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见他声嘶力竭的喊叫,那两个无知无畏的人终于停止争辩,却仍不紧不慢,竟又对追兵评头论足起来。

“势如追风,目如流电,果然名不虚传。”

“再厉害也射不中。”

“骑兵快捷灵便,不受制于地形天气,比步兵战车优势明显,必将成为主要战力。相应的,官马、骑具、兵甲,都会销路大开。”

“你又在动什么脑筋?”

“马掌与马镫,可以先从消耗品与必需品着手……哟,真是好身法!”

训练有素的射手齐齐钦身开弓,个个英姿豪迈,小闲不禁拍手叫了声好。

只听铮铮一串轻响,箭雨如蝗而至。远看箭尖乌沉,必是淬了蝰蛇剧毒无疑,那二人却不移不躲,兀自立于窗前。

接下来发生了什么敖谨已无从回想,只记得耳中锵然一声,天地霎时漆黑。未几,视野里幽幽亮了起来,光源却来自车顶的夜明珠。

车外箭声依旧,噼里啪啦如雨打芭蕉,却没有一根扎入这顶软篷车中。

敖谨惊魂未定,模模糊糊听见后厢的交谈。

“可以了吧?”

“等再近点儿。”

“够近了,放!”

随着一声清亮的吆喝,车底响起连串的金属相击之声,环环相扣,珠落金盘,霎是动听。紧接着一道余韵绵长的弦音,仿佛仙人拨动巨琴,铮然震动山谷,不远处即刻传来激烈的马嘶人嗥。

窗口重新变得豁亮。马车仍然飞驰在荒凉的明澜古道上,身后风虎十三卫箭犹在弦,却是一地的人仰马翻,很快就被甩在夕照里。

“瞧,很容易解决。”小闲啃着石榴,冲敖谨眨眨眼。

很容易解决?十三匹马,腿统统被利刃所伤,干净利落媲美蛮族的斩马阵。

他定定看着小闲。

这个人是谁?究竟为何劫了淳国大牢,又想带他去哪里?

“你想不想知道我是谁,要带你去哪里?”小闲憋了两天,终于忍不住主动发问。

敖谨纹丝不动,给他一个笔挺的后背作为回答。

“你坐在这里一下午了,有美女看?”小闲也凑到窗前。

他们所在的院落地处高势,能将整个泉明尽收眼底。日正西斜,阴影逐渐吞没街市生息,却没有几户人家点灯。风是冷的,城是空的,若非亲眼所见,恐怕无人相信这是当年的“万船之都”泉明。

“听说这里曾经酒肆林立,天天演出魅影戏?”

“泉明夜市有什么好东西吃?”

“你小时候真的单挑过大教宗?”

小闲围着敖谨问东问西,基本等同于自说自话。他想了半天,从怀里掏出一个小瓷瓶,在敖谨眼前晃晃,悄声道:

“那你今晚是想跟山药睡,还是想试试我新配的药?”

那只酷似老虎的独角兽正蜷在墙角打盹,听见叫它名字,一骨碌立起来,摆出“山药在这里”的姿态,等看清主人手里的药瓶子,以为又要喂它吃那些效用不明的粉丸,赶紧又缩了回去。

“跟山药睡。”

敖谨终于开了金口,令小闲很是激动。

“是吧!它笨是笨了点,但是很可爱吧!”

敖谨再度沉默以对,他只是不想吃那种“据说无毒”但会使人力气尽失的粉丸。

今晚务必要保持清醒,因为——他瞄了一眼街尾——另一拨追兵终于到了。

3.

