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风凌雪没有答话,她问完这句话后,脚步不停地走了过去,望着远处的树林出神,刚才那句问话,仿佛不过是她的自言自语。
可她不知道所有的人都在看着她。
少女风凌雪第一次出现在人们面前,是一个大风的天气。
风并没有夹着雪花,但是天空中却现出了两个白点,轻盈地飞舞。
所有鹤雪士惊异地走出营帐,今天并不是羽族的飞翔日,而且所有的鹤雪士都在营地中,天空飞来的会是什么人呢?
一位羽族女子带着一位少女落在了地上,像雪花触及地面,轻得不扬起一粒灰尘。那女子脸上并没有什么皱纹,却一定是非常老了,因为她的眼中写满了疲惫,却又有一种恨,是三十年五十年心中哀苦沉淀出的那种目光,像是此生不曾一夜安眠。
而少女的眼神中却空空如也,像虚寂的天幕,却也没有阳光,宛若光沉影埋、茫然欲雪的时分。
“这个女孩交给你们。将来你们都死了,她还活着;鹤雪完了,她仍然在;她不在了,她的名字仍然在。她叫风凌雪。”
女人只说了这么几句话,转身便走。首领扶兰奔了过去,跪倒在地,痛泣着:“三十年了……还有什么化解不开的么?”
女人没有回头,用毫无感情的声音道:“你师父当年为什么不说,他现在也永远不可能再说。”
声已消,人影没于天际。
少女风凌雪没有动,没有回头,她平静地看着周围的人。
扶兰走上前,伸手想抚少女的肩,却又停住了。他的手竟一时不敢触及这个女孩。
忽然他回头对所有人说道:“听着,今后在营中,她便如我的女儿一般,谁也不得有半点欺辱为难于她。”
少女风凌雪忽然叹息了一声。
所有人都一愣。
女孩径直穿过众人,走进不知谁的营帐中,盘腿坐下了,抱着膝呆呆出神。
风凌雪是个传奇,从她一生下就是,到她死的那一天,她一生就是为了作为一个传奇而存在的,她飞翔的目的就是为了让人仰视,她出手的瞬间就与死神同尊。你不知道有多少人爱着风凌雪,也不知有多少人恨着她,想毁掉她。但人们坚信,没有什么能毁掉风凌雪,除非有一天她自己厌倦了飞翔。
但在风凌雪十四岁的时候,她不是传说,不是神话,十四年来她的名字第一次被听见,
而很少有人记得十四年前,北羽族风氏家族中失踪的那个女孩。
风氏这么大的望族,枝繁叶盛,每辈有太多的孩子出生,少掉一个,也不成为什么大事。只有她的父母记得,那一天雪很大,当他们回到屋中时,窗子开着,婴儿已经不见了。只有万千雪花从窗口狂卷而入。
而风凌雪也再不可能回到她的父母身边,因为她被从北陆的羽王朝带到了东陆的翼王朝,成为了自己氏族敌国鹤雪团中的一员。
鹤雪团是杀人者的团,是没有亲人的团,因为如果有一天有命令要他们杀死自己的父亲,他们也必须毫不犹豫地动手。鹤雪士都很冷血,他们有的爱哭有的爱笑有的爱赌有的爱色,但是就是没有人爱人。因为有一天如果有命令要他们杀死身边刚刚一起喝酒的好友,他们也必须立刻面不改色地动手。
风凌雪会在什么时候杀第一个人,和她会在什么时候说第一句话,一样成为了这个可怕团队中的可怕悬念。
风凌雪不知道她的那句话对向异翅有多么重要。
少女风凌雪事实上一点也不珍惜自己三年来的第一句话,她不说话只是因为无话可说,不是刻意保持沉默,所以当她想说的时候,她便自自然然地说了出来,不顾身后无数投注失败者摔倒在地。但她既然说了,却忘记了要回答,她以为所有的人都和她的师父是一样的,会几年不理会她说的任何一句话,于是她又走到一边自己发呆去了。她看着天空,这么蓝,
看着树林,这么绿,一切都是这么美好,可以看很久很久。至于身边的那些人是做什么的,他们又怎么打量着她,讨论着她,她一点也不关心。
可是少年向异翅三天没有睡好觉,他觉得风凌雪和所有人都没有说话,只和他说了一句话。他却没有勇气大声地回答她,让她听到。他看着她走到树林边,看着每一片阳光下闪烁的叶子,他本可以再走到她的身边,告诉她答案。可他没有,他迈不出脚步,所有人都在看着他,这样一个卑微的杂役少年,一个天生异翅永远飞不起来的人,凭什么和这个神仙一般的女孩说话。
向异翅一直很后悔,每个晚上他都在睡觉时演练所有的场景,终于在第三天夜里,他来到风凌雪帐前,走了三圈,鼓起勇气冲了进去,大声说:“我的翼奇怪是天生的我飞不起来所以我只能做杂役我叫……”
风凌雪静静地看着他,少女的头发披散着,围裹着被窝,正在轻轻地梳头。这少年满面通红,转身就跑,不敢左右看,他觉得营中所有的人一定都正看着他。他一直跑到树林里,遇见一个大坑掉了下去。
