郭坤!
难道潜藏在他家中五十几年的杀人恶魔,就是他这个出生既是痴呆的叔公郭坤吗?树丛后在睡觉的衙役被惊醒,一阵惊叫混乱之后将郭坤牢牢缚住,有人到池边想把李莲花捞起来,但那身嫁衣却有三十来斤重,加上李莲花的体重,一两个人却捞不起来,即使池水并不深,却极可能淹死了他。
王黑狗和郭大福闻讯匆匆赶到,王黑狗大喜过望,郭大福却是满腹疑惑,郭祸等衙役抓住了郭坤,一把把池中李莲花捞起,只见他全身无伤,双眼紧闭,却不醒来。
“看来杀死郭家四个女子的凶手,就是郭坤!”王黑狗大出意料之外后,喜上眉梢,“本官破获五十多年陈案,当真是还民以公正的清官啊!”郭大福呆呆的看着郭坤,仍然不敢相信这个到了七十岁仍旧神智不清的人会是凶手,但他却被抓了个现行。一群衙役在老迈瘦小的郭坤身上扣了七八条铁链,压得他弯下腰去,突然大哭起来,抓着郭大福的裤子,一副受了委屈的模样。王黑狗大怒,撩起官袍踢了郭坤一眼,“杀人不眨眼,竟还敢哭哭啼啼,给本官掌嘴!”“是!”有个衙役立刻走上前去,“啪”的给了郭坤一个耳光。
“我说……王大人,未经升堂审案,私设刑罚,殴打犯人是犯法的哟……”有人悠悠的道,“何况……其实郭坤并不算元凶。”
王黑狗吓了一跳,左右一张,“谁?”突然醒悟是谁在说话,大怒道:“李莲花!亏本官为你担忧,你竟敢装死恐吓本官?来人啊——”李莲花慢吞吞的从地上坐了起来,池水从他衣襟上流了一地,他却微笑得愉快得很,“大人难道不想知道郭坤手里那个骷髅……究竟是谁么?”王黑狗滞了一滞,“这个……这个……”他瞪起眼睛,“你知道?你竟敢戏弄本官!来人啊——”李莲花缩了缩脖子,“岂敢、岂敢。”这回王黑狗学聪明了,冷笑道:“本官还真看不出你不敢。”李莲花又微笑道:“过奖、过奖。”把王黑狗气得七窍生烟,郭大福听得目瞪口呆。
李莲花端正坐好,有些惋惜的看着被池水和泥浆弄脏的衣服,对着目瞪口呆看着他的众人非常温和的微笑,好似他一贯如此品性端正,“其实从一开始姜婆婆给我说郭家三代夫人坠池而死的故事的时候,我就知道凶手可能是郭坤。”他指了指郭坤,“采莲池池水有深有浅,但在客房之下浅水之中溺死,未免有些奇怪;何况死者之中有人是渔家姑娘,若不是溺水而死,那便有两种可能:其一是她意外溺死之前受了伤,以至于无法挣扎;其二是她是被人所杀,假装溺死在水里。接连几人都是这般死法,我和常人一样都会想到是不是有人谋害?”他微笑道:“只不过大家或者都会对‘连续五十几年’和‘命案发生的时间相隔二十几年’感到疑惑,觉得不可能有人埋伏郭家五十几年,只为杀这几个不相干的女人,所以便又想到意外。可是我却以为……”他缓缓的道:“我却以为这事如果是有人谋害,凶手是谁再清楚不过——那就是在采莲庄中住了超过五十几年的人,那是谁?姜婆婆?不,五十三年前,她侍侯郭大福祖父的时候只有十三岁,还是个小姑娘,之后嫁与姜伯,她要是夜里出门,姜家老小岂能一无所知?那么还有谁呢?除了姜婆婆,在五十几年前便住在采莲庄内的人,能自由走动不管做什么大家都不会觉得奇怪的人,还有一个,叫做郭坤。”
郭大福失声道:“可是坤叔他天生痴呆,怎会做出这种事……”李莲花微微一笑,“他自己不明白自己在做什么,我说他不是元凶,因为这杀人之事开始不是他做的,他也许是偶然看见了,便模仿着玩罢了。”王黑狗全身一震,“模仿?”郭祸和郭大福面面相觑,“模仿?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说……”李莲花慢慢的道:“第一个死的女人,并不是郭坤杀死的,他只不过是看见了杀人的过程,以后一旦看见有那样的情形,他就模仿凶手的行为,自己当作游戏。”他一字一字道,“这诱发他行凶的‘情形’,只怕便是嫁衣——郭家家传嫁衣价值连城,瑰丽之极,每个女子想必都很喜爱,偶尔夜深穿上嫁衣,偷偷自镜石之前对镜自赏,想必这种事,郭家的几个媳妇、包括侍女们都做过。而郭坤却看见了穿着嫁衣的女人被杀,所以一旦有女子穿上嫁衣,来到镜石之前,他便模仿元凶的方法,将她们追赶到杂货房里,让她们绊倒在门槛之间,然后摔入莲池溺水而死。”
“门槛?”郭大福骇然看着那相距一人距离的门槛,“这门槛又如何了?”
李莲花提了提那湿淋淋的嫁衣的裙摆,“这裙子很窄。”郭大福和郭祸都点了点头,李莲花指了指门槛,“这两个门槛却比庄里任何一个门槛都高,前后门槛高低至少差了一寸。”王黑狗遣人一查一量,果真如此。李莲花继续道:“我刚才跑进屋里的时候已经估计到门槛很高,却仍旧没有跨得过去,前门的门槛给了我错觉,似乎后门的门槛也刚好能跨得过去,后门的门槛却比前门高了一寸。若只是门槛高了一寸,或者踉跄一下,步子本就迈得很大的人也可以顺利过去,但是——”他拉直了裙角,“这裙子非常窄,裙摆下有铃铛银链,一旦奔跑的脚步抬得太高,不绊倒在门槛之上,也会被裙摆和银链绊倒,一样会摔倒在这门槛之间。”郭大福毛骨悚然——如此——如此高门槛和窄裙就如杀人凶器,是凶手杀人的工具!
“这两个门槛相距只有这么点距离,如果一个女子在此跌倒,如果她个子矮些,额头就会撞在对门门槛上,如果她像翠儿那样个子高些,脖子就会撞在门槛上——而这件嫁衣织锦厚实、又窄得出奇,无论是怎样跌法,她都不可能蜷缩起来,只能笔直往前倒;加上这些金银之物沉重之极,弱质女子怎可能在跌倒的刹那之间撑起二十六斤重的衣裳?她的体重、二十六斤重的嫁衣,以及摔倒的势头,这些力气一起撞在对门门槛上——”李莲花叹了口气,“就算没有脑袋开花,但是撞得昏死过去,或者颈骨折断什么的,都很正常。还记得翠儿死时跌落的那个挂花和她下巴上的伤痕吗?她摔倒的时候莫约胸前挂花飞了起来,摔下去的时候下巴磕在门槛上,竟把挂花银链给磕断了,所以挂花沿小路掉进水池,被姜婆婆捡到。”顿了一顿,他缓缓的道:“至于人……这条路太斜了,摔倒的人会沿着小路滚进莲池里,如果本就受了重伤,身上穿了这二十几斤重的衣服,浸在水里,当然会溺死。”
王黑狗皱眉仔细的听,喃喃的道:“不对啊,可是尸身为何在客房窗下发现?它怎会从这里跑到客房去?”李莲花指指莲池中空出的天然通道,“十里采莲池并非死水,这水里有潜流,人摔进水里以后被潜流慢慢推走,最后推到客房窗下,那里水流缓慢,莲花盛开,阻住了尸体,郭坤就是借着潜流来来往往,采莲庄的人想必都很熟悉。”微略停了一下,他看着从郭坤背包里拿出来的那个骷髅头,叹了口气,“当然还有一种可能,她们溺死以后,郭坤模仿元凶抓着尸体,利用潜流带回客房窗户下面。”
“就算郭坤是个痴呆,你又怎么知道他是在模仿凶手杀人,说不定是他偶然吓死了第一个穿着嫁衣的女人,以后就依样画葫芦,凡是穿着这身衣服的女人他都这般吓她。”王黑狗身为知县,虽然昏庸懒惰,却并不是傻子。李莲花指着镜石上那张字条,“晶之时,境石立立方,嫁衣,立身觅不散。”他叹了口气,“这字条……”郭大福终于忍不住道:“写的是什么?”李莲花突然对他露齿一笑,“这是约女人的情书,你不知道么?”郭大福被他瞬息万变的表情弄得一愣,“什……什么……情书?”