夜沉得像是有重量,大概已经很深了。

窗扉紧闭,敖谨无法通过星辰来推测时间,只能耐心等待。

山药守在门前,皮毛泛出莹白光辉,随着呼吸起伏而明灭,像一只巨大的萤火虫。

“其状类虎,一角有错,瑾光祥瑞,福祸相倚。”

怎么看都像传说中的妖兽风离。

妖孽现于乱世……敖谨闭上眼。周遭一片鸦静,久久不闻更声。泉明为淳国第一重镇,竟会没落如斯。果然在自己囚禁的这些年,大胤朝已彻底陷入混乱。

从辰月教宗古俄伦踏入天启的那一天起,东陆便注定失去安宁。朝党倾轧,战乱频仍,诸侯失势,王道崩绝。他出狱后的第一件事,是要重新认识这个千疮百孔的新世界。

胸中澎湃汹涌,但敖谨只是静静躺着,像是睡着了。

突然,一道锐响如刀锋划破万般寂静。

如同拉开了影戏的台幕,院子里一时间火光鼎沸,数不尽的黑影从窗外鱼贯而过,身姿矫健如飞。几乎同时,山药翻身立定,尾巴高高甩起,金色双瞳发出慑人光芒,仿佛能穿透门板看到外面。

来了!

敖谨走向门口,心下惊奇山药竟然没有立刻冲出去。它举起一只前爪,如石像般岿然不动,周身流淌着莹然欲滴的光芒。

又一道锐响过后,砍杀声四起,听气势约有数百之众,震得窗棂咔咔颤动,仿佛戏曲里一长串急促的拍板,直把人心吊到嗓子眼里。

山药仍是不动。

就在敖谨等得心气渐浮时,廊外传来“哎呀”一声惊呼,极细微的,好似秋蝉振翅,很快就湮没在万叶风声中。但敖谨听得分明,那是小闲的声音。

山药一个激灵,毛皮随着身体的绷紧甩出粼粼波光,瞬间已成离弦之势。敖谨提住一口气,准备跟山药一同破门而出。

这个危险的夜晚,是他逃出生天的绝佳机会。他从小征战沙场,最擅近身肉搏,只要能缴来一两样趁手的兵器,对付一群山药那样的猛兽也不在话下。

然而不知为何,仿佛有人抽走了釜底的薪柴,忽然间,所有的喧沸戛然而止。

山药放下前爪,如同忠诚的士兵,牢牢立定在岗哨上。

一切犹如明晃晃的梦境,火光还照着敖谨讶异的脸,走廊外已兀自静了下去,只剩下一串拖泥带水的脚步,由远及近,最后停在门口。

笃。笃。笃。

敲门声缓缓响起,山药耸了耸鼻子,提爪推开房门,纵身消失在黑夜里。

门扉洞开,穿堂风带来松脂燃烧的浓烈香气。小闲探入半个脑袋,乌发飘散,面色青白,暗夜中显得尤为可怖。

“七公子,快醒醒……”仿佛为了增添诡异的气氛,连声音也缥缈不似寻常。

“醒着,怎么?”敖谨从门后缓缓步出,秀美脸庞半掩于暗影中。

“该死的……来得好快……”他像是喝醉了,目光飘忽不定,舌头也不大灵光。

“你没事吧?”敖谨不动声色掂量,南方人身量秀气,仅着中衣便显出单薄来,武力上绝非强横的对手。

“快走……”

“我扶你?”

小闲却不理会那双无故殷勤的手,径直往外奔去。

廊下悄寂无人,敖谨紧撵了几步,觉得身后有些诡异。他回头一望——身后躺了一地的金吾卫,如同新割的麦田般干净齐整,大多人连刀都没来得及出鞘。

瞬间以一敌百,只有最剧烈的毒药,或者最邪恶的秘术才能做得到。

“发什么呆,快……”小闲催促道,脚下渐渐不稳,声气也愈发弱了。

敖谨转过身,暗暗化掌为刀。此时不逃,就再无机会了。

“喂……”见他反而站定不动,小闲只得踉跄着折回来,敖谨冷眼立定,只待他走到近前劈出致命的一击。

可小闲是个总能出奇制胜的怪人。

他一路横冲过来,跌跌撞撞,像只失去平衡的风筝,就在敖谨蓄力待发之际,突然止住步伐,两眼一闭,就这样直挺挺、轻飘飘、囫囵囵地摔倒在他身上。

敖谨每每回想起这一刻,胸中总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块垒,他想这种情绪应该只是“惊奇”。反正自从认识小闲之后,他的人生就一直在各种惊奇中度过。

不过在当时,那个惊奇太过震撼,导致他完全错失了脱身的机会,直到一个红发青年跟山药跑进来吆喝上路时,他才回过神来,第一次认真打量起臂弯里的人:

隐约火光中,那家伙长发摇曳似水,下颌温润如月。

仿佛夜风拂过莲池,空气中突然绽放出柔软的意味。

4.

