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和黑骊还能撑,这一人一马在马帮里已经变做了不可思议的存在,即使在暴风雨中,商博良的黑马也不惊恐。它变得异常警觉,马眼里闪烁着凶猛的光,沉重的打着响鼻注视周围。商博良一加快,它立刻跟上。他们越过了二十多匹骡马,终于追上了前面开路的老磨和祁烈。

“我砍你他妈的个饮毒障,我砍你他妈的个蛇骨藤,我叫你他妈的生来命不好,今天遇见老子,把你根也挖出来!”祁烈满嘴都是恶毒的咒骂,和老磨一样挥舞着一柄砍山刀往前突进。他开路的本事赫然不在老磨之下,只是那种玩命的劲头令人惊恐,商博良愣了一下没敢立刻靠上去,只觉得这个老行商真是疯病发了。

而老磨到了最后关头还是没有祁烈那样的凶狠。他已经油尽灯枯,满嘴都是白沫,可还木然地挥舞砍山刀拼命往下砍去,一边拖着脚步前行一边悲哭,整个人像是傻了。

“老祁!老祁!”商博良知道不能等了,这两个人随时都会倒下去,冲上去从后面把祁烈连着两臂死死抱住。

“放开!老子正砍得欢,你拉老子干什么?”祁烈回头一口口水吐向商博良。

商博良也不闪,口水吐在他衣领上,腥黄色,透着一股难闻的气味。这是体力将近耗尽的征兆,外面是瓢泼大雨,身体里却开始脱水,口水便也干涩黏稠起来。

“老祁!这样下去,你和老磨谁也挺不到鬼神头。”商博良顾不得擦去口水,“慢一点,喘口气,后面的兄弟已经跟不上了。”

“不能喘!”祁烈居然露出了一个难看的笑容,“喘口气,我们就死了。我跟你说过的,走云荒,毒蛇口里夺金珠。不能犹豫,钱是拿命换的。”

他指着自己的小腿,那里的伤口被水泡得发白,边缘已经开始溃烂:“别以为蛇骨藤不毒,这东西的毒性只是起得慢,发作起来,浑身瘫软。但它的毒有个好处,发作起来一点不痛,舒服得像是躺在云里,慢慢睡着了就死了。”

他狠狠地一抓商博良的衣襟:“可我还不想死!”

商博良松开他。他转过身,又是挥舞着砍山刀大步地往前。他们说话的功夫老磨已经又在蛇骨藤和灌木里犁出了五尺长的路,商博良看见老磨木然的脸上挂着泪水,一股冷气从心里生出来,冻得心里发痛。

恐惧从他心底里幽幽地升起来,他看着眼前的一切,觉得这些马帮的汉子忽地都变做了陌生人。他们为了什么来到这里,为了什么拼上了命赚钱,又为了什么在觉得自己将死的时候还在挥舞砍山刀奋力前行。商博良忽然发现他把这些人也看得太简单了,这些村俗的汉子心里,也都各藏着一个鬼神,这鬼神和蛊的力量一样,会叫他们做出不可思议的事情来。

祁烈和老磨挥舞砍山刀的劲头,岂不正像那些扑向巨蟒的尸鬼。

商博良站在冷雨中,缓慢而用力的,打了一个寒战。

一个马帮汉子从商博良身边走过,满脸都是雨水,木然地带着笑。商博良眼角的余光瞟到了他脸上那种古怪的笑,忽地一愣,上去用力拍了拍他的肩膀。只是这么一拍,那个汉子顺势就向前扑倒,他脸朝下趴在泥泞里,再也不做爬起来的努力。商博良上去拉起他,把他翻过来,看见那张满是泥水的脸上带着惬意地笑,就像是劳累了一天的人躺在最舒服的大床上,而他的呼吸越来越微弱。

蛇骨藤的毒性终于开始发作。那汉子临死之前感觉到的,想必就是祁烈所说睡在云里的快活。

商博良知道自己已经不能做什么。他把汉子的尸体往一旁推了推,牵过汉子手里的牲口,跟上了祁烈和老磨。一个又一个的马帮汉子从那个死去的同伴身边经过,每个人都低头赶路,没有人扭头多看一眼。

“老祁我们要死了。老祁我们要死了。”老磨木然地哭。

他已经跟不上祁烈的步伐了,祁烈冲在最前面,砍山刀发狠地斩向灌木群,不唱歌了,而是狂笑。

“老祁我们要死了…”老磨觉得最后一丝力量也在从他的身体里缓缓离去,他甚至连哭的力气都没有了,慢慢地坐在泥水里。

“没死呢!没死呢!”祁烈忽地回头咆哮起来,脸上满是疯子般的狂喜,“他妈的这不是路么?他妈的这不就是路么?你们脚下的就是踩着脚板心也痛的石头路啊!”