李莲花站起来把镜石那字条扯了下来,悠悠瞧了几眼,“这写的什么,你们当真没有看出来?”郭祸摇了摇头,王黑狗和郭大福满腹狐疑,众衙役从后面挤上,目光炯炯大家都盯着那张字条。
“这个‘晶’字,虽然写得很端正,但是若是写得稍微潦草一点,写成这样。”李莲花从地上拾起一块石头,在路边泥地划了几个字,“这样,岂不是比‘晶之时’有意思得多?”众人凝目望去,只见李莲花写的是“月明之时”四个字,王黑狗恍然大悟,又迷惑不解,“这……这……”李莲花道:“假设郭坤不过在模仿谁某天夜里的行动,这张字条自然是他抄的,而他没有看懂原先字条里写的什么,抄的时候抄错了许多,成就了这一张怪字条。”郭大福连连点头,“照此说来,这个‘境石’定是他抄错了,原来肯定是‘镜石’。”郭祸呆呆的看着那张字条,苦苦思索,“镜石立立方、镜石立立方……”李莲花咳嗽了一声,“既然开头是‘月明之时’四个字,不妨也假设这后面也应是四个字,‘立立方’三个字,‘立方’二字叠起来相连,很像一个字……”王黑狗失声道:“旁!”李莲花点了点头,“如果‘立方’二字本是‘旁’,这句话就是‘镜石立旁’,就有些意思了,而‘立’字若是写得草些,岂不也很像‘之’字?若是‘镜石之旁’,就更有道理些。”王黑狗一跺脚,“月明之时,镜石之旁,果然是有人约人到此,有理、有理。那‘嫁衣’二字更加明显,字条定与女子有关。”李莲花微微一笑,“既然‘立’字很可能是‘之’字,那么‘嫁衣,立身觅不散’,七个字很可能就是‘嫁衣之身,觅不散。’”郭大福反复念道:“月明之时、镜石之旁、嫁衣之身、觅不散……不对,按道理这最后也应是四字才是。”李莲花拿石头在地上写了一个大大的“觅”字,随后缓缓在“觅”字中间画了一条线,“这很简单……”郭大福见他一画,全身一震,大叫一声“不见不散!”
众人目光齐齐聚在那个被一分为二的“觅”字上,那张怪字条已是清清楚楚:“月明之时,镜石之旁,嫁衣之身,不见不散。”李莲花慢吞吞的道:“这是一个男人约一个女人夜里出来见面的情书……”这十六字自不是郭坤写得出来的,王黑狗看了好一阵子,颓然道:“那杀死第一个女子的凶手是谁?”
李莲花也颓然叹了口气,“我怎么知道?”王黑狗尚未听入他在说什么,自己又喃喃的道:“被郭坤拿出来的那个骷髅头又是谁的——不对啊!”他突然失声道,“如果郭坤在模仿凶手杀人,那就是说在五十几年前,那凶手手中已有一个人头?那岂不是另有一起凶杀隐案,至今无人知晓?”李莲花很抱歉的看着他,“我不知……”他一个“道”字还没说出来,王黑狗一把抓住他胸前衣裳,咬牙切齿的道:“本官不管你是知道还是不知道,三日之内,你若不知,大刑伺候!”李莲花心惊胆战,连连摇手,“我不……”王黑狗大怒,“来人啊——上夹棍!”衙役一声吆喝,“得令!启禀大人,夹棍还在衙门里。”王黑狗跳了起来,“给我掌嘴!”郭祸大怒,一把将王黑狗抓住,“你这狗官!我只听过有人逼婚,还没见过有人逼破案,你再敢对李先生胡来,我废了你!”郭大福叫苦连天,直呼“大胆”,郭祸放开王黑狗,重重的哼了一声,“师父平生最讨厌你这等鱼肉百姓的狗官!”李莲花奇怪的看了他一眼,“王大人……”王黑狗对郭祸将他擒住之举大为光火,厉声指着郭大福,“若是三日之内不能找出凶手,本官定要将你们统统关入大牢,统统大刑伺候!”郭大福吓得脸色苍白,“这……这……”郭祸大怒,一把提起王黑狗,郭大福魂飞魄散,“扑通”一声对着王黑狗和儿子跪下,一迭声喝止,场面乱成一团。采莲庄中人听说要被全部关进大牢,有些女子便号啕大哭,有些人磕头求饶,有道是鸡飞鸭毛起,人仰狗声吠,便是这般模样。
李莲花叹了口气,“那个……那个……若是郭大公子肯帮我做件事,说不定三天之内可以……”众人顿时眼睛一亮,郭祸迟疑了一下,放下王黑狗,“当然可以!”李莲花用景仰英雄的目光看着他,慢吞吞的道,“既然郭坤所作所为很可能都是模仿而来,他又得到这个骷髅头,想必他知道藏尸的地点。他若知道藏尸的地点,说不定他也曾看见此人被杀的过程,那么如果让他看见当年此人,说不定郭坤便会重演他所看过的事,所以……”他用极其歉然的表情看着郭祸,“委屈郭大公子扮一次郭老夫人,我扮演这个骷髅头……”郭祸本是连连点头,突然大叫一声“让我扮奶奶?”
李莲花极其温和文雅的点了点头,“郭大公子武功高强,和郭大公子一道,即使遇到危难,想必也能逢凶化吉。”郭祸却呆呆的看着他,心里只想只要李先生有求,我自当全力以赴,只是他的法子也忒奇怪了……在众人疑惑不解的目光之中,李莲花很愉快的道:“给我三天时间,三日之后,月明之时,镜石之旁,不见不散。”众人听了他这句话,却都是一阵寒意自背后冒了出来,就似这镜石之旁必定有鬼一般。
四 浮生三日
之后王黑狗和李莲花经过一翻讨价还价,决定将郭坤暂时留下,三日之中郭大福等人绝不过问李莲花言行举止,一切静候三日之后月明之时。李莲花虽信誓旦旦会有结果,别人却都满腹疑云,王黑狗打定主意若是没有结果,他便将郭坤往上头一送,什么五十多年前的隐案,他一概不知。郭大福唉声叹气,愁眉苦脸,一想起老母妻儿之事便烦恼不已。郭祸却是热血沸腾,跟在李莲花身后亦步亦趋,对他的一言一行都深信不疑。
李莲花先在客房里睡了一觉,一直睡到第二天早上方才起床,三日之期已经过了一日半。郭祸在他房门口转来转去,急得犹如跳蚤,却又不敢破门而入。好不容易李莲花起床,却在房里衣箱里翻衣服翻了半天,挑了两件白衣,比较许久,似是想不出要穿哪件,闭起眼睛摸了一件,慢吞吞穿在身上。客房窗户不关,郭祸那双牛眼在窗外瞪得快要掉下,李莲花终于开门出来了。
他先去了郭大福的书房,这书房自采莲庄修筑以来就有,藏有郭乾和郭大福收集的所有字画古董,郭祸跟在他身后探头探脑,李莲花也不在意。书房之中数个书柜,最里头一个是郭乾的父亲所有,第二个是郭乾的,第三个才是郭大福的。李莲花把三个书柜一一打开,抽了些字画出来看,有些是账本,有些是行草,偶尔有些是水墨法描绘的采莲庄景致,笔法佳妙,栩栩如生;还有许许多多红莲紫莲,鸳鸯荷下图,以及一些诸如“千树万树莲花开”之类的绝妙好辞。认真的看了一阵,他摇头晃脑的捧着一幅行草吟道:“几行归塞尽,念尔何独之……郭大公子,这下面是什么我看不懂了。”郭祸皱着眉头看着那首“诗”,勉勉强强的念道:“暮箱呼夫……寒……一团一团的……”他本就不识得几个字,实在看不出那行云流水般的行草写的是什么,李莲花倒也没有笑他,和他一起并头看了许久,兴致昂然的道:“果然是一团一团的,你看这一团像不像鼻子?”郭祸大笑了几声,突然想起李莲花本该是来查明真相的,不免笑岔了气,“哈哈……哎哟……李先生,还是查案……”
李莲花恋恋不舍的把那卷行草收了起来,细细看这书房,打开窗户,窗外也是莲池,只是莲花疏疏落落,没有客房窗外好看。他对窗外聚精会神看了半日,郭祸跟着他东张西望,却是什么也没看出来,许久之后只听李莲花喃喃的道:“蚊子太多……”郭祸全然摸不着头脑,李莲花却似已对书房兴致索然,走出书房,他施施然负手欣赏景致,考虑良久,又往镜石那块地方走去。