又过了三天,向异翅从坑中醒来。不是他在坑中昏迷了三天,而是这些天他都不敢在接近风凌雪的地方停留。他发现碎叶子正纷纷落在他的身上,仰起头,少女正在他的头顶顽皮地洒着叶子。
“我三天都没有看见你。所以那句话本来那晚就要说,可是你跑得太快了。我想说的是……嗯……”风凌雪用纤细的手指点点嘴唇,认真思忖着,“对了,我想说的是,你以后要进来时能不能直接进来,不要在我营帐口转那么多圈,我一直等啊等,很困了又不敢睡,怕你要进来,我这人从小受训练,能听出所有别有心事的脚步声,你这样转会害我失眠的。”
向异翅愣了愣,点点头,然后又不知说什么好。一阵寂静后,他忽然爆发出了大笑,在落叶坑里把叶子滚满全身。
风凌雪没有笑,她愣愣地看着向异翅,像是有些吓着了,转身就跑了。
又过了三天,向异翅来到风凌雪营帐口,这次没有转圈,只是站了一刻钟平息呼吸,然后掀帐子走了进去。“对不起。”他说了这三个字,然后又转身跑了。
风凌雪纳闷地听着他跑远的脚步声。不明白为什么有人来得那么慢,却可以去得那样快。
又过了三天,风凌雪在湖边找到了向异翅。
“那天你跑得太快,我的话又没来得及说,嗯……我想说的是……”风凌雪又用手指点着嘴唇,认真地想,终于想到了,“我想说就是……你为什么说完话之后跑得那么快呢?”
“因为……因为……”向异翅红了脸,“你……你……你肯定能听到我的脚步声,可为什么总是不梳头发。”
风凌雪愣了愣,走开了。
三天后,她跑去问向异翅:“我不梳头发有什么关系?”
“因为……因为……”向异翅“因为”了半天也没“因为”出个所以然来。
三天后,向异翅想出来了,他来到风凌雪营帐口,轻轻地碰了碰帐子,然后走进去。
“你进来得太快了,我来不及梳头。”风凌雪一脸歉意地说。
“对不起、对不起……”向异翅一急忘了自己想说什么,他左转……右转……风凌雪一直盯着向异翅,好像他要再敢转身就跑就会一箭射死他。
向异翅还是一掀帐帘跑了出去,风凌雪失望地叹了一口气。继续梳她的头,忽然发现梳起来已经没有意义了,只好郁闷地铺被子睡觉。
可向异翅一掀帘子又冲了进来,风凌雪一声尖叫,手上的衣裙吓落在地。向异翅一转身又跑了出去。
风凌雪要气疯了,她系好衣服冲了出去。这回所有的鹤雪士都跑了出来,看着这少女赤脚追着那个狂跑的少年。
向异翅径直跑向那个落叶坑,跳了进去,用叶子把自己埋起来。
风凌雪追到坑边,喊着:“你到底想说什么,快点说完。”
少女风凌雪从小和师父练功养成了习惯,如果这个时分不能睡着,情绪就会变得脆弱无比。她的箭术可以在睡梦中射中接近她的飞蛾,自己并不醒来,但是她却没法射死向异翅,而且还必须听着他的脚步声,每三天就等一次,现在竟然还被要求梳头,她照要求梳头了,而他的挑门帘仪式居然还从一次变成了两次,可怜的风凌雪从小有规律的生活就这么被毁了,她那纯洁弱小的心灵就要崩溃了。
“对不起、对不起……”向异翅躲在叶子中缩成一团闷声闷气地说。
“你说过一次了。”
“那是上一次的,这是这一次的。”
“什么上一次?什么这一次?”
落叶坑中沉默了好久,向异翅忽然鼓足勇气跳了出来:“我去是想对你说我之所以让你梳头,是因为……因为……”少年的脸红了,“我看见你头发披散入睡前的样子就……就脸红……”
第二章 翼在天 二
风凌雪不明白,她从小和师父住在一起,师父会半夜亲自去偷袭试她的梦警之术,或是放出各种古怪的飞兽毒虫,可这些从来都不会要求她从被窝中跳出来射死它们之前先梳头。
“然后……然后你怪我进来太快了所以我说对不起,但是……但是关键是就算你梳了头……你也总是光着脚……对不起我不是有意要求那么多,可是……可是我一看见你光着脚就也脸红说不出话……”
飞兽毒虫和师父也从来都不会要求她从被窝中跳出来射死它们之前先穿上袜子,为什么这个人就这么麻烦啊。
“然后,我害羞就跑出去了。可我想这样不对,我真正要说的话还没说,没说也许又要等三天才有勇气说了,于是我又冲回去,可是这次……这次你连……”
风凌雪叹息了一声:“明白了,下次每隔三天,我就穿好衣服袜子……还有鞋,梳好头,叠好被子,端坐着等你来……”
她转过头慢慢地向营帐中走去。向异翅站在落叶坑中怔怔地看着她,他觉得女孩不高兴了,她不高兴他也很难受,可是他已经说了那么多对不起了,她还是不高兴,他还应该说什么呢?