他使劲踩着脚下的泥水,水花四溅。

后面的汉子们忽而都惊醒,不知道什么时候,他们脚下不再是软绵绵的泥水地里,泥水之下又硬又平整,分明是石头。商博良急忙蹲下,以手插入泥水里,他平静如止水的心里也跳起一阵喜悦。确实是石路,而且不是天然的,整齐的石缝说明那是人工修砌的,只是年代久远,石缝里也长出了灌木和爬藤,加上泥水横流,直没到腿肚,把路面给遮蔽了。

整个马帮沸腾起来。前面的几个伙计一手从腰间拔刀,一手拔出刀鞘,高举刀和刀鞘在空中交击。这在战场上是“大胜”的信号,而在这里,能活下去便是真正的“大胜”。后面的伙计也都听见了前面的欢呼伴着叮当作响的敲击声,没有人疑惑,人们都知道前面的人找到了什么,他们也一样以刀敲击刀鞘。这声音一个接一个地传出去,瓢泼大雨中足足传了一里,骡马们都预感到了死里逃生的喜悦,欢快地叫了起来。

队伍最后的彭黎和苏青也听见了远处雨幕中传来的喧闹和欢腾。只有这两个人没有什么表示,只是沉默地对看了一眼。

“真的找到这里了。”苏青低声说。

“出发前就说过,这件事九死一生,我们便要做十个人里唯一活下来的那个!”彭黎遥望前方。

“是!”苏青猛一低头。

马帮踏着泥水飞奔起来,祁烈和老磨两柄砍山刀如同剪子似的在灌木丛中拓开仅够一人一马经过的通道。他们越是往前走,脚下的泥浆就越薄,古老的石头路面渐渐显露出来,草木也越来越稀疏。最后人们已经踏着一条被雨水洗得发亮的黝黑石道,大步向前狂奔。

雨还在下,周围不再有大蕨和蛇骨藤的影子,浓厚的雾气遮蔽了周围的一切。人们只知道这是林子深处的一块巨大空地,石道一直通向浓雾的中央。

“灯!灯!”祁烈大喊起来。

雾气深处忽然出现了一点火光,隐隐约约,晃晃悠悠。它的光色在雾气中是温暖的橘黄,尽管那么微弱,却让人像是飞蛾般恨不得扑过去。

祁烈双手搭在肩上,高呼着:“扎西勒扎!扎西勒扎!”

他往前飞跑而去,老磨愣了一下,也抛下砍山刀向前飞奔。所有的马帮伙计像是着了魔似的,丢下骡马的缰绳,争先恐后地向着那点火光跑去。商博良想要喝止,已经来不及了,他别无选择,从黑骊背上抽下长刀插在腰带中,按刀紧紧跟随在后。他一双温和如水的眼睛忽然变得犀利如电,紧紧盯着雾气尽头摇晃的那点火光。

持火的人静静地站在石道中央。

他手提着一盏灯,灯周围罩着琉璃的薄片来抵挡风雨。那是一个巫民,健硕英武,他披着一件黑色的长斗篷,赤裸的胸膛上绘着五彩的图腾,头顶的银箍周围插满山鸡的羽毛。可没有人能看得见他的脸,他的半脸笼罩在一只骷髅的面骨下,骷髅表面鎏银,泛着凄冷的光。

所有伙计看见那鎏银面骨,都惊得停下了脚步,没有人会忘记那可怖的银鹿头。祁烈也呆在那里,手按刀柄,急促地呼吸着,死死盯着那个沉默的巫民。最后彭黎也赶了上来,马帮几十条汉子和一个提灯的巫民对峙,曾和蛇群死战的汉子们却没有一个敢扑上去,巫民也不畏惧他面前几十个提着刀虎视眈眈的末路凶兽,丝毫也不挪动。

彭黎、祁烈、商博良三人并肩站在了巫民的对面。

巫民露出的下半张脸上忽地露出了一丝友好的笑容来,他躬下身子,用最正宗的东陆官话说:“扎西勒扎,欢迎我们远道而来的朋友。”

这是似乎一个年轻男子,可他的笑容竟然如此的迷人,即便头上的头骨面具也不能抹去他的妩媚。这份不曾被期望的友好令伙计们的恐惧退去了一丝。

“扎西勒扎。”彭黎上前,“我们是…”

“不必说,”巫民温和地打断了他,“我已经知道你们是谁。你们是谁也不重要。你们能活着来到这里,那是蛊神保佑着你们,否则没有外乡人能走过饮毒障,那是蛊神为供奉他的人所设的保护。他允许你们来到这里,你们便是尊贵的客人。”

他转过身,比了一个手势,示意马帮跟着他。

整个马帮小心翼翼地跟着这个不明来历的巫民走向雾气的更深处。他们脚下的石道越来越开阔,再往前走路边开始出现石刻的古老图腾,它们足有两人的高度,长着狗的脸,却有着粗壮的身子和鹰一样的双翼,目光炯炯地直视前方。

“这是什么?”彭黎低声问。

“狮子,巫民说是守卫死魂的神。”祁烈粗喘着往前挪动脚步。

“狮子?”商博良呆了一下。

“这里跟外面不通信息,没见过狮子,却传说狮子是野兽中最威猛的东西,长的就是这个模样,还说是太古时候神人传下来图案。大概是用狗和老鹰还有别的野兽凑出来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