青天白日之下,这地方花草寂寂,鸟声隐隐,两间大房掩在树下,倒是风景阴凉舒适,浑不似夜间那么阴森可怖。绕着两间杂货房,李莲花又慢吞吞开始踱步,四下无人,唯有郭祸亦步亦趋,李莲花往东他也往东,李莲花往西他也往西。突然李莲花在镜石之前停了下来,皱着眉头打量着镜后的那块大石,那块大石黑黝黝如铁石一般,看不出所谓“玉脉”在何处,他伸手在石上摸了模,“这块石头原是什么模样?”郭祸苦苦思索,“听姜婆婆说,庄子刚建起来的时候发现这里有玉,但是是不值钱的杂玉,爷觉得有趣,所以就装了面镜子在这里,夜里这个地方月光很亮,十五的时候坐在铜镜下面,镜里映的月光可以照人读书。不过玉在哪里,爹也一直没看出来,姜婆婆说是灰色……一圈一圈的,好像被镜子盖住了。”李莲花点了点头,似是很满意,敲了敲那块镜石,他悠哉游哉的走到前夜郭坤跳出来的那树丛中,低头一看,地上有厚达尺许的枯枝败叶,头顶大树枝叶繁茂,树下杂草不见光亮,生长甚少。这棵树旁却有成片天生茉莉花丛,如此时节娇白微微,香飘四溢,倒是十分幽雅可人。茉莉花丛后稍高一些的地方长着大片悬挂点点黄白小花的杂草,几棵樟树生长池边,十分青翠。“郭老夫人去世是什么时候?”李莲花问。郭祸答道:“莫约七八月,姜婆婆说那时莲花开得正盛。”李莲花又点点头,满意的从镜石前转开,突地钻进树丛,往林子深处走去。郭祸急忙追上,心里迷惑之极——采莲庄本是建在十里采莲池中的一块水洲之上,从这树丛再往前走,只怕便要走到水里去了。李莲花钻过五六十丈的密林,早上挑选的那件白衣俨然变成“褴褛”,眼前便是莲池,他似是有些失望,皱着眉头看着水面,不知在想些什么。
郭祸打了个哈欠,莲池里的小鱼受惊,“哗啦”一声四散逃开,李莲花不知想到了什么,突然噗嗤一声笑了出来,随即对着望不见边际的莲池伸了个大大的懒腰,“哈——这其实是个好地方,有莲蓬莲藕,可以钓鱼和青蛙。”郭祸心不在焉的道:“还有野鸭子。”“这块地有点高。”李莲花站上林子,再慢步踱下来,“难怪那条路会突然斜下去,把房子建在这里虽然风景甚好,可惜地形不佳。”郭祸满脸迷惑,随声附和,全然莫名其妙。李莲花却似已经看够,负手悠悠的穿过树林,走回客房,当郭祸以为他有什么惊人之见的时候,他搬了一个木盆,关起门来,只听里面水声阵阵,他洗了个澡,换了身衣服,舒舒服服的爬上床去,手持了本闲书卷着看了起来。
莫非李先生早上就是在散步?郭祸那顽固不化的脑袋终于想到了这种可能,呆呆的看着李莲花,难道其实他并不是在查案?那么郭家老少大小二十余口岂非……就悬在了王黑狗的牢门口?这怎么可以……
三日之期,转瞬即过。
李莲花这日就坐在书房里看书,除了按时出来吃饭,也并没有做什么其他的事,郭大福派遣郭祸来试探了几次,李莲花一直都在看一本医书,而且以郭祸那等“练武之人”的眼力,甚至认得出他一直看的都是同一页。
好不容易到了晚间。
月渐西起,日间青翠阴凉的树木,夜里就变得阴森可怖。
王黑狗如期而至,带了十几个衙役,郭大福把仆人遣走,在王黑狗身边陪笑脸。众人躲在一边,郭坤从下午开始就坐在草丛里拔草,一直拔了几个钟头也不厌烦,饭也不吃。
月色渐渐明亮,映照在那铜镜之上,铜镜反射在林前空地上,把月光增强了一些。李莲花备了一桶清水,在郭祸身前绑上那件嫁衣。那桶清水郭祸本以为他要用来洗手还是洗脸,结果他突然“哗啦”一声把那桶水倒在身上,把全身泼湿,扎起袖角裤脚,便施施然走了出去,面对着那镜石摇头晃脑的开始吟诗,“几行归塞尽,念尔何独之?
暮雨相呼失,寒塘欲下迟。
渚云低暗度,关月冷相随。未必逢赠缴,孤飞自可疑……”他在镜石之旁来回踱了几步,长吁短叹。
众人面面相觑,郭坤却突然喉头发出“荷荷”的低沉怪叫,从草丛中拾起一根枯枝对李莲花打去,王黑狗本要大呼“大胆”,转念一想还是忍下,只见李莲花应声倒下,郭坤将他拖进大树之下,怪声怪气的叫“我让你们飞!飞!你老实告诉我你和她是不是……哎呀!”他这一声“哎呀”叫得凄厉可怖之极,“妖怪!”
这一声“妖怪”出乎所有人意料之外,只见郭坤目露凶光,抄起枯枝狠狠往李莲花头上砍去,“妖怪!妖怪!”李莲花显然也大出意料之外,睁开了眼睛,郭祸眼见形势不对,大步赶上,“你……”他一句话还没喝出,郭祸突然双手抓着李莲花的头往前一拉,尖叫道:“你看,他是个妖怪!他死了、他死了,你永远不能和他飞……”李莲花被他猛力一拉,脖子疼痛,哎呀一声,郭坤突然放手,呆呆的看着他,似乎对一个“死人”居然还会说话觉得迷惑不解。王黑狗对他叫的几声“妖怪”觉得惊心动魄,此刻连忙下令众衙役将郭坤抓住,“李莲花,你到底搞的什么鬼?” 李莲花爬将起来,似乎对郭坤的反应也觉得大惑不解,“咳咳……王大人,员外郎,郭坤的字是跟谁学的?”郭大福困惑的道,“跟我爹学的。”李莲花点了点头,“他和你爹感情如何?”郭大福皱眉,“爹和叔叔的感情一直很好。”李莲花叹了口气,“你爹做过的事,他会模仿么?”
此言一出,用意昭然若揭。郭大福刹那瞪大了眼睛,王黑狗脱口而出,“你是说——”李莲花似乎很无奈的喃喃的道:“我是说——我以为——只是我以为——你们可以不这么想——我以为即使是痴呆,他也不是见谁学谁,他能学的,应当是平日和他最亲他最熟悉的人。这个人可能平时就教给他一些事,也对他的模仿表达过赞赏。”王黑狗皱眉,“这……”这可不算认定郭乾就是凶手的理由。李莲花突然一笑,“姑且不说郭坤模仿的是不是郭乾,我们先从死人身上说起,有骷髅头,一定有死人。但无论是姜婆婆还是员外郎,都没有五十几年前采莲庄曾收留过客人而客人又失踪的印象,如果当年确有其事,就算郭家有意隐瞒,人失踪在采莲庄也必有一场风波,怎可能毫无印象?那就是说,死人他不是采莲庄堂堂正正的客人,至少大部分人不知道他来到采莲庄。”
郭大福点了点头,在五十年前,采莲庄并不盛行留宿贵人雅士,郭乾忙于生意,朋友不多,客人本就很少。李莲花继续道,“那么,没有人知道他来到采莲庄,这个死人是怎么进来的?”众人面面相觑,李莲花顿了一顿,微微一笑,“很奇怪么?”众人不约而同的点头,确是很奇怪。李莲花笑得很愉快,“那么——李莲花又是怎么进来的?”郭大福一愣,恍然大悟,“从水道!游进来!”李莲花点了点头,“不管是摔进潜流还是游泳而来,采莲庄虽然有围墙庄门,有些地方还是临水的,只要不是乘船,要悄悄进入庄里并不困难。”王黑狗怒道:“你说来说去说了半天,还不等于放屁,随便哪个小孩都能游进来。”李莲花咳嗽了一声,“不是小孩。”王黑狗哼了一声,“你又知道?”李莲花悠悠的道:“小孩子不会行草,又不会背诗,更不会勾引女人。”
众人“啊”了一声,双目圆睁,郭大福脱口而出“勾引?”李莲花回过身来,看了远在树丛庭院之后书房一眼,微笑道:“员外郎……那个文才高雅,书房里的书画卷轴想必看得很熟?”郭大福一怔,张口结舌,“那个……那个只有……只有……”只有贵人的字画他才看得很熟。李莲花心知肚明,对他露齿一笑,“那一堆杂放的无名字画可是郭老爷生前所有?”郭大福皱眉,“这个……这个……书房里的字画大都是我娘的。”李莲花早已想到会把儿子起名叫做“大福”的人必定不是什么斯文之辈,咳嗽一声,继续道:“郭家字画多以莲花为题,无论是青莲白莲红莲紫莲,凡是有莲大凡不会错的,其中有些以采莲庄为题,看得出是女子手笔,大约就是令慈许荷月所作。”郭大福又点点头,众人听得茫然,或皱眉头,或摇头,或点头,或不动其头,目光呆滞,其意皆是莫名其妙。李莲花环视一周,微笑道:“贵人雅客的留墨想必是员外郎所收,在这些贵人雅客的字画之前的字画,想必是庄内人自己收藏或书写的,但是其中有几副字画,和其他不同。郭乾是个药材生意的商人,他写字唯恐不清,多写正楷,教给郭坤的也是正楷。他又不好琴棋诗画,书房里的字画多是郭夫人所为,郭夫人的字是小楷,秀雅纤丽,那么字画之中这副东西从何而来?是谁所写?”他从婢女秀凤手里接过一个卷轴,展开来正是“几行归塞尽,念尔何独之?