“好歹吃一口,你要是饿死了,我真的会心疼的。”小闲蹲在敖谨身旁,言辞恳切。

风有些大,船有些晃,敖谨脸色惨绿伏在船舷,肩膀阵阵抽动。

里亚生平最恨别人糟践她的手艺,劈手把碗夺去,二话没说倒进海里:

“反正都要吐掉,不如直接拿去喂鱼!”

“哎哟,饿坏了怎么交货嘛!”小闲拍着船舷叫嚷。

“长得跟个娘们似的,还晕船,没搞错吧?”红发青年狐疑道。

“应该没错,淳国派了一万个高手来追杀。”小闲将吃剩的果核丢向那个红色的脑袋,“大陆,你要是再迟一天,就只能赶上给我们收尸了。”

“来时遇到好几拨海贼,耽误了行程。”

“呸,我连只乌贼也没见着。”

“怕被打劫,看见旗帜都绕道了。”

陆珩得意地指着桅杆,一幅歪歪扭扭的“顾”字迎风招展。

“咦!干吗写我!”

“顾少恶名远播,虱子多了不怕咬。”

陆珩在甲板上翻了几滚,躲开小闲的拳头,却被里亚当胸踩住。

“瞧你把船糟蹋的,进了一趟鲨鱼肚子么?”

“有咱们快手里亚在,两天工夫就修好了嘛。”

“呸!造这艘船花了我整整两年!”

“战船就跟男人一样,生来就是要上战场的啊!”

陆珩慷慨陈词,热血非常,却只招来更多的蹂躏。敖谨听着三人扭打嬉闹的欢声,内心惊诧不已。

这样复杂的六桅楼船,即使搁在泉明的造船厂,能工巧匠轮番上阵,也需要三五年才能下水。

何况还是条战船。

他忍住眩晕辨识了一眼方向。船头向南,去往宛州。

宛州。顾氏。

这几个人,到底什么来头?

小闲攀在前桅上张望,远方终于出现陆地的影子。万顷碧波托出一弧海平线,如同巧手女子剪出来的花样,正是宛州典型的勾檐民居。

“乡亲们!我顾小闲又回来了!”

“给我下来!”里亚在甲板上怒吼,“高兴个屁,乡亲们都巴望你永远也别回来!”

小闲摸摸鼻子,顺着桅杆溜了下来。他的风评有这么差么?

如果你在淮安城最热闹的茶楼里问这么一嗓子,恐怕有九成的人会忙不迭地点头。

在淮安百姓的风评中,顾小闲就是戏文中所塑造的恶少典范,一个专横跋扈、喜怒无常的臭有钱人。

风评这玩意好比贵族小姐的画像,虽然免不了夸张的嫌疑,但总会有一定的事实依据。例如他确实很有钱。

在淮安这种繁华乡,有钱人并不稀罕。路边任何一个行迹潦倒的流民或许都曾腰缠万贯。逢年过节,出门买菜的厨娘也能穿出一身白水城的织锦衣裳。淮安城的富贵是沉淀在骨血中的,举手投足都是纸醉金迷。然而在这样一个乱世里,即使平国公本人也不敢把日子过得如顾小闲这般铺张。没有人知道他的滚滚财源从何而来,或许在乱世中,旁门左道永远比正经从商更容易发达。

顾府依山傍水,气势雄浑。园中多为合抱的青裳树,阳光被羽毛般繁密的枝叶绞碎,落到人脸上只剩金粉,全然照不进庭院的深幽处。敖谨一路行来,至少数出大小院落百间,多数隐于丛荫,看不清究竟什么人出入其中。

“接下来?”

