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碧刀一而再再而三的穿透舱门,这通往底舱的舱门是斜的,阿二尖叫着在上面翻滚。多亏舱门是铁力木所制,换了桐木之类的,难免被那个杀手以大力砸开。影流号设计的时候,便是把底舱当作重中之重,只要底舱不失守,就算是敌人胜了接舷战也没法操纵铁骨蒺藜和刺金弩那些攻城破船的利器。一波又一波暗红色的汁液从缝隙中喷出来,有一股烧到了阿二的左臂,痛得就像是有人把烙铁按了上去,伤口附近的皮肤焦黑冒烟,寸寸龟裂,还不止是这样,毒液顺着他的血管蔓延,血管像是青色的蛇那样隆起,皮肤下血肿起来,整条胳膊都化为青紫色,彻底失去了力量。

比这更可怕的是,点点磷光从缝隙中渗出,横流的雨无法扑灭这些火种,因为他们根本没有温度,他们什么都点不着,只会点燃人的血液!

是那种名为草?的蝗虫。

阿二摘下腰带紧紧缠在左臂上方,用牙齿和还能动的右臂打了一个死结,这样会把胳膊上的血脉封死,毒液就会晚一点到达心脏。渔民都说被海蛇咬到了就得这么做,当然更好的办法是把整条胳膊砍下来,但阿二不能把整条胳膊砍下来,他不是怕痛,他怕失血晕倒,昏倒了他就没法去报信了。

他要去岸上报信,岸上还有牟中流、崔牧之和商博良,还有更多的兄弟,他要警告他们这岛上有敌人,还有叫他们敌人还要叫他们来杀了底舱的两个人给兄弟们报仇。

他紧紧抓着甲板边的缆绳跋涉在狂风暴雨中,还好草?一旦离开舱门就被吹飞了,否则他已经死了几百遍。他根本辨不清方向,四下看去都是一片白茫茫,也许是因为毒液也许是因为剧痛,他的眼前越来越模糊,耳边也产生了幻觉,好似是女人的轻笑,笑声来自正下方——就是郑三炮带来的那个新娘子,她在隔着一层舱板跟着阿二移动,就像是毒蛇隔着一层浮土潜行,追杀逃跑的老鼠。

阿二的心脏仿佛被那笑声生生的捏碎,他的意志和那股复仇的狠劲都要被这笑声摧垮了,他快绝望了。这是影流号,他呆了一个月的船,原本他闭着眼睛闻着味道都能知道自己在船上的哪个位置,但是此刻这条船仿佛化成了一个迷宫。眼前横着一条又一条的缆绳,四面八方都是栏杆,他走不出去,找不到通往岸上的跳板…

就这样输给哥哥了?再也回不到莲石港,娶不上阿莲了…他自己都没想到临死前心里惦记的居然是这事儿。见鬼的他这一辈子唯一不能跟哥哥分的就是阿莲,可是老天不肯帮他。其实哥哥是真的很笨,很多事情都看不透…小时候阿二油嘴滑舌的从街上老太太那里讨的两块黏糖来,一转手都给了哥哥,只把一根手指塞在嘴里,摆出自己已经吃糖吃到饱的嘴脸来;有时候跟着几个打渔的兄弟赚得两个钱请哥哥喝酒,他就让酒肆的主人在自己这壶里兑点水,把醇的一壶给哥哥…阿二觉得哥哥笨,得自己照顾,妈妈还活着的时候就拉着阿二的手说,两兄弟里总有一个老实点儿一个机灵点儿,这是因为在妈妈肚里老实的一个就把聪明劲儿让给了机灵的那个了,所以你要好好照顾哥哥。

阿二一辈子都记得妈妈的话。

可是爱一个女孩的火烧的人心里一片焦灼,那不是一块糖,一壶酒可以分的。阿二也很后悔冲动之下对哥哥说出那样决绝的话来,可是如果阿大娶到了阿莲,他又能在莲石港里生活下去么?想着自己喜欢到骨子里的那个女孩就隔着几重围墙和另一个男人在一起,像是两只海鸟搭起温暖的窝依偎在一起,自己却如无家可归的孤魂,那会让人发疯的。

阿二已经悄悄和崔牧之说了,要是他死了,他那份钱给哥哥带回去。两个人的饷金够满足阿莲老爹那份贪婪的胃口了吧?这样阿大就能够顺顺利利的娶到阿莲。

这样也好,人死了就不会妒忌了。想到自己就快死了,阿二忽然觉得哥哥和阿莲像两只海鸟般温暖的交颈而眠也很温馨。

阿大感觉自己像是一具随水起伏的浮尸,最后到达了水流的平静处,慢慢的浮起。

他是渔民,落水的时候不由自主的闭住了气,没有溺水。深渊下的水色是他从未见过的莹莹碧色,整个水体被罩的通透,仿佛一块晶石。成群的鱼在深潭中游动,他们经过阿大身边的时候,自动档分为两群,从他身体两边擦过。这些鱼的身体是完全透明的,可以清晰的看见骨骼,发出莹莹的微光正是他们的骨骼,最多的是碧色的骨骼,也有红色的、蓝色的、紫色的,还有莹白色的。不同颜色的鱼各自成群,鱼群像是五色的霓虹被束缚在潭水深处。