暮雨相呼失,寒塘欲下迟。
渚云低暗度,关月冷相随。未必逢赠缴,孤飞自可疑……”那首郭祸称为“一团一团的”崔涂的《孤雁》诗,“首先,这是一副行草,其次这并非吉祥祝贺之言,也非名人之作,不像郭乾收到的礼物,何况郭乾并非文人,送如此一首偏僻诗歌,他又有何用?这诗里明明在自怨自艾说流离失所,境域冷清惨淡,若不是向人求救,便是自抒情怀。而采莲庄中,当年会将此物收藏起来的人,若不是郭乾,便是郭夫人。”李莲花缓缓的道,“奴仆婢女,想必不会把这种东西藏在主人书房之中。”
“这……”郭大福想辩驳两句,却哑口无言,只得沉默。李莲花叹了口气,“那么,这副行草是从哪里来的?是谁写的?是谁向郭夫人求救,还是谁赠与郭夫人的礼物?采莲庄里,当年显然有一个人,接近了郭夫人,他是郭夫人的朋友,能把心事吐露与她知晓。而这个人究竟是谁,怎么进入采莲庄,显然郭乾和庄里奴婢都不知情……”郭大福终于忍不住脱口而出,“你说我娘和男人通奸?在庄里藏了一个男人?怎么可能?”
李莲花摇头,“不是、不是,当年之事,谁也无法断言,我猜测,这个男人是偶然来到采莲庄,被你娘遇见了,不知出于什么原因,你娘没有告诉你爹,而把他藏了起来。这个人写了这副行草博取你娘的同情,你娘是书香门第,或者觉得此人颇有才华,便把行草收了起来。我说他居心不良,勾引你娘,不是因为这副行草,而是‘月明之时,镜石之旁,嫁衣之身,不见不散。’那十六字,那十六字显然也是此人所写,就如这副书法一样让人辨认不清,以至于郭坤抄错许多。此人写出那十六字,邀约你娘月下相见,请她穿上嫁衣,颇有轻薄之嫌,至少对有夫之妇而言,并不合适。这张字条让你爹看见了,他把字条拿走,带到了杂货屋来……”王黑狗恍然大悟,“我明白了,郭坤跟在郭乾后面,他看见他从房里拿起一张东西到这里来,他也就跟来了。所以他常常会模仿那张字条,或者把别人放在桌面上的纸卷带到杂货屋来。”李莲花点头,“郭乾可能从种种蛛丝马迹中发现夫人私下约会男子,又看到字条,心情十分愤怒,于是携带刀具来到此地,将字条帖在镜石之上,躲藏在杂货屋中。那神秘男子如约而来,多半仍是从水里出来,郭乾用木棍将他击倒,在抓住那人的时候不知发现了什么,大呼‘妖怪’……”众人想起方才郭坤狂呼“妖怪”,都是忍不住毛骨悚然,王黑狗喃喃的道:“他妈的,什么‘妖怪’?他自己才是妖怪……”李莲花继续道:“而后郭乾将他的人头砍下,正在这时,郭夫人却身穿嫁衣突然而至,郭乾狂怒之下,拿着人头向她追去,大呼‘他已死了,永远不让你们比翼双飞’之类的言语。郭夫人受到极大惊吓,转身奔逃的时候绊到门槛,滚入莲池中溺死。”
郭大福听得心惊肉跳,王黑狗失声道:“如此说来,这门槛并非有意所为?”李莲花微微一笑,“多半是偶然,若要建造杀人机关,只怕磨把快刀、挖个坑什么的比建两间房屋快得多。”王黑狗喃喃的不知自语些什么,猛地想起,“那神秘男人头被砍了,身体呢?怎么没人发现,莫非被狗吃了?”
李莲花沉吟了一下,“这个……这个……如若我没有猜错的话,这……”他转身走向镜石,悠悠的道:“郭大公子,你在这块石头上用力砍一刀。”郭祸点了点头,“唰”的一声拔刀横砍,刀光如雪,倒把李莲花吓了一跳——这郭大公子为人呆头呆脑,武功却练得纯正。只听“叮”的一声,郭祸手中刀应声断为两截,那块黑黝黝的大石只掉了块表皮,近乎丝毫无损。王黑狗和郭大福都是“咦”了一声,连忙叫人高举火把来看,那被砍落一小片表皮的镜石上露出了灰色,质地细腻光滑和表皮全然不同,这难道就是所谓的“玉脉”?
“这是一块……玛瑙。”李莲花歉然道,“玛瑙以红色为上品,这是一块灰色的玛瑙,所以也不是很值钱的东西,不过……不过玛瑙嘛……”他慢吞吞的道:“玛瑙嘛……听说是地下极深处融化了的岩石喷出来,一层层凝结在石头空洞和缝隙里从外向里长出来的,所以多半……像这么大的的玛瑙,也许……大概……可能……中间是空的。”“空的?”众人失声道,“这块石头里面是空的?”李莲花连忙摇手,“我只是在猜,玛瑙比钢刀还硬,没有打开以前,怎么知道它到底空还是不空?我只是说‘可能……大概……也许……’……”他罗罗嗦嗦的还没说完,郭祸大步走上,双手抓住镜石上镶嵌的那块镜子,“哈”的一声吐气开声,猛烈摇晃两三下,只听“咯啦”铜块扭曲之声,他硬生生把那块铜镜从镜石上掰了下来!
