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望一眼远天,束紧袍襟,于夜色中绕至兵帐后,随后半蹲弯腰,一路潜行,避过几处哨岗,来到营墙西南角。在距离墙体约三丈的地方,他足跟发力,如野豹捕食一般瞬间爆发,疾奔,跃起,攀墙而过,落地时竟不出一丝声响。

将兵营甩在身后,他继续向南奔跑,直至方才看见的闪动火光的地方才停下。

那里停着一架马车。车幰高高揭起,车外立着一人。

少年于夜色中定睛分辨,在看清那人后,神情露出一丝诧异。

“齐叔叔?”他一面走近,一面问说:“怎么是你来?叶家的人呢?”

齐凛打量着少年愈显刚毅的面容与较之从前高大强壮了不少的身形,微微笑道:“我奉诏出使晋国,正需路过永沛。你霍姑姑这几年十分想你,便去信求你娘,让我此次代叶家的人来看你。”

这些皆是实话。

叶存嚣十三岁奉父命从军,被告诫不许沾叶氏之荣光,数年之间用的皆是化名;又因需避人起疑,故而也不被准允在军中与云中叶府通达书信。叶增意在历练长子,秦一虽无异议,但若无书信往来,不免心挂长子安康,便安排每半年由叶府派人前往军前探视后回报;因不便在军中见面,故约以信号,每隔半年逢月初之夜在营外相见。此次齐凛使晋国,耐不住霍塘求他,便去信与秦一相商,亲自绕道前来看看这个自打从军之后便叫霍塘牵肠挂肚的孩子。

听了齐凛之言,少年问说:“我爹娘可还安康?弟弟妹妹们可都还懂事?”

齐凛点头,“你家里都好,不必担心。叶氏诸子哪个不是英材?便连存向,如今也都能出猎射虎了。”

少年的眉头稍稍一软。

存向是家中幼弟,在他从军前还是一副小软团子模样,每日皆扒着他的裤脚跟着他,牙都还没长全,就要学他习武,每天有空就挥舞小拳脚,只因他是存向眼中最厉害的大哥。

“四弟呢?他今年也将十三岁了,爹有让他从军的意思么?”少年又问。

齐凛答说:“叶将军尚无此意。”他略略沉吟,补充道:“存君、存以、存召、存向四人与你皆不同,若过早参军,只会弊大于利。”

少年应了一声,然后便沉默无言。

齐凛看着他这模样,不由略微揪心,自己岂会不知这孩子作为叶增长子,从小到大吃了多少苦,经历了多少同龄人所不会经历的事?

他在出生之后只跟在娘亲身边一年,就被送入毕止王宫,被迫与娘亲分离;三岁时,他被内侍千里辗转带到军前,之后又随父母妹妹举家迁往宛州;之后十年中,他作为叶氏存字辈中“名将之血”的继承人,由霍塘亲手药炼至臻体魄,在无数次试炼中锤锻意识神智,兼习兵书、阵法、弓剑、骑术……至十三岁时,体格已如十六七岁的少年一般,随即被叶增送出宛州,前往贲室禁军之西川军,应征成为一名普通步卒。

“不历士卒之艰苦,何以知兵武之根本?不知兵武之根本,何以成安国之大业?”

少年沉默良久后,喃喃地念出这几句话。然后他抬眼,倒像是要安慰齐凛一般,说道:“我爹说过的话,我都记得很清楚。齐叔叔,你大可不必为我担心。”

齐凛遂笑了,放下一颗心来。他想了想,又关切问道:“从西川军调来永沛军,可还习惯?”