阿大茫然的瞪大了眼睛,他不知道自己是或者还是已经死了。这一切美的全然不像是人世间,在这种美丽的地方一切忧愁恐惧都不应存在,也许只有死人才该享受这般的安宁。

一座黑色的、嶙峋的礁石突出水面,礁石上坐着他想也不敢想的人。

阿莲。

这一刻他觉得自己的心停止了跳动,胸膛内空空如也。天与地都是寂静的,阿莲坐在礁石上,缓缓的扭头和他对视,眼睛里满是陌生,她发髻间那朵橘色的花盈盈坠落在水面。

这就是多年前他初见阿莲的一幕,那时候他和阿二并肩走在落日的渔市里,他忍着饿,阿二则东张西望的想要偷点小鱼晚上填报肚子。这时候,远远的他看见一个穿着橘色筒裙,发间插着橘色花朵的小女孩被父亲拉着,乖乖的走在前面,她无意识的回头,花儿坠落,她看了这对兄弟一眼,眼睛里满是陌生,又有些好奇。

阿大赶紧用胳膊肘顶了顶阿二的腰间说:“弟弟你看前面那个女孩在看我们。”

阿二叼着根草,漫不经心的眺望一眼说:“长得还行,就是腿有点粗…”

对于阿大而言那是他一生中第一次的“相逢”。一个人从小到大,遇到的人成千上万,每天每时每刻都有人和你擦肩而过,这些人在你眼里闪过仿佛空虚的影子你根本不曾留意,或者很快就被忘记。这些遇到都不足以称之为相逢,所谓相逢,扑面而来,猝不及防,总像宝刀利剑劈入你的脑海深处,留下伤痕。

那一刻阿莲的眼神和美便如宝刀利剑。

阿大划着水接近礁石,他没有想到这个阿莲又是从何而来,那个老仆妇分明说岛上只有一个长得像阿莲的女孩,应该正陪着阿二;他也没有想到为什么阿莲看他的眼神如此陌生带着惊恐,如今他们很熟悉了,阿莲看到他本该惊喜的招手;他甚至没有想为何阿莲是赤裸的,她浑身的肌肤在莹然碧光中润的像是翠玉,胴体美好的就像是阿大梦中见过的那样,只是笼着一层近乎看不见的轻纱…这些天来海上的惊恐、心中的郁结和今夜的遭遇让阿大全然分不清此刻的真幻,他只想凑近,坐在阿莲身边,一句句跟她讲这些日子里自己的事,讲自己很想她…那些在现实里打死也说不出口的话在这里都变得很自然了,这里远隔天海远隔人世间,只要是心里的话,说出来都是没错的。

他爬上礁石,手足并用的靠近阿莲。他仰视这个女孩,仰视她的美,心理不敢有占有她的欲望,满是卑微。

他没有察觉阿莲眼里透着的那股警觉和陌生,他只想凑到阿莲身边坐下,如果可以,他还想轻轻的拥抱她一下。他深信那就是阿莲,而并非什么和她相似的女孩,因为她身上透着海潮的味道,微咸微腥,远不完美,却是他最熟悉的味道。

阿莲想要退后,好像阿大是一只逼近的野兽,她把双臂蜷缩在胸前作为保护。阿大从岩壁的阴影中爬了出来,月光照亮了他的脸,满是泪水的一张脸。

此时此刻的阿大就像是个小孩子,他又回到了和阿莲相遇的那个年纪,一个很孤单很沉默饿着肚子的男孩,他在夕阳里看到那个女孩,满心里都是温暖。阿大恍惚间分不清面前的是阿莲还是妈妈,总之那么美那么好,他一路上吃了那么多苦终于找到了她,真累啊,他想蜷缩起来变成小小的一团,在她身边睡着。

阿莲把手伸到阿大的脸侧,接住了滴落的泪水,那些泪水在她手心里滚动,像是露珠在荷叶上一样,她的手心仿佛捧着一片月光。她警惕的表情退却了,暗蓝色的眼睛里变幻着温柔,轻轻抚摸着阿大的脸颊。阿大张开双臂紧紧的拥抱着阿莲,阿莲的身体那么的柔软和温暖,把他紧紧的缠绕,就像是…一条长蛇。阿大从来没有和女孩那么亲近过,只是听酒肆里的男人说窑子里什么姑娘身体柔软的和蛇一样软。他想大概就是这样吧,全身都被缠绕起来,好像没有骨头。