“啊——”众人的目光齐齐聚集在镜石之上,随着铜镜剥离,那大石上果然露出一个洞来。镜石有八尺来高,六尺长短,七尺来厚,牢牢扎根土中,谁能料到如此一块黑黝黝的大石腹中居然是空的?非但是空的,在众人灯火映照之下,石腹内光彩闪烁,生满水晶,只是——在犬牙交错的水晶之间,塞着一截截东西,猛地一眼还看不出是什么。王黑狗撩起官袍命衙役举起火把,他往里一探,大叫一声,“人骨!”郭大福脸色苍白,在夜里瑟瑟发抖,郭祸长吁一口气,“这就是身体。”王黑狗一迭声命衙役把那些尸骨捡拾出来,与郭坤所拿的那个人头拼在一起,果是个完整的尸骨。镜石之中除了人骨,还有一柄锈马刀,以及几块腐朽得不成样子的破布。
“咦?”李莲花看着那尸骨,奇道:“这人怎么有六根手指?”听他一问,众人对着尸骨躲躲闪闪的目光突又集中在人骨之上,过不多时,突有衙役大叫一声,“他……他有两个耳蜗!”王黑狗仔细一看,果然在头颅两侧各多了一个耳蜗,这人生前岂非有四个耳朵?郭祸突也大叫一声,“这人有……尾巴……”众人又纷纷凝目去看尸骨的屁股,只见在胯骨下面确实生有一截奇异的骨头,莫约三寸长短,的确像个“尾巴”。李莲花稀奇的看着这具尸骨,“我本来想不通为什么只是看到有人写情书给他老婆,郭乾就要杀人,他的火气和醋劲未免太大,原来……原来……郭乾在夜里突然看到这人长成这副模样,只怕他没有觉得自己在杀人,只怕他以为……以为自己在自卫,杀死了一个怪物。”郭大福牙齿打战,“这这这……这是什么……妖妖妖妖怪……”
李莲花很同情的看着地上那具尸骨,“你看他手指和脚趾都比常人长些,手指间有骨膜,想必擅长水下功夫。他也不过比常人多了耳朵一副,尾巴一个,手指两只而已,但这副样子想必让他吃了很多苦,让他远离人群,潜藏在别人看不到的地方。采莲庄地处采莲池中心,东西各有数条溪流灌入,布满潜流,也不出产什么特种鱼虾,除了贵人雅客,普通百姓很少深入莲池中心,所以这人来到薛玉镇后,悄悄潜入采莲池,躲在这里。”他跺了跺脚下的土地,“这地方临水,有两间人迹罕至的大房,树木掩映,外面有莲藕香菱,还有鲤鱼青蛙,如果有人躲在这里,不缺食水。但是这地方还有个特点,这人没有想到,以至于他很快被人发现了。”
“什么特点?”郭祸奇道。李莲花指指茉莉花丛背后的大片杂草,“那种黄白小花的杂草,叫做白莲蒿。”众人面面相觑,“白莲蒿?”李莲花道:“这种杂草花叶气味强烈,有很强的驱虫之效,采莲庄地处淡水之上,蚊虫众多,只有这个地方没有蚊子。白莲蒿喜欢阳光,生长在旱地,采莲庄中只有这个地方因为地势高,不被池水渗透,有一片干旱之地,也只有这个地方长着这种蒿草。所以庄里的人如果讨厌蚊子,想找个阴凉没有蚊子的地方,说不定就会走到这里来的。”他微微一笑,笑得似乎很和气,“我想那天郭夫人莫约来这里读书吟诗绣花画画什么的,看到了这个人。只是她心地善良,没有把他当成怪物,反而悄悄收留了他,两个人在这里读书写字,她欣赏他的才华,这男人爱上了郭夫人,某日悄悄在她房间留了字条约她相见,结果被郭乾看见……”说着李莲花皱了下眉,“……或者那字条根本是郭乾从郭夫人手里抢来的,否则不能解释为什么许荷月也会依约而到。郭乾来到这里,看到这怪人以后大受刺激,杀了他——却又被老婆看见,许荷月被他杀人的模样吓倒,摔在门槛上,滚进莲池。郭乾只当她逃走了,匆匆忙忙将死人分尸,藏进这玛瑙之中,但玛瑙中水晶交错,最后一个人头没能塞入,他又藏在了另外的地方。等他处理好尸体,发现老婆已经淹死莲池里,他当然不能让许荷月的尸体在这里被发现,否则怪人之死很可能随之暴露,便坐上木盆,把许荷月的尸体带到了自己房间窗外,装作在那里溺死的——只是他万万没有想到那天夜里他的所作所为,全部被郭坤看见,还牢牢记住。”李莲花慢吞吞的道,“他遣散仆人,哀悼亡妻,只怕有一大半是为了掩饰镜石中的这具尸体,但是二十几年之后,员外郎的妻室竟然又在莲池中溺死,死后又被放在那房间窗外,死法和许荷月一模一样,郭乾年纪已经老迈,想不到郭坤学他杀人,恐惧之下惊悸而死,也在情理之中。”翠儿死去的那天夜里,他看到的半张鬼脸,其实便是郭坤背着那个人头在他窗外经过的情景。
王黑狗和郭大福面面相觑,呆了半晌,长长吐出一口气,李莲花的一番猜测仅仅是“猜测”,但是郭坤模仿杀人无可质疑,这镜石之中的尸骨,如果不是郭乾所藏,又有谁能在其中藏匿尸体而五十余年不被人发现?凶手是谁,疑问不大。但当年许荷月何以留下这位怪人?两人之间是否真的情投意合?这怪人究竟是谁?是善是恶?郭乾是因情杀人,还是惊吓杀人?如今已无法得知确凿的真相,但听着李莲花的猜测,众人紧握拳头,都不免再次感觉到镜石之旁的飕飕凉意。
当年那由偶然、意外、隐瞒、爱恋和恐惧引发的杀人之事,那份被隐藏了的罪恶,竟能通过奇异的方式,数十年间不断的报复着郭家的子孙……
五 第四日以后
采莲庄的命案破了,王黑狗叫师爷洋洋洒洒写了数万字的折子上报大理寺,俨然案件真相都是由王大人他带领衙役埋伏采莲庄三天三夜,从郭坤言行中推断而出,最终发现六指怪人被杀这一隐案。郭大福受到惊吓,躺倒在床上发了几天高烧,郭祸孝心大发,拿着郭大福平生最喜爱的各种贵人佳作在他床前认字、颂读。郭大福打点精神教导儿子欣赏佳作,这一日正说藏头诗,郭祸突然念到李莲花所写的那首“诗”,“咦?”郭祸呆呆的念道:“郭……十……煞……瓜……”郭大福怔怔的问,“你说什么?”郭祸放下那首“诗”,很认真的对郭大福说,“这是一首藏头诗。”郭大福喃喃的念,“郭……十……煞……瓜……果……是……傻……瓜……”突然倒回床上,又整整发了三日高热,此后郭大福对贵人诗词的兴趣减了大半,药材生意却是越做越有先祖之风了。
以上都是后话,李莲花在采莲庄住了那三日之后,第四日终于回到薛玉镇,去找那栋被他辛辛苦苦以牛车拉到镇上的房子。
他那乌龟壳,多日不见,还真是想念,不知门窗还完好否?
等李莲花找到吉祥纹莲花楼门前,突然发现他那房子干净整洁得出奇,连掉了的那块木板也被人工工整整的雕刻了花纹,补了上去。他考虑了一会儿,整了整衣裳,斯斯文文的走到门前,面带微笑敲了敲门,“主人在家么?”
门“咦呀”一声开了,一位灰色衣袍的老和尚当门而立,面容慈和,对李莲花合十,“阿弥陀佛,老衲普慧,已等候李施主多时了。”
李莲花报以文雅稳重的微笑,“普慧大师。”
普慧和尚虽然脸带慈祥微笑,却难掩焦急之色,“李施主医术通神,我寺方丈偶得重病,群医束手,情况危急,能否请李施主到我寺中一行,救我方丈一命?”
李莲花看了焕然一新的莲花楼一眼,叹了口气,“当然……贵寺是?”
普慧和尚深深合十,“普渡寺。”
李莲花脸色微微一变,摸了摸脸颊,苦笑一声,喃喃的道:“普渡寺啊……”
“李施主?”
李莲花抬起头来很温和的一笑,“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只要普慧大师有两头牛,我们即刻启程吧。”
普慧和尚愕然,“两头牛?”
李莲花一本正经的指了指吉祥纹莲花楼,“此地不吉,搬家、搬家。”五 第四日以后
采莲庄的命案破了,王黑狗叫师爷洋洋洒洒写了数万字的折子上报大理寺,俨然案件真相都是由王大人他带领衙役埋伏采莲庄三天三夜,从郭坤言行中推断而出,最终发现六指怪人被杀这一隐案。郭大福受到惊吓,躺倒在床上发了几天高烧,郭祸孝心大发,拿着郭大福平生最喜爱的各种贵人佳作在他床前认字、颂读。郭大福打点精神教导儿子欣赏佳作,这一日正说藏头诗,郭祸突然念到李莲花所写的那首“诗”,“咦?”郭祸呆呆的念道:“郭……十……煞……瓜……”郭大福怔怔的问,“你说什么?”郭祸放下那首“诗”,很认真的对郭大福说,“这是一首藏头诗。”郭大福喃喃的念,“郭……十……煞……瓜……果……是……傻……瓜……”突然倒回床上,又整整发了三日高热,此后郭大福对贵人诗词的兴趣减了大半,药材生意却是越做越有先祖之风了。
以上都是后话,李莲花在采莲庄住了那三日之后,第四日终于回到薛玉镇,去找那栋被他辛辛苦苦以牛车拉到镇上的房子。
他那乌龟壳,多日不见,还真是想念,不知门窗还完好否?
等李莲花找到吉祥纹莲花楼门前,突然发现他那房子干净整洁得出奇,连掉了的那块木板也被人工工整整的雕刻了花纹,补了上去。他考虑了一会儿,整了整衣裳,斯斯文文的走到门前,面带微笑敲了敲门,“主人在家么?”
门“咦呀”一声开了,一位灰色衣袍的老和尚当门而立,面容慈和,对李莲花合十,“阿弥陀佛,老衲普慧,已等候李施主多时了。”
李莲花报以文雅稳重的微笑,“普慧大师。”
普慧和尚虽然脸带慈祥微笑,却难掩焦急之色,“李施主医术通神,我寺方丈偶得重病,群医束手,情况危急,能否请李施主到我寺中一行,救我方丈一命?”
李莲花看了焕然一新的莲花楼一眼,叹了口气,“当然……贵寺是?”
普慧和尚深深合十,“普渡寺。”
李莲花脸色微微一变,摸了摸脸颊,苦笑一声,喃喃的道:“普渡寺啊……”
“李施主?”
李莲花抬起头来很温和的一笑,“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只要普慧大师有两头牛,我们即刻启程吧。”
普慧和尚愕然,“两头牛?”
李莲花一本正经的指了指吉祥纹莲花楼,“此地不吉,搬家、搬家。”
经声佛火
“阿发,最近没看到阿瑞的影子,那丫头又跑到哪里去了?”一位头发斑白,身材矮胖的中年女子挥刀跺着案板上的冬瓜,一边大声囔囔,“几天前赊的菜钱,那丫头不想要了?二院主刚下了这个月的菜钱,阿瑞呢?”