少年说:“永沛虽苦,但我爹当年能吃得,我又如何吃不得?”言辞之间隐有一丝锋芒傲气。

齐凛拍了拍他的肩膀,以示激赏,随后取出两样东西,先将其中一样递给他,说:“这是你霍姑姑让我带给你的补药。”

听到“霍姑姑”三字,少年微露戒备之色,略略犹豫之后,才勉强伸手接过来。

齐凛忍住笑意,再将另外一样递给他:“你从小就喜爱兵器,这刀是宛州平国今岁进贡给陛下的,出自洛族工匠。前些日子陛下行宮宴,宴中分赏众臣,我便要了这把刀,想着正好可以带给你。”

少年嘴角稍扬,迫不及待地接过,抽刀出鞘。刀身不长,仅约一掌半,然器锐精利,一看便知是极品。

他握着刀柄细细赏玩,口中谢道:“齐叔叔,多谢了。”

齐凛正待回应,却见他另一手轻轻抚上刀刃,一掠而过!

血花入夜,倏忽消弭。少年的掌中已是一道深长伤口。

他却似不知痛一般,口中赞道:“好锋利的刃,果真是把好刀!”

一粒血珠从他掌心中沁出,顺着手指缓缓滑下,最终凝定在他指尖,将落而不落。几个瞬刹之后,他掌中伤口已不再出血,外翻的皮肉向内聚合,结成一道细疤。

齐凛看得心惊肉跳。

他虽知这孩子是霍塘此生至今为止最满意的“杰作”,拥有至强的体魄、惊人的爆发力与极其冷静的意识神智,却没料到他竟如此不爱惜自己的身体。

“你这是作何?岂能如此不怜惜自己?”齐凛皱着眉,想要找些东西给他包扎。

少年阻拦他的动作,扬起桀骜的粗眉:“似我之肉躯,与手中这刀,又有什么区别?既然都是兵器,又有何可怜惜的?而我爹将我锻造成这副模样,不正是冀望我将来纵然以身试刃、亦能战而不死么?既然都是以身试刃,怎的我自己便做不得了?”

善辩如齐凛者,当下亦说不出一辞。

当初叶氏迁至宛州云中,霍塘再度提议以叶存嚣作为“名将之血”的继承人,又不出意外地再度为叶增所拒绝。然而一个月后,叶府来了一位不速之客,正是衍雨医门的家主霍长霁。

据传霍长霁与叶增闭室长谈,最后说道:“自古多少将门,至今几姓尚存?盖因战场难测,多子亦多亡。叶氏倘若真想世代永昌,必得先确保‘战能不死’。如是,何故要拒绝衍雨之助?”

待他离去后,叶、秦二人商议了一夜,最终同意了霍塘的提议。二人的长子叶存嚣,则被选定为叶氏这一辈中唯一的继承人与试炼品。

而从头到尾,都没有人问过这个孩子,他自己是不是愿意。

……

此时此刻,齐凛心思复杂地看着眼前少年,径自沉默。

少年却少见地笑了一下,“齐叔叔,我方才说过,你不必为我担心。我身为叶氏长子,自然有属于我的苦要吃、属于我的路要走。”

齐凛又沉默了一阵儿,方抬头看看天色。

远天泛出一抹青白色,不知不觉已近晨间。

他复看向少年:“我需上路了,你也该回营了,不可叫人发现你夜半离营独出。”

少年点点头,“齐叔叔,你此去晋国是为了何事?”

齐凛并没有回答他这问话,反而深深地看了他一眼,说:“记住你爹曾说的,兵武是为安国。你若不怜自己,何以怜天下人?只盼有朝一日你上了战场,能真正懂得这些话。”

然后齐凛上了车,再没多言,驱驾马匹,向在二里之外等着他、护他出使晋国的天启禁军侍卫们会合。

少年安静地目送马车远去。

然后他突然奋力疾奔,循径直向山上跑去。

朝阳破云而出。

他立在山顶,近处是永沛军营,远处是锁河山隘,再远处是几乎淡出视线的晋国封地。然而不论是何处,都曾埋过白骨,都曾浸透鲜血。

少年脚下,群山巍峨,流水激荡。

他的名字,将响彻这被晨风掠过的寸寸土地。天下烽火,唯他之姓。而立于云巅之上的他,将会永远记得这个清晨,这个在他踏上战场前的最后一个宁静祥和的清晨。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