姬野茫然地摇了摇头。

“大约需要十五日。”息衍说,“不过我们快,楚卫国竟然更快,嬴无翳还没有到殇阳关,楚卫国的三万精兵已经向着殇阳关下进发。其余几国也都预先把军队设置在楚卫国的国境内,几乎和楚卫国的三万精兵一同到达。我从军这么些年,还不曾见过如此多的军队能这么快地协动。”

“那想必是早有准备,提前得到了军情!”

“不错,”息衍大赞,“你跟我学习兵法这几年,果然开窍了。可奇怪就奇怪在,到底什么人会知道嬴无翳这个家伙要回国呢?我想了已经一天半了,还没有想明白。”

“反正就是打仗,想明白了也要出征,想不明白也要出征。提前得到军情总是好的!”

“未必好,”息衍微微摇头,“这个机会对于我们似乎太好了,太好的事情,总让人觉得有点阴谋的味道。我也许是太固执,不过我一生,总是和最好的东西擦肩而过,我不太相信自己的好运气。”

他说到这里幽幽的别有意味,眯着眼睛出神。

“也许就是……”姬野没理会出息衍的深意,“锁河山之战损失惨重,诸侯大军痛定思痛,所以协动起来比以前快了。”

“真是个愣头青,诸侯合兵,必然拖拖拉拉、勾心斗角,哪里是痛定思痛一下就可以解决的。”息衍冷笑,“不过倒是有个有趣的事情,也很麻烦。”

“什么?”姬野的耳朵竖了起来。

息衍笑笑:“离军大军中有一个人,是我们下唐要的,这个人很值钱,诸国都想抢。所以我们势必要加快行军,免得嬴无翳突围成功,或者别国先得手,这个人我们就得不到了。”

“谁?”姬野的兴趣被勾得更高了。

他知道自己总上这种当,可偏偏忍不住。息衍说话就像是说书人似的,总是慢悠悠地留个话尾,勾得人要往下听。姬野听人说话很少有耐心,可是息衍说什么,姬野总是恨不得他能滔滔不绝,每次就像是求着息衍往下说似的。所以姬野也知道若是换了一个老师教他兵法,未必能有息衍的一半效果,也许老师说着说着,他便神飞天外了。

息衍就要他这个猴急的模样,悠然地笑笑:“楚卫国,小舟公主。这位公主是楚卫国主的爱女,按照皇帝的旨意,她被接到了帝都,住在太清宫里。不过帝都名义上是皇室的地盘,其实是嬴无翳的别院,所以楚卫国也很担心把这位公主放在嬴无翳的牙齿边,东陆人都知道嬴无翳是头雄狮,他不饿的时候,对他没兴趣的东西懒洋洋的不搭理。可他要是忽然想起来了,一口就把公主吃了,连骨头都未必吐出几根来。”

“那是长得很好看的公主了?嬴无翳收了她,楚卫国就丢了脸面,是不是这样?”姬野觉得自己懂了。

“猴急!”息衍点着他的鼻子,“哪有这么轻易下结论的,你今后上阵,临危决策,可不能一根筋走到底,你算敌人,就要知道敌人的性格作风。嬴无翳不是个好色之人,否则他早就冲进太清宫直接住在皇帝的后宫里了,那样才叫丢面子,丢到天下诸侯脑袋上都绿油油的地步了。”

“后宫里住的是皇帝的老婆,为什么天下诸侯都丢面子?”姬野不解。

“你这个愣小子,你是住在南淮,这里风气散漫,不太讲忠君爱国。你要知道皇室是天下之主,皇帝娶老婆是为天下而娶,他娶了老婆生孩子是化生万物,是天下万民的吉兆。所以皇帝的老婆是天下之母……”

“那天下之母岂不有很多?”姬野插嘴。

“多不多不重要,”息衍哭笑不得,“这个不是重点,而诸侯好比皇帝的子孙,皇帝是父,把土地分封给儿子们,诸侯是子,要孝顺尊敬父亲。皇帝的女人被人侵占了,是诸侯的妈妈和奶奶被人玷辱,所以诸侯脑袋上便也是绿油油的。”