砍柴的年轻人应道:“前几天听说到隔壁庙里送菜去了,可能得了钱先回家。”
跺菜的中年女子眯了眯眼,“阿发,我告诉你件怪事。”砍柴的年轻人眼睛一亮,“我最近也发现了件怪事,你先说你的。”中年女子道:“我在后边藏书楼外边种的丝瓜,连开了几天的花,比去年整整前了一个月哩。”阿发道,“这有什么稀奇?我在藏书楼外边瞧见了古怪的东西。”他神神秘秘的道,“我看到那个人已经几次了,每次月圆之夜,在书楼那边就会有一点红红的光,在里面摇摇晃晃,昨天晚上也是……我大着胆子去偷看,你知道里面是什么吗?”他凑近中年女子的耳朵,鬼鬼祟祟的道,“里面是——一个只有半截身子的女、鬼!”
中年女子大吃一惊,“你胡说什么?这里是百川院,院里多少高人,你竟敢说院里有鬼?”阿发对天发誓,“真的,我早上特地去看了,书楼里干干净净,什么都没有,但是昨天晚上真的有一个只有半截身子的女人在里面走来走去,虽然只见一个背影,但如果不是女鬼,那是什么?”
“那是你小子得了失心疯做梦!”中年女子笑骂,菜刀一挥,“快去把阿瑞找来,发菜钱了。”
一 出家人不打诳语
佛州清源山。
清源山是个小山,山上有树、山下有水、山里有人家,其中一家叫做“百川院”,是四顾门“佛彼白石”的住地,江湖中人敬仰不已、视为圣地的地方;另外一家叫普渡寺,是个庙。
这个庙和普通的庙没有什么不同,庙里都有个老和尚,叫做方丈。普渡寺的方丈法号“无了”,是个慈眉善目、罗汉风菩萨骨的老和尚。普慧所说的“偶得重病,群医束手”的方丈,就是这位无了方丈。
无了方丈隐居清源山已有十余年,听说曾是叱咤风云的人物,但持掌普渡寺后以清修度日,平时甚少出门,每日只在方丈禅室外三丈处的“舍利塔”旁散步练武,为人慈爱,突患重病,寺中上下都很担心。
五丈来高的舍利塔在日光下泛现着寺庙朴素、庄严、祥和的气氛,舍利塔的影子映得房中清幽静谧,经声朗朗,众和尚正在作早课。
李莲花瞪着满面微笑端坐床上的无了方丈,半晌吐出一口气,“你知不知道有句话叫做‘出家人不打诳语’?”无了方丈莞尔一笑,“若非如此,李门主怎么肯来?”李莲花叹了口气,答非所问:“你没病?”无了方丈摇了摇头,“康泰如昔。”李莲花拍拍屁股,“既然你没病,我就走了。”他转身大踏步就走,真的没有半分留下的意思。
“李门主!”无了方丈在后叫道,李莲花头也不回,一脚踩出了门口。“李莲花!”无了方丈逼于无奈,出言喝道。李莲花停了下来,转身对他一笑,很斯文的走了回来,拍拍椅子上的灰尘坐了下来,“什么事?”
无了方丈站了起来,微微一笑,“李施主,老衲无意打听当年一战结果如何,只是你失踪十年,为李施主担忧悔恨之人不下百十,你当真决意老死不见故人?”李莲花展颜一笑,“见又如何,不见又如何?”无了方丈温言道:“见,则解心结,延寿命;不见……”他顿了一顿,“不见……”李莲花噗哧一笑,“不见,就会短命不成?”无了方丈诚恳的道,“当日在屏山镇偶见李施主一面,老衲略通医术,李施主伤在三经,若不寻访昔时旧友齐心协力,共寻救治之法,只怕是……”李莲花问,“只怕是什么?”无了方丈沉吟良久,缓缓的道,“只怕是难以渡过两年之期。”他抬起头来看着李莲花,“老衲不知李施主为何不见故人,但老衲斗胆一猜,可是因为彼丘?其实彼丘十年来自闭百川院,他的痛苦,也非常人所能想象,李施主何不放宽胸怀,宽恕了他?”李莲花笑了笑,缓缓的道:“老和尚很爱猜谜,不过……全都猜错……”
正在这时,小沙弥上了两杯茶,无了方丈微微一笑,转了话题,“定缘,请普神师侄到我禅房。”小沙弥定缘恭敬道:“普神师叔在房内打坐,定缘不敢打搅。”无了方丈点了点头,小沙弥退下。“普神师侄自幼在普渡寺长大,乃本寺唯一一位精研剑术的佛家弟子,和‘相夷太剑’一较高下乃是他多年心愿。”无了方丈道。李莲花啊了一声,“李相夷已经死了十年了。”无了方丈道,“相夷太剑也已死了?”李莲花咳嗽一声,“这就是李相夷的不是了,在他活着的时候竟忘了写一本剑谱……”无了方丈苦笑,摇了摇头。
突然窗外“呼”的一声震响,有什么东西轰然而倒,李莲花和无了方丈抬眼望去,只见普渡寺后院中一棵五六丈高的大树自树梢折断,如房屋般的树冠轰然倒地,压垮了两间僧房,两个僧人自房中奔出,仰望大树,满脸惊骇,浑然不解这树怎么倒了?很快树冠之下聚集了大批僧人,无了方丈和李莲花也赶了过去,瞧了一瞧,似是树冠被虫所蚀,又被风刮倒。
这虽然是一件古怪事,但也非大事,无了方丈让众僧散去,仍去读经扫地。李莲花陪无了方丈在寺里走了几圈,无了方丈微笑道普渡寺素斋甚好,厨房古师父一手素松果鱼妙绝天下,不知李莲花有否兴致一尝?李莲花正要答应,突然有小沙弥报说柴房冒烟,里头少了许多柴火,可能里头起了闷火,已烧了一段时间,无了方丈不便陪客,李莲花只得告辞出门,心下大叹可惜。众僧见奄奄一息的方丈瞬息之间恢复如常,不免心里暗赞李莲花果是当世神医,医术精妙无比,名不虚传。
李莲花出了普渡寺大门,回头之时,只见普渡寺那舍利塔上飘起了几缕黑烟,他叹了口气,而后打了个哈欠,往他莲花楼走去。普慧大师用四头牛花了十来天的功夫把他从薛玉镇请到了清源山,那栋莲花楼就放在普渡寺之旁。他摸了摸新补上去的那块木板,对普慧和尚的细心满意之极,随后舒舒服服的踩进修补一新的家里,在里头东翻西找,不知找些什么东西。
正当李莲花一脚踩进莲花楼关上大门的时候,一骑奔马从清源山山道上奔过——也即从莲花楼门口奔过,只是马上乘客并不识得那栋房屋是什么东西,径直狂奔入百川院。
显然来人是百川院弟子——如果李莲花看到他或者他看到李莲花都会大吃一惊,这位策马过李莲花门口而不识的人,正是十几天前采莲庄的郭祸郭大公子。
二 狭路相逢
“云彼丘!云彼丘!师父!……”寂静寥落的百川院突然响起了一阵犹如狮吼虎鸣的声音,一个人先冲进纪汉佛的房间再从他的后门出来再冲进白江鹑的房间再从他的后门出来再从云彼丘的窗户闯了进去,一把抓住正在挥毫写字的云彼丘,大叫道:“师父!”
云彼丘皱眉看着这个他遵照李相夷的教诲带大的徒弟,这个徒弟当然是郭祸。郭祸在十一岁那年被人送入四顾门门下,记名他的门下,但他自闭房中,即不能教他读书、也无法教他武功,往往是四顾门下其他师兄弟看他可怜,时时指点一二。这孩子秉性耿直纯良,悟性虽然不高,记性却很好,十年间这么东学一招,西学一棍,竟也练成一身扎实的武功。也是因为他对这孩子心存愧疚,加之李相夷最讨厌人惺惺作态,所以对郭祸种种鲁莽行为从不管束,现在他却有些后悔起来了——至少也该教教他,找人要从大门进来。“你不是回家了么?”