也许只有怪物能理解怪物,鹤雪士们看着风凌雪和向异翅之间每三天说一句话,经常疯疯傻傻地在营帐和落叶坑之间跑来跑去的奇怪关系时这样想着。
是时候看风凌雪杀人了,所有人都说。她来了这么久,首领从来没有考察过她的箭术,甚至连她会不会凝翅恒飞的鹤雪术也不知道。鹤雪团成立这么久,只养过两个这么奇怪的人,一个是风凌雪,一个就是向异翅。
向异翅是首领扶兰从树林中拣来的流浪儿,当扶兰看见他的时候,少年正惊慌失措,脸上全是血痕,背后有一双奇异的翼。扶兰惊讶于那奇怪的翼,认为这少年是有成为鹤雪士资
质的人,所以把他带回了营地,但所有的鹤雪士都必须是从世代忠诚的望族中选出或是鹤雪士的后人与弟子。这个少年痴痴傻傻,几十句话问不出一句回答来,渐渐所有人都说这不过是个残翼者,只有扶兰不死心似的,还将他留在鹤雪团中。
“不如让风凌雪把向异翅杀了,作为她的入门祭礼吧。”有人笑着说。
“可这未免太没有难度了。”有人也大笑。
这一切都是在风凌雪与向异翅面前说的,而且这些话不是玩笑。
如果风凌雪说好,也许没有人会阻止向异翅的被杀,连首领扶兰也不会。这少年本来就是可有可无的人物。
风凌雪不说话,看着阳光下闪烁的千万片叶子,如果首领发话,她必须去做,这是鹤雪士的守则,也是师父教给她的,师父却从来不说自己是鹤雪士,因为据说她被逐出鹤雪团了,又或是自己叛离的。
“有一天我会让他们看到,鹤雪弃子的徒弟比所有鹤雪士都要强。鹤雪士们都死了,你还在,你死了,你的名字还在。你的名字在,鹤雪就在。他背弃我,但他改变不了我进入他的血脉,直至后世百千代。”
师父说这话的时候,望着天空中的明月,那么大的月亮啊,罩住了师父的整个影子。风凌雪觉得师父真美,当看不清她的脸的时候,她一定曾非常美。可现在她的眼神里充满怨愤,这使她丑陋无比。
但师父说:“你看月亮大吗?和山一样大吧。可是你能射中它吗?我射不中,没有人能射中,这地方有箭永远到达不到的地方,也有箭永远穿不透的东西。”
她忽然转过头,眼中又露出那种令女孩子在噩梦中哭泣无数次的冰冷:“但我要你做到,风凌雪,你可以射中月亮!你可以射落她。你是我的骄傲,你也将是全羽族的骄傲。因为我要你射落月亮!”
月亮怎么可能被射落呢?六岁的小风凌雪拎着那把小小的弓低头站在石柱峰之巅,这里没有下去的路,师父会每天来给她送饭,但是,只有她射中月亮,她才能下这千尺石柱峰。
每次师父来送饭,小风凌雪就抱住她的腿哭啊,死死不放手,师父我射不中月亮,你让我回家吧,我想回家……
可是师父从来不说话,不理她。一个月过去了,一年过去了,五年过去了,石柱峰上那个女孩的身形一天天长高,变修长、变挺拔,手中的弓也变长、变曲、变华美。这个美丽而沉默的少女知道,哭泣没有用,话语没有用,娇弱没有用,有用的只有手中的弓箭,和必中的决心。拉弓,向月亮射出一支又一支的箭。
这么多年,她不知射了多少万支箭。月亮仍然是月亮。石柱峰下都被箭铺满了。
师父是变态。她又一次垂下弓,心里想。
与其射中月亮,不如射死师父吧。少女又抬起头,搭上箭,她现在已经有把握一箭射死师父,但她不想这样做了。
因为她想射下月亮!
“如果首领让你杀了我,你会杀么?”树林边,风吹得叶子哗哗响,向异翅问风凌雪。
“会。”风凌雪想也没想。她不能想,一想就不能回答了。神射手射箭时都不能想,思考是箭手的死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