瀛天神宫的二层,阴离贞扶着栏杆,俯瞰夜色中牟中流黑色的身影穿越空荡荡的广场。他的脚步极轻,甚至没有惊动那些在广场上沉睡的白鸽。
这是武将所谓“猛虎般的脚步”,越是凶猛的野兽,在接近猎物的时候越是寂静无声。
“猛虎其实也是把自己困在一座山中的囚徒啊。”阴离贞幽幽地自言自语。“而且一山不容二虎,只能独行来往。”
阿大站在黑色的悬崖上,低头俯瞰,深远中的水色碧绿,水底有明媚的光流动,不知道是反射月光,还是藏着什么珍宝。
这些阿大都不在意,他只是想找一个安静的地方一个人坐着,钻出竹林他就到了这里,放眼望出去,十二重楼的灯光仿佛散落在远处树林中的明珠。他呆呆地眺望着那些灯光,想起很小的时候听过那些孤魂野鬼的故事,在最深的夜里,星空之下,无家可归的魂魄们便是这么在活人的镇子外眺望,不敢走近,亦不愿远离,眼睛里流淌着黑色的血,神情悲戚。所以他们就会害那些孤身一人的过路客。
只是因为妒恨活人方能享受的灯光和温暖。
给他讲故事的人是他和阿二那个苦命早死的妈妈,如今阿大能记得的只有她一双修长而温柔的手。在多少个因为吃不饱肚子而睡不着的夜里,那个女人唯一能为两个孩子做的就是用那双修长的手轻轻抚摸他们的头顶,让自己的体温带着他们睡着。这个世上大概只有那个女人觉得阿大和阿二是一样的,从小到大,每个邻居都赞阿二聪明,提到阿大的时候只随口说依据“阿大是个老实孩子”。他们在街坊邻居家里蹭剩饭吃的那几年,阿二常常能靠着最甜从家中慈祥的老太太那里得到几块麦芽糖,而阿大就只能笨手笨脚地帮人家把柴火收拾好。靠着能说会道,阿二在船上颇有几个好朋友,船主给他们兄弟鲜鱼多半是靠着阿二的小兄弟。即使去集市上卖鱼也是阿二能卖出更好的价钱,阿大就总是闷闷地拖着一车咸腥的鱼站在阿二身后,看着弟弟老练的跟客人侃价。
“一点都不像七兄弟,阿二这小伙子,要不是生在这么个穷家里,会是个有出息的。”街坊老太太经常这么叨叨。
连阿莲心里都是这么想的吧?所以她把所有心里话都跟阿二说了,留给阿大的只是一个灿烂的笑脸。为什么要个阿大说呢?阿大难道不是那种听了也不懂懂了也不会安慰女孩的石头么?除了一身力气和一个憨憨的笑容,还有什么?
“你们都是妈妈的儿子啊。”只有那个双手修长的女人会微笑着这么说。
可是那个女人死了啊,这个世界上唯一一个把阿大看得和弟弟一样宝贝的女人死了啊!从此再没有人抚摸着他的头顶哄他入睡,也没有人再跟他讲故事。悲伤从心底忽然涌起,就像是潮,黑色的、汹涌的大潮。阿大跳起来捶打着自己的胸口,使劲揪着自己的头发,嚎啕大哭。
从来没有——从来没有觉得这么委屈。
阿二从来不问他的心事,阿二只会带着炫耀的神情把从老太太那里讨来的麦芽糖分几块给他,攥着卖鱼赚来的钱带哥哥去小酒馆里吃顿好的,喝醉了就拍着他的肩膀说些“做人就得活络些”之类的话。深夜里阿二等他睡下之后偷偷跑出去和阿莲私会,月光下他们拉着手走在空无一人的集市上,修长的背影相互偎依,阿大默默的跟在后面,躲在一处又一处月光照不到的角落里。
其实阿大已经放弃阿莲了。他上这条船,只是想赚一笔钱,帮弟弟把给阿莲的聘礼出了。他作出这个决定是在偷听到阿莲的爹想把她嫁去有钱人家的夜里,与其让阿莲嫁给有钱人家的儿子,还是嫁给阿二好些吧?至少阿莲还在他的生活里。他愿意赌一把自己的命。他从小就没有弟弟聪明,也没有弟弟讨人喜欢,他这种人除了一条命什么都没有,除了赌命什么都做不到。
可弟弟还是不信他,还是一位他要和自己争阿莲。弟弟冲着他大吼,说阿莲选了谁,另一个人就要离开莲石港。
争什么呢?阿莲是一定会选阿二的啊!他已经放弃了啊!决定要放弃的那一夜,他痛得在散发着鱼腥味的床上翻滚,好像拿一把刀插进自己的心里那样,空空的痛。
他已经什么都没有了——为什么要冲一个把命都赌上去为弟弟赚彩礼钱的人吼呢?阿大想不明白。为什么非要让他离开莲石港呢?他最后一点点希望,不就是阿莲还在他的生活里么——为什么最后一点点希望都不给他留呢?其实阿大原本已经想好了,阿莲嫁给阿二以后,他们三个一起过日子,以后阿莲和阿二生了孩子,他还会帮他们带孩子,让阿莲一辈子都开开心心的。
可就在今晚,在看见那个长得酷肖阿莲的女孩和阿二身体紧贴在一起时,阿大忽然明白那是根本不可能的。怎么可能有三个人一起的平静生活呢?阿莲和阿二相拥缠绵的每个夜晚,他都会趴在墙壁上听着隔壁的呢喃细语浑身颤抖吧?那种挥刀插进自己心里剜去一块的疼痛会一夜一夜的重复吧?他会发疯的——一定会!