“云彼丘,我娶了老婆了。”郭祸第一句先说这个。云彼丘苦笑之余,眼中微略带了一点黯淡之色,“那恭喜你了,为师确实没有想到,否则也该给你送礼。”郭祸泄气,“可是老婆又死了。”云彼丘一怔,“怎会……”郭祸抓住他,大声道,“我在家里见到了一个奇人!他叫李莲花,我前天突然想起来好像你和二师伯说过这个人,他是我家恩人,快告诉我他家住哪里,我和爹要带礼物去谢他。”
“李莲花?”云彼丘尚未听懂这位鲁莽徒弟在兴奋些什么,心里却隐隐有一根弦一震——又是李莲花!正在郭祸连声催促、云彼丘心中盘算的时候,突然空气中掠过一阵焦味,一股淡淡的热气从窗口吹入,两人往外一看:百川院中一栋旧楼突然起火,那火势起得甚奇,熊熊火焰自窗内往外翻卷,就似房里的火已起得很大,只在这时才烧到房外来。
“南飞,拿水来。”窗外朗朗声音响起,纪汉佛已经人在火场,指挥门下弟子取水救火。白江鹑如游鸭一般已经钻进房里去,有一人刚刚来到,面容青铁,鼻上一枚大痣,长着几条黑毛,这位相貌奇丑的男子便是石水。他不愧名“水”,数掌发出,掌风夹带一股冰寒之气,只闻“磁磁”之声,着火的房屋冒起阵阵白气,火势顿时压下。郭祸大喝一声,自云彼丘窗户跳出,和阜南飞一起手提数十斤水桶救火,过了大半个时辰,火势熄灭,黑烟仍直冲上天。“咯啦”一声,白江鹑自房里出来,纪汉佛见他脸色有些异样,眉心一皱,“如何?”
“你自己进去瞧瞧,他奶奶的我快被烟呛死了。”白江鹑大力对着自己扇风,肥肥胖胖的脸上满是烟灰,“有个人死在里面。”纪汉佛眉头紧皱,“有个人?谁?”白江鹑的脸色不太好看,“就一肉团,怎么看得出是谁?他妈的,不知道是谁把死人皮也剥了,血淋淋的嫩肉还给火一烤,都成了烧鸡那样,鬼认得出是谁!”纪汉佛目中怒色一闪,白江鹑一抖——老大生气了,他乖觉的闪到一边,让纪汉佛和石水大步走进被火烧焦的房间。
这是一栋藏书的旧楼,云彼丘少时读书成痴,加之他家境富裕,藏书浩如云海。四顾门解散,在百川院定居之后,他少时藏书已经遗失了很多,却还有一楼一屋。比较珍爱的藏书都在他如今的房间,而其余的书就藏在这栋楼里,也是因为藏书众多,所以火烧得特别快。纪汉佛踏进余火未尽的房间,那火焰却是从地板底下烧出来的,地面烧爆了一个缺口,下面是中空的,仍自闪烁火光。纪汉佛往下一探,只见在原本该是土地的地板底下,似是一条简陋的地道,火焰在地上蜿蜒燃烧,看那模样和鼻中所嗅的气息,那应该是油。而起火的那些油的尽头,隐约躺着一团事物,满身黑红,果是一个被撕去大半皮肤的死人。
石水突然开口:“不是被人剥皮,是滚油浇在身上,起了水泡,脱衣服的时候连皮一起撕去了。”此人相貌丑陋,开口声音犹如老鼠在叫,吱吱有声,以至于即使是门下弟子,也是一见到他就怕。纪汉佛点了点头,下面火焰未熄,他五指一拂,五道轻风一一掠过地道下起火之处,很快磁磁数声,火焰全数熄灭。纪汉佛随一拂之势从那洞口掠下,轻飘飘落在油渍之旁,白江鹑在后面暗赞了一声“老大果然是老大”,他身躯肥胖,却是钻不过这个洞,在上头把风,看着纪汉佛和石水下了地道,往前探察。
这是一条很简陋的地道,依据天然裂缝开挖,两人对着血肉模糊的尸体凝视了一阵,悚然而惊——这死者不但被剥去了皮,还被砍去了一只手掌,胸口似是还有一道伤口,死状惨烈可怖,她胸前有乳,应是一个女子。对视一眼,两人颇有默契的往前摸索,并肩前行。莫约往前走了二十来丈,身后的光亮已不可见,两人即使内力精湛,也已不能视物,通道里余烟未散,两人屏住呼吸,凭借耳力缓缓前进。如此前行了半柱香时间,前面不远处突然传来了轻微的脚步声。纪汉佛与石水都是一怔:这地道中居然还有人?两人静立通道两侧,只听从通道另一侧走来的人越走越近,鼻子里哼着歌,似乎在给自己壮胆,走到两人身前五尺处,那人突然问:“谁?”
纪汉佛和石水心头一凛:此地伸手不见五指,来人步履沉重显然武功不高,他们二人闭气而立,决计不可能泄漏丝毫声息,也绝无恶意,来人竟能在五尺之前便自警觉,那是直觉、还是……两人正在转念,却听那人继续哼着歌慢慢前进,再走三五丈,突又站定,又喝一声“谁?”
纪汉佛和石水各自皱眉,这人原来并不是发现他们两个,而是每走一段路就喊一声,不免有些好笑。纪汉佛轻咳一声,“朋友。”石水已掠了过去,一手往那人肩头探去,那人突然大叫一声“有鬼!”抱头往前就跑,石水那一探竟差了毫厘没有抓住,只得青雀鞭挥出,无声无息的把那人带了回来。一照面就能让石水挥出兵器的人,江湖中本有十个,这却是第十一个,只是此人显然丝毫不觉荣幸,惊惶失措,大叫有鬼。
“朋友,我们并非歹人,只是向你请教几件事。”纪汉佛对此人挣脱石水一擒并不惊讶,缓缓的道,“第一个问题,你是谁?”那被石水青雀鞭牢牢缚住的人答道:“我是过路的。”纪汉佛嘿了一声,淡淡的问:“第二个问题,你为何会在这地道之中?”那过路的道:“冤枉啊,我在自己家里睡觉,不知道谁骑马路过我家门口,那马蹄那个重啊,震得地面摇摇晃晃,突然大厅地板塌了下去,我只是下来看看怎么回事……”纪汉佛和石水都皱起了眉头,石水突然开口,“你住在哪里?”那声音让来人“哇”的一声叫了起来,半晌才颤声道:“我……我我我是新搬来的,就住在路边,普渡寺门口。”纪汉佛略一沉吟,方才的确有郭祸策马而来,不免勉强信了一分,“你叫什么名字?”那人道:“我姓李……”
石水突又插口,阴恻恻的道:“你的声音很耳熟。”那人陪笑,“是吗?哈哈哈哈……”纪汉佛淡淡的道:“第三个问题,你若真是如此胆小,为何敢深入地道如此之远?”他虽然不知地道通向何方,但距离普渡寺门口显然还有相当距离。那人干笑了一声,“我迷路了。”纪汉佛不置可否,显然不信。石水又阴森森的问了一句:“你是谁?”那人道:“我姓李,叫……叫……”石水青雀鞭一紧,他叫苦连天,勉强道:“叫……莲花。”
“李莲花?”纪汉佛和石水都是大出意料之外,那人惭惭的觉得很是丢脸,石水青雀鞭一收,“原来是李神医。”他虽然说“原来是李神医。”,语气中却没有半点“久仰久仰”之意,就如说了一句“原来是这头猪。”李莲花却因说破了身份,解了误会,松了口气,微笑道:“正是正是。”纪汉佛淡淡的道“在下纪汉佛。”石水跟着道:“在下石水。”李莲花只得道:“久仰久仰……”纪汉佛道:“既然你我并非敌人,李神医可以告诉我等,你如何下到这地道之中、又是所为何事而来?”李莲花叹了口气,让纪汉佛抓住了把柄,想要摆脱真不容易,索性直说:“其实是因为,我今日给无了方丈治病,发生了一件事……”
他把早上那事说了一遍,“我想……那树倒得奇怪……”纪汉佛淡淡的道:“声东击西。”李莲花点了点头,突又想到他看不到他点头,连忙道:“极是极是,纪大侠高明。”纪汉佛皱起眉头,李莲花的声音有些耳熟,却已记忆不起究竟是像谁的声音,听着他说“纪大侠高明”,只觉别扭之极,只听李莲花继续道:“普渡寺里平日最引人注目的是方丈禅室外那尊舍利塔……能将五丈来高的树梢一下弄断,一种可能是有一阵大风;另一种可能是被打下来的。除了大风之外,只有在同样五丈来高的舍利塔上,才有可能把树梢打断而不是把整棵树打倒。”顿了一顿,他又道:“舍利塔内藏高僧舍利子,位于普渡寺中心,平日塔边人来人往,我不知道里面怎么藏着有人,但是如果里面有人,他要在光天化日之下从只有五丈来高的舍利塔里出来,不可能不被人发现,所以——”
“你的意思是:有一个人,不知为何在舍利塔中,他想要从里面出来,却又不想被人发现,所以打断大树,引得和尚们围观,他趁着和尚们注意力集中在断树上的时间,从塔里出来,逃走了?”石水冷冷的道,“令人难以置信,那人呢?”没有抓住人,无论什么理由都难以让石水信服,那舍利塔里曾经有人。李莲花苦笑,“这个……这个……大部分是猜测……”纪汉佛缓缓的道,“这倒不至于难以置信,石水,这里有一条地道。”石水哼了一声,“那又如何?”纪汉佛低沉的道,“你怎知这地道不是通向舍利塔?”石水一凛,顿时语塞。纪汉佛继续往隧道深处走去,“如果有一个人,他从藏书楼入口下来,沿着这隧道能走到舍利塔,打断大树,从舍利塔中逸出,再从百川院大门回去——你说不可能吗?”石水阴沉沉的问,“你说百川院里有奸细?”纪汉佛淡淡的道:“我不知道。”他突地问李莲花,“李神医单凭猜测,就能找到这条地道,倒也了不起得很。”李莲花啊了一声,“其实是因为普渡寺的柴房在冒烟,我出来的时候又看到舍利塔也在冒烟,突然觉得这两个地方是不是相通的……后来又看到百川院好像有栋房子也在冒烟,就想到这三个地方是不是都是相通的……”纪汉佛也不惊讶,“你是从哪里下来的?”