“哦!”姬野频频点头,似有所悟。

“可小舟公主的危险在于,她的祖国是最忠于皇室的楚卫国,这个国家是嬴无翳最大的敌人。如果嬴无翳要一刀砍了这个公主,那么就像是要砍去楚卫国国主心中的一块肉。楚卫国国主是位女公爵,下嫁安平君,仅有这么一个血亲后代,对于女儿的宝贝,不亚于她宝贝自己的国家。所以今年年初,按照我国和楚卫国的密约,我国馈赠四十万金铢的军费予楚卫国,而楚卫国则通过在帝都的势力,悄悄把小舟公主接出来,来南淮居住。我们两国就此结盟,天下诸侯,我国最为富有,楚卫国军力最强,实在是不可多得的盟约。不过嬴无翳离开帝都的时候,做了一件谁也想不到的事情,他把皇帝像是丢一只穿过的靴子那样丢了,却把这个小舟公主带在军中随行!”

“哦,人质!”姬野说。

“是,看来嬴无翳天不怕地不怕,还是忌惮一个人。”

“谁?”

“白毅,楚卫国权倾朝野的重臣,天下名将之首,嬴无翳带这个公主,是要防止白毅趁机和他决战!”

“白毅!”姬野知道这个名字,听了浑身一震。

“天下名将之首!”他在心里悄悄重复。

“若是小舟公主被带回了离国,我们的头顶上倒确实是绿油油的。我们那四十万金铢也就变成了帮离国下的聘礼了。”息衍又说。

“聘礼?”姬野又茫然起来,看着息衍等他解说。

“诸侯结盟,十有八九是靠姻亲。反正生孩子对于国主来说不算费事,孩子们互相嫁娶门当户对,还可以结下铁盟,何乐不为?我国原本和楚卫国结盟,便是有意撮合小舟公主和我国的储君煜少主。可公主若是被送到离国都城九原,嬴无翳大手一挥,把她随便嫁给某个嬴氏的公子,生几个孩子,那我们也只有干瞪眼。我们这笔金铢,就算是我们帮离国给楚卫国下聘。”息衍摊了摊手,“而且我国储君的未婚妻被人强娶,我们这些做臣下的,脑袋上可不也是绿油油的?”

“跟我可没关系,煜少主的事情。”姬野想起曾在大柳营演武的时候,隔着很远看见那个孱弱细致的少年,他听吕归尘说起那个男孩的事情,只觉得一个男孩在女孩的裙子里滚大,是一件丢人丢到家的事。

“不过关于这个小舟公主,可是有那么一桩秘闻。”息衍笑吟吟地看着姬野。

“什么秘闻?”姬野控制不住瞪大了眼睛,就像他在酒肆里看见说书的先生把醒木一拍。

“有一个传闻,显得骇人听闻,说小舟公主是喜皇帝的私生女儿,是喜皇帝唯一的血脉!”

“皇帝的女儿?”姬野也吃了一惊。

“该说是先帝的女儿。其实楚卫国也是白姓,是皇室的分家,蔷薇皇帝分封楚卫国在殇阳关这个要冲门户所在,是经过深思熟虑的。那时北方有淳国敖氏守护唐兀关抗拒北蛮,南方有楚卫国在殇阳关外为王域的门户,如此则王域固若金汤。原本以离国赤旅雷骑,固然强劲,然而要踏过楚卫国土进逼殇阳关,恐怕也不容易。但是嬴无翳是个霸主,也是个鬼才,他根本没有想过进攻殇阳关,他带着骑兵翻越天险,直击天启城。雷眼山屏障一破,朝野震动,当年的楚国公白补之亲自率兵出击,率领诸侯联军决战离国在锁河山巨鹿原上,结果败仗身死,身后唯一的孩子是个女孩儿,乳名叫做瞬儿,大名大概是白瞬。她如今已经贵为楚卫国女公爵,没有人敢擅称她的名字了。”

“这个楚卫国的女公爵不是娶了……不是,下嫁给了什么安平君么?那又和皇帝生孩子,难道不是近亲婚配?我听人说这样生出来的孩子要傻。”姬野说。

“呸!”息衍苦笑,“什么乱七八糟的,七百年前的分家,到现在三十代远亲也有了,还什么近亲婚配?”

姬野不太懂这个,老老实实地嗯了一声。

“白补之这个女儿,那一年十五岁,又恰恰是住在天启城中。她是十六岁时返回楚卫国的,开春四月结了婚,小舟公主出生的日子却是十月,哪有新婚六个月就生下孩子的?”息衍莫测高深地笑笑。

“按将军所说,六个月早产想必是很稀罕的事情了?”