此时此刻他浑然那么清楚地体会到妈妈跟他说的那些孤魂野鬼的故事,明白它们的怨毒。
有的人善良不恶毒,只是因为它们还没有懂得嫉妒。
阿大抱头痛哭,只希望还能回到小时候,任那个女人修长的手抚摸自己的头顶。他一生中从未像这样疯狂的想要被抱紧,就像一个要被冰冷海水溺死的人那样颤抖。
他蜷缩着倒在地下,脑海里满是阿二和那个女孩身体纠缠的画面——他觉得自己就要死了。
“真傻啊!这么痛的话,为什么还要忍着呢?痛到极致的人,不能去杀人,就该自己去死了。”背后的黑暗里传来嘶哑的笑声。
被某种粗大、沉重而柔韧的东西猛击在后背,阿大飞出悬崖,坠向流淌着微光的深渊水面。坠落中的阿大失去了意识,他的最后一眼看向自己的下方,碧绿色的水中,仿佛有一张女人的脸正浮起,隐约是它们的妈妈,对着他张开了双臂。所有恐惧感都消失了,仿佛穿越无数时间,他又一次蜷缩成那个小小的孩子。
阿二耷拉着脑袋跳上影留号,甲板刚刚擦好,反射月光亮晶晶的。
“口令!”黑暗中有人低喝,同时隐约传来弩弓弓弦拉近的声音。
“脱裤子放屁多此一举!”阿二大声说,“我,阿二!”
“对上了!”暗处藏着的弩手站起身来,放松了手中的连击弩。
今晚的口令确实是“脱裤子放屁多此一举”,若是牟中流或者崔牧之来定口令,都会雅驯得多,不过今晚守船的人是郑三炮的手下,口令也是依郑三炮的心意。这是西瀛海府的军规,军船无论航行到哪里,都要留下一个小队守船。除非船长特许,无关人等一律不得登船,便是遇到还难生还的人,若是疑惑其身份也可以不救。军船是帝朝的财产,安全第一,况且这艘军船上装配着刺金弩和铁骨蒺藜这种武器,操炮的权利一旦落入外人手里,结果必然不可收拾。
“阿二,听说你们上岸的都有美女陪睡,好酒管够。这种好事情,你倒还想着来看看我们?”为首的水兵什长舔舔自己的嘴唇,语气里透着羡慕。阿二虽然是新招的渔户,但是钓金龙的时候在船上出了名,水兵们敬佩他的勇气,也都高看他一眼,跟他说话就不像跟其他渔户说话那样呼来喝去。
“别提了——我带了酒菜,大家喝一杯。”阿二抓着脑袋,叹了口气。
“呦,是分女人到你的时候分完了?”什长有点好奇。
“分倒是分到了——”阿二摆摆手,“别提了,说出来你们笑话我。”
确实不太好出口。阿二原本意乱情迷,被女孩引着来到一处小屋里,都到了宽衣解带的地步了。女孩眼神妩媚如丝,情欲浓烈如酒,阿二也恍惚觉得自己就是抱着阿莲在怀里,分不清到底是自己娶了阿莲在洞房还是自己在做桃花梦。这时他悔不该张开鼻翼在“阿莲”的脖子根处嗅了嗅——他跟阿莲在一起的时候总是找机会毛手毛脚,阿莲有的时候倒也不阻拦,笑他像条小狗似的往人身上扑。阿二就借坡下驴,喜欢在阿莲脖子根处小狗似的闻,嗅阿莲身上那股醉人的女孩体香。
这一次他嗅到了浓郁、纯正的水沉香味。