李莲花有些被他逼得难以应付,目瞪口呆了半天,“我……”纪汉佛淡淡的道:“你想到普渡寺和百川院可能是相通的,所以找了个你觉得可能存在地道的地方,挖了个洞口,下来了,是么?”李莲花干笑一声,“啊……哈哈哈哈……”纪汉佛又淡淡的道:“这条地道的确通向百川院,现在你可以告诉我另一头是不是通向舍利塔?”李莲花顿了半天,只得叹了口气,“是。”纪汉佛缓缓的道:“李神医……若是我门主还在世,他定会将你骂至狗血喷头……”李莲花继续苦笑,“是……”石水也冷冰冰的道:“聪明人装糊涂,乃天下第一奇笨。”李莲花连声称是,满脸无奈。
三人穿过天然缝隙形成的隧道,这隧道共有两个出口,一个是普渡寺柴房,另一个果是舍利塔。只是普渡寺的出口被柴火给牢牢压住,只有舍利塔的出口能够走通。舍利塔的出口是因为年代久远,铺底的石板断裂而成,柴房底下的出口似乎才是真正的出口,只是被普渡寺和尚堆了许多木柴在上面,却打不开。三人瞧明了地形,由原路返回百川院,李莲花突听纪汉佛道:“李神医,或者有人伤人之后从地道逃离,在我百川院地道入口,留有一具尸体。”李莲花大吃一惊,“尸体?”正当他说到尸体的时候,突觉右足踩到了什么东西,大叫一声,“有鬼!”石水青雀鞭应声而出,“啪”的一声卷住那条东西,微微一顿,淡淡的道,“不过是一块鸡骨。”李莲花啊了一声,“惭愧、惭愧。”
三 人事已非
待纪汉佛石水和李莲花三人慢慢走向放着尸体的地道口,光线渐渐的充足,以纪汉佛和石水的眼力,只需一点光亮,身周数丈之内便清晰可见,突然看到李莲花的脸,两人都是脸色大变,“你……你……”李莲花眨眨眼,“我什么?”纪汉佛沉着冷静的面容极少见惊骇之色,“你是谁?”李莲花满脸茫然,“我是谁?自天地生人、人又生人、子子孙孙、孙孙子子,‘我是谁’倒也是千古难题……”纪汉佛再往他脸上仔细端详半晌,长长吁了口气,喃喃的道:“不……”石水脸色难看之极,突然大步走开,一个人跃出那洞口,竟自走了。李莲花摸了摸脸颊,“怎么了?”纪汉佛轻咳一声,“你长得很像一位故人,不过你眉毛很淡,他有长眉入鬓,你肤色黄些,他则莹白如玉。他若活到如今,也已二十八九,你却比他年轻许多。”李莲花随声附和,显然不知他在说些什么,纪汉佛默然转头,两人往前再走出十七八丈,那具被火烧得面目全非、断了一只手的尸体就在眼前。
李莲花蹲下身验查尸体,纪汉佛长长吐出一口气,他认定李莲花并非李相夷,除了眉毛肤色并不相同之外,李莲花鼻子略矮,脸颊上有几点淡淡的麻点,虽然并不难看,但是比起李相夷那绝世风采仍是差之甚远,何况李莲花为人举止与李相夷相差十万八千里,即使门主复活重生,也绝不可能变成李莲花这种样子,那容貌的相似,或者只是一种巧合罢了。
“这个人被油淋、被砍手、被人刺了一剑、还撞破了头。”李莲花对着那死人看了半天,“她被人杀了四次。”纪汉佛点了点头,仍旧目不转睛的盯着他的脸。李莲花任他看着,悠悠叹了口气,在地道里东翻西找,这地道里只有三根粗壮树枝搭起的一个如灶台般的支架,估计是放油锅的,却即没有见到油锅。地上有许多树枝,还丢弃着许多鸡骨鸭骨。
白江鹑在外也已经看见李莲花的相貌,他和纪汉佛一般细心之极,一眼看出了许多似似而非的地方,心里疑窦重重,不知到底能不能相认。百川院弟子开始着手收拾藏书楼和搬运尸体,李莲花碎碎念了半晌,没认出死人的样貌年纪来,愤愤然说要回家苦读医术,纪汉佛本要相留,却想不出什么理由,让白江鹑送人出门,他却不送,自行回房,对窗似有所思。
“咦呀”一声,纪汉佛的房门突然开了,他蓦然转身,负手看着走进门来的人,眉心微微一蹙,“你?”
来人白衣披发,尚未进来,已咳嗽了两声,“咳咳……是我。”纪汉佛见到此人,似乎并不感到愉快,淡淡的道:“你竟出门来了?”来人容颜淡雅,只是形貌憔悴,正是云彼丘,闻言剧烈的咳了一阵,“咳咳咳……我……”他咳了好一阵子,才缓了口气,“我看见门主了。”纪汉佛仍是淡淡的道:“那不是门主,只不过长得很像。”云彼丘摇了摇头,轻声道:“化成了灰我也认得……他脸上的麻点……是针眼……咳咳……金针……刺脑……咳咳……刺脑之术。我当年用‘碧茶之毒’害他,要解‘碧茶之毒’,除了我的独门解药,另一个方法就是金针刺脑……要刺得很深,才能导出脑中剧毒……咳咳……”他咳个不停,纪汉佛全身一震,“你的意思是——他当真是门主?可是事隔十年,他怎会如此年轻……”李莲花看起来只莫约二十四五,他既然受过重伤,又怎么可能反而年轻了?云彼丘道:“你忘了他练的是‘扬州慢’?‘扬州慢’的根基连我下‘碧茶之毒’都无法毁去,让他驻颜不老,又有什么稀奇?”纪汉佛淡淡的道:“你对当年下毒手之事,倒还记得一清二楚。”云彼丘颤声道:“当年我是一时糊涂……我……我……”纪汉佛嘿了一声,“门主若是活着,为何不回百川院?”云彼丘缓缓的道,“因为……也许因为他以为……咳咳……以为我们全都……背叛……”纪汉佛“彭”的一声一掌拍在桌上,声音低沉,森然道:“云彼丘,不必再说,以免我忍耐不住,一掌杀了你!”云彼丘咳得很厉害,“大哥!”纪汉佛一声怒喝,须发弩张,“不要叫我大哥!”云彼丘深吸了几口气,怆然转身,踉跄出门去了。纪汉佛余怒未消——当年李相夷和笛飞声决战东海,云彼丘为角丽谯美色所惑,竟然在李相夷茶中下毒,那“碧茶之毒”乃是天下最恶毒的散功药物,不仅散人功力,而且药力伤脑,重则令人癫狂而死。云彼丘当年丧心病狂,不仅在李相夷茶中下毒,还将四顾门一行人引向已成空城的金鸾盟主殿,以至于李相夷孤身作战,失踪于东海之上。但是李相夷失踪之后,白江鹑持剑找他算帐,云彼丘却已后悔之极,让白江鹑一剑穿胸,穿胸未死,他竟又横剑自刎,被石水救下。看在他是真心悔悟,痛苦万分份上,四顾门离散之时没有将他逐出门外。但即使这十年云彼丘自闭房中,足不出户,纪汉佛也始终难以真正原谅他。
百川院中,纪汉佛心头激动,云彼丘痛苦之极,皆是因为发觉李莲花就是李相夷。而李莲花却悠哉游哉回到了吉祥纹莲花楼,正在扫地,然后他也在后悔——后悔没有留在百川院吃饭,还要多花五个铜板、走二里来路到山下小镇去吃面条。
半个时辰之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