息衍看着学生认真的黑眼睛,师生两个各自沉默了一会儿,息衍拍了拍他的肩膀:“你的思路果然和常人迥然不同,没人教你这些么?怀孕六个月生下来的十有八九是个死胎,哪里还有那个千娇百媚的小公主?而女公爵那时住在皇宫中,皇宫里还有哪个男人敢染指楚国公的爱女?”

“没人教我,我家里人都懒得跟我说话,阿苏勒懂么?那我还问谁去?”姬野说,“那一定是皇帝了!”

息衍点头:“未必一定,但是十有八九,这位白瞬女公爵年轻的时候,可是天下的绝色,先帝对她动心,也说得通。这六个月的问题当然瞒不过别人的眼睛,而且先帝生前对这个未曾见面的公主的喜爱也是有据可查的,生下来一个月就封公主,先帝亲自起名,又赐予河络以白金打造的小帆船,据说那船可以在平静的湖面上自己行进,无风的天气里一日一夜可以横过帝都的太清池,是罕见的珍玩,敢问若不是自己的孩子,哪有对一个诸侯的孩子那么用心的?”

“皇帝既然那么喜欢这个美女公爵和她女儿,就自己娶了她就是了。”

息衍摇头:“喜皇帝生前不好美色,也不亲近后宫,所以一个子女也没有留下。有人猜测他是担心子女受到嬴无翳的荼毒,坚持不肯生育。所以即便小舟公主真是他的女儿,他也不会承认。不过这倒便宜了嬴无翳,喜皇帝一死,嬴无翳顺理成章推喜皇帝的堂弟、广昌王白恢登位,也就是现在天启城的皇帝。到这里这件事原本就该尘埃落定了,可是帝都却有人不甘心。首先是有臣子启奏,要把小舟公主从楚卫国接到天启太清宫中抚养,说要嫁给现任皇帝的幼子,其实这个幼子到现在也才两岁零七个月,话都不太会说,却要娶一个大他许多的公主,分明只是个借口。可是帝都一些人活动非常积极,最后皇帝亲自下旨要接小舟公主进京,楚卫公爵才不得不应允了。而小舟公主一到帝都,就有消息说喜皇帝还有血脉在人世,看这个阵势,有人居然是想要树立一个年幼的女主了。”

“到底都是些什么人?”姬野皱眉,他也听出这里面的阴谋来。

“不知道。这些年来,我隐隐约约地觉得帝都有那么一群人,我看不见他们在哪里,但是我看得出他们的手段。”息衍沉吟,“你听说过‘蔷薇党’这个名字么?”

“没有。”

“没有就对了,这些人的存在要是人尽皆知,早被嬴无翳一刀一个宰了。”息衍笑笑,“其实‘蔷薇党’这个名字,在风炎皇帝当政的时候就有流传,可是一直不知道是个什么样的组织。不过这群人应该是存在的,他们能通过活动把小舟公主从楚卫国接到帝都去,已经可以看得出他们的手段。不过楚卫国有白毅当政,手腕也不是一般的强悍。小舟公主才到帝都半年,白毅就转而寻求和我国结盟,意图正式确定公主的未婚夫婿,这一招也算得强劲。不过双方都是在玩政治,大家在朝堂上暗自较力的时候,嬴无翳一把扛了公主要杀回离国。这些公卿,嘲笑说嬴无翳是个南蛮子,可是这个南蛮子做起事情来,以公卿的手段偏偏制约不了,真是丢人丢到底了。”

姬野点头:“离国的赤旅雷骑,在东陆可是所向无敌,以我们下唐那些军马,要打赢可不容易。”

“赤潮所到,尸横遍野。我何尝不知道?不过这次出战的任何一个人,我想都不会承认自己不如嬴无翳。”息衍眯起眼睛微微地笑,语意深邃,“乱世真正的霸主,是不是嬴无翳,还是未知之数,很多人还渴望着和嬴无翳争夺这个位置。嬴无翳已经亮了他的刀,他的刀是赤旅雷骑,而别的人,他们的刀还掖在腰里没拔出来,这次勤王,恰恰给了这些人一个试刀的绝好机会!”

姬野听得出神,没有想明白息衍的意思。

“为何要打架?”息衍话锋忽地一转,严厉起来。

“我出千,赢了他们的钱。”

“还有呢?”