原来女人真的像蛇啊…他模模糊糊的想,甚至还有鳞片刮擦着身体…

阿莲擦拭着他的眼泪,带着他后仰。拥抱在一起的一男一女以诡异的角度后仰着坠落,坠入碧色的深潭中。阿大只觉得全身失去了重量,阿莲无声的吻上他的嘴唇,呼吸都是微甜的。阿大甚至没有意识到自己已经无法吸入空气了,他闭着眼睛吮吸着那温软的嘴唇,好像吮吸着这世界上最后的一滴蜜糖。此时此刻他觉得自己远离了恐惧和悲伤,一切的一切都是完美的,如果让他死在这一刻他也不会后悔…

他就要死了,他已经沉入了水下数十尺,周身缠绕着修长的女人,她的鳞片闪闪生辉,自腰以下她的身躯似蛇似鱼。

阿大忽然觉得冷,寒冷像是刺骨的长针,水灌入了他的喉咙,因为阿莲不再亲吻他了,而是飞速的向上游动,留下一道暗红色的痕迹。他独自被抛在了冰冷的潭底,四周是漆黑的岩石和华美的黄玉交错,石与玉之间,是累累的白骨!他惊恐的挥舞双手,他是渔户出身,原本这种深度的水难不倒他,但是他的呼吸已经在那一吻中用尽,他筋疲力尽无从挣扎,眼前的一切都模糊了…

一只手猛地扣住他的手腕,带着他迅速上浮。在他的意识中断之前,一股大力把他托出水面,让他尽情的吸入一口空气。刚才的一幕就像是一场噩梦,他使劲甩着头发上的水,慢慢看清了周围的场景。

血一滴一滴滴落在水面上,他仰头看去,那蛇一样的东西被悬挂在月下,正无声的哀嚎着。吊起她的是细长的丝线,丝线缠绕了她全身,他像是条狂怒的鲨鱼,正疯狂的挣扎,美丽的脸上透着欲噬人的狰狞,娇嫩的嘴唇张开,后牙犬齿一般锋利而惨白。

阿大抱住脑袋惨叫起来,他认出了那东西。他本以为那东西只存在于渔民的传说中!

鲛人!

刚才他把一条鲛人误认为阿莲了!

丝线尽头挂在一根金属质地的长杆上,看起来那竟是一根鱼竿,鱼竿的另一头持在坚硬如铁的手中。钓鱼的人坐在礁石上,一身白色的长袍,安然危坐,翩如神仙。

“这东西会唱几百种不同的歌,有些歌人听的见,有些歌人听不见,但无论听的见听不见,歌声都会叫人意乱神迷。很多人说在海上看见神山仙岛,看见神人踏波而来,不过是被他们的歌声蛊惑了。他们的歌声会让你心里最渴望的东西出现在面前,你刚才看到了什么,什么就是你心底的魔鬼了。”钓鱼的人淡淡的说,“我叫阴离贞,这岛上的主人。”

阿大急忙点头,他跟着牟中流上岛的时候也曾远远看见阴离贞。

他被一股力量推到礁石旁,扭头一看,抓住他手腕的是那个腿脚残疾的老仆妇。此刻她慈眉善目的笑着,黑裙下的双腿如鱼尾般摆动。

阿大走到阴离贞身边,默默的看着这条鱼,或者这个曾给自己带来一场幻境的女人。她瞪大了眼睛看着阿大,暗蓝色的眼睛里金光流动,满是暴怒。她摩擦着牙齿发出刺耳的声音,颈后的鳃片一开一合吸入空气,鳃片是暗红色的,和鱼一模一样。鲛人猛地挥动长尾,鞭子一样耍向阿大。但是阴离贞的动作更快,他手腕一震,钓竿抬高,倒钩更深的勾入鲛人的鳞片,令她疼痛的颤抖。

“不老实就杀了你。”阴离贞轻描淡写的说,“我知道你听的懂,你知道我做得出。”

鲛人仇恨的目光略略黯淡下,她平静下来,任凭长尾垂落,满身伤口都在渗血,血液沿着鳞片之间的缝隙流动,好似在她赤裸的身体上裹了一层红丝洛。

“这就是鲛人,不能以人心揣摩的族类。”阴离贞鉴赏着这具美好却妖异的女人身体,以欣赏一件雕塑的口吻轻声说,“世人很蠢,因为这东西长得七分像人,就觉得他们和人一样思考。你是渔户出身,想必听过传闻说鲛人多情易感,海边有人以掐死的小女孩为诱饵,鲛人便会围绕着女孩的尸体游动并流泪,泪水都凝为鲛珠,在女孩尸体附近随手就能捡到,却从来没有人问,为何每次出海都要杀死一个小女孩呢?难道小女孩的尸体不能用冰保存起来,一用再用么?”

阴离贞顿了顿,“原因很简单,鲛人会以女孩的尸体喂它们饲养的鲛鲨,在他们眼里,尸体是鱼食罢了。”

“那他们真的会哭么?”阿大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