岛上的女孩熏的都是名香。水沉香名列四大名香“沉檀龙麝”中,是沉香树被虫咬刀伤后结出的黑色膏脂,入水不沉,香气压制馥郁,是高洁之香,野生木沉香价格不在黄金之下。阿莲当然熏不起这种价格高昂的香,常用的不过是茉莉花膏这种便宜东西,味道有些轻薄廉价,她每日里在鱼市里出入,香味中还多出一丝鱼腥气。以前阿二觉得阿莲身上的味道是天下最好闻的味道,那一丝腥气在他这个海边渔户的鼻子里也不显露。可闻过这个女孩的体香,阿二不得不承认阿莲身上的香味还嫌刺鼻了些。
但没有那股子鱼腥味,好像这事儿总有些不对。怀里的女孩柔情似水的偎依在他怀里,等他垂怜,阿二却觉得床上好似长了钉子,莫说躺上去,坐也坐不住。
因为阿莲到底是个渔港的女孩啊,她身上就有那股淡淡的海腥味。阿二想要共度良宵的也就是哪个会跟买鱼的客人计较斤两价格的女孩,她身上的鱼腥味,她漂亮却决不不完美的褐色皮肤,还有那口莲石港特有的土腔…
在少女以水溶蜜糖般甜润的声音提醒他“春宵一克值千金”的时候,阿二的忍耐到达了极限,他猛的蹦起来说:“哎悠,尿急!”
他从小屋里窜出来,好像屁股后面烧着一团火,直跑到没人的地方,才一个巴掌扇在自己脸上,“谁淫贱啊我淫贱,谁淫贱啊我淫贱!”左右开弓,噼里啪啦,要把自己的脑袋扇清醒些。
“不会吧?想不到老弟你还真挺纯情!”守船的什长听完阿二的故事,举杯啧啧赞叹。
“大哥你这是在骂我吧?”阿二嚷嚷,在这条只有男人的船上,“纯情”可不是个好词,只能说明你还是个办事不牢的雏儿。
“不纯情你在这儿跟我们一伙儿兄弟喝酒?”什长呲牙,“你看其他人都搂着美妞儿呼呼大睡呢。就我们船上这些色中恶鬼,我敢打赌,今夜就你老弟一个能纯情到妞儿不要来陪男人喝酒的地步!”
阿二忽然沉默了,仰头望着天空中冰月如轮,忽然想起哥哥来。在篝火边和女孩相拥而舞的时候,他不是没注意到独自站在阴影里的阿大。那时候阿大脸上那股子难过叫阿二心花怒放,刻意的搂紧女孩的腰,和她脸颊相贴。那种感觉就像是当着哥哥的面拉着阿莲的手把她带走那样。从小到大他什么东西都可以分给哥哥,就阿莲不成,死都不成。他可以容忍哥哥和自己光明正大的争阿莲,却不能容他趁着阿莲就家里想要彩礼,偷偷跑出去赚彩礼钱。
现在想来真可笑,今晚他跟哥哥争的只不过是个像阿莲的女孩而已,就像一个傀儡,一个代表阿莲的东西。其实谁都没赢,可是这时候在想起阿大的脸,阿二忽然觉的心里有点痛。
“他妈的,为什么阿莲他娘不也生俩呢?”阿二嘟囔了一句,狠狠地灌下一大口酒。
以前有夫子从大城来到莲石港“讲道”,说这个贪欲其实是因为资货匮乏,要是有朝一日天下的资货不在匮乏,大家也就不在争斗,那时人人心中向善,安享富足,便是做活儿也是自己乐意才做,此所谓“大同之国”。听着听着阿二就想,可那时候天下就能有很多个阿莲吗?足够他和哥哥每人一个阿莲?如果骂没有两个阿莲,得不到那个人怎么向善呢?没有阿莲。天下又有什么富足可安享?
“哎呦,三爷也来了?”一名是水兵忽然站起来,点头哈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