姬野沉默了很久:“他们看不起我,他们总要跟我打架的,这次只是找个机会。他们觉得他们比我强,他们有的家里有钱,有的家里积了上百年的军功,有的是大贵族,家里的亲戚,一个个都是大人物。可是我家的贵族头衔都被废掉了,我在家里都被人看不起。可那些人在校场上又打不过我,他们不服,他们想要我低头,我偏不低头!”

他的声音低落下去,嘶哑的,依旧凶猛:“我偏不对他们低头!”

“所以你就跟他们打架,分个输赢?去满足你那点好胜的虚荣心?”息衍冷笑。

“我不想看他们的眼睛,他们看我时候那神色,他们是真的看不起我。”姬野低下头去。

“放屁!”息衍忽地怒喝。

姬野震惊。他从未从息衍嘴里听见这样的粗话,也没有料到息衍的粗话来得这样凶猛直接。他呆呆地看着自己的老师,老师的眼睛如反射了刀光似的明晃晃的。

“这些还需要想么,他们何尝看得起你过?他们凭什么看得起你?你一个寒门子弟,你是小妾生的,你父亲都觉得你是个累赘,你还指望你的同袍看得起你?你也该知道这些人是什么出身,他们看重的是什么?是爵位,是军功,是钱!而你有么?你什么都没有!那么你能指望他们看得起你?你早该明白你不可能被这些人看得起,可是你不服,你想出头,”息衍震喝,“那你为何不干脆杀了他们?”

姬野觉得这些话像是重锤打在自己的胸口,冲得自己喘不过气来。

息衍静了下来,直视姬野的双眼:“你的心大,命却穷,你要的东西别人不给你,你却非想要,就只有赌上命去争。可是你杀了一个人、两个人,天下还是有一千人、一万人看不起你,你可明白?就算你是天启城里的皇帝,离国公嬴无翳还是看不起他,嬴无翳在天启城六年,连杀皇帝都懒得下手!”

姬野在老师的注视下不敢把目光挪开一点,只是用力点头。

“可是你手中有枪,这是一杆古老的枪,你的曾祖拿着它的时候,任何和他对面的人都心惊胆战。谁敢看不起他?你要做空前绝后的武士,那么不是战一人,而是战天下!”

“我的枪……丢了。”姬野低声说。

“不,它还在,里面有你曾祖父的灵魂。”息衍笑着,低声说。

姬野用力点头,他觉得汗像是泉水那样从浑身每个毛孔里往外溢,控制不住。

息衍挥了挥手,示意他可以退下了:“好好想想我的话。你是我的学生,要有我的志气。麻木尔杜斯戈里亚,这柄枪为了杀死巨龙而被铸造,有用它刺杀老鼠的么?”

息衍低下头来批写公文,不再说话。姬野觉得自己的里衣已经被汗透了,他不敢出声,悄悄地退下。

他走到门边,忽然听见背后息衍幽幽的声音:“其实在十三年前,当我和白毅在秋叶山城第一次看见那个男人,我们就想杀了他!这个乱世,跟杀了威武王嬴无翳比起来,什么都算不得功业!你很快就会遇见强敌,赤旅雷骑,天下无双,但是你应该狂喜,因为你终于有了这个机会和他们对面!”

姬野的背影刚刚消失在门外,息衍背后的帘子被掀开了。高瘦的老人着一身白色的麻衣,缓步从后堂走了出来。

“这个孩子被你吓到了。”老人淡淡地说。

“还差得远呢,要想变成他曾祖那样的男子,又怎么会被这点事情吓倒?”息衍说,“他最近是有些懒散了,无心上进。”

“时代不同,在我们那个时代,那么多男人向往成为英雄,建立功业。姬扬在稷宫的时候,他的朋友是苏瑾深、叶正勋和李凌心,那些男人,他们凑在一起可以颠覆天下。而这个孩子有什么样的朋友呢?他太孤独。他只是想证明他自己而已。”

息衍微微一笑:“不,他能行的,我能看出他身上有一种气质,第一眼看见他的时候我就觉察了那种气质。”

老人也笑:“为了激励一个学生而说出那么激昂的话来,你也真是一个绝好的老师了。”

“有些是作态,有些是真的。”息衍说,“他的枪术进步如何?”

“已经可以熟练地运用‘碎甲’,下一步是‘心狼’,跨过这一步并不容易。枪术运用到这个地步,已经不是技术,而是心术。每个人的心里都有狼,关键在于如何把那头狼放出来。”

“吕归尘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