敖谨一身冷厉,与华丽雅致的居室显得格格不入。

“随你高兴,就当是在自己家。”

顾小闲忽闪着双眼,怎么看怎么可疑。

“我连阁下身份尚且不知。”

“鄙人顾小闲,受人所托将你从监牢救出。你不用在意我是谁,就当多个酒肉朋友,本人在吃喝玩乐方面还是很有造诣的。”

“……受何人所托?”

“大约是你的故人,不然人家那么舍得花钱买你。”小闲将折扇一合,拍在手心笑道,“要不就是你的债主。那你一定欠这人许多钱,做牛做马,一辈子都还不起。”

“我想会会这位故人。”

“别急,人还在路上,你不如先安顿下来,随我一同赏玩淮安城的美景佳人——”

时值仲春,顺着小闲手中折扇指的方向,淮安城繁花似锦,尽数映在看花人清亮的眼瞳中。

这一赏玩就是十好几天。

人说“少不入宛”,淮安确实是个消磨意志的温柔乡。敖谨一直没再找机会离去,却是另有原因。

小闲姓顾。

他要找的人,也姓顾。

平临君,顾西园。在很久之前,这个名字对他而言没有太多含义,只知是个声名煊赫的世家公子。直到有一天,他收到一封来自天启的飞鸽传书,认出了哥哥的衣袍和笔迹,血痕脏污的布条上只写了两个字:平临。

那一天,哥哥死了。

他不知这个人是朋友、仇人、线索、抑或其他。总之这名字从此在心中萦绕不去,最终留下一个水滴石穿的深刻印迹。

他必须留下来看个究竟。

  5.

淮安升平楼的瑶台上,敖谨又一次看到辽阔的星空。

五岁那年他嚷着“骑马杀贼”,父亲不允,就在沙地里打滚放赖,闹得精疲力竭,一觉醒来发现大军早已拔营,将台上星空低垂,满得快要溢出来,像他用力忍住的眼泪。

七岁那年他想偷偷混进营地,不小心钻进了诱敌的粮车。那一夜火光冲天,砍杀声不绝于耳,他紧紧缩在粮草里,既惊惶又激动。回家后被家法处罚,在宗祠前跪到半夜,身后突然一声长叹,面前多了把短剑。他很兴奋,因为哥哥说过,有兵器才算真正的男人,是男人就可以骑马杀贼,但也很奇怪,为什么这么短的剑也能映出远天的星光。

十岁那年他初征沙场,单戟斩落楼国名将叶迟,一战成名。

其后三年,他跟随父兄的旌旗,扬名北海诸国。

他身上流淌着敖家世代相传的兵戈血脉,梦里都是长车踏过锁河山缺,却在某日落入那间狭窄的囚室,唯有一盏灯、半壁书相伴。从那时起,天空便剩下井口似的一块,残月都只是一滑而过,无意停留。

敖谨用力抬头,星空辽阔依旧,但那个教他骑马杀贼的人,却已经消失不见了。

“七公子!快来喝酒!” 半天喊不应,小闲索性拔了头上玉簪,当飞镖丢过去。

“人还没来?”敖谨仿佛背后长着眼睛,抬手便接住了。

“急什么,月亮都还没出来。尝尝这个,若耶溪的美人螺。”

小闲抓起一把莹润透明的贝螺,嗑瓜子似的吃了两粒,突然脸一黑,那声“小二”喊得是电闪雷鸣,接下来桌也掀了,盘也砸了,连同楼下的客人也被热汤淋了无辜的脑袋。

“顾、顾少什么吩咐?”升平楼的胖掌柜一团和气滚上来,领着伙计点头哈腰。

“老子点的是美人螺,拿什么破玩意来糊弄!”

整桌菜碟都被掀出窗去,噼里啪啦落进楼下的河港,根本死无对证。遇上这种倒霉事,天下第一楼的掌柜也只能肝颤加小心,拼命赔着不是,只求这位坏脾气的少爷能消消气,不要闹到无人敢进店。

“算了,”小闲恹恹挥手,“大爷今天心情好,不与你们计较。待会我有贵客要来,去备一桌新菜,再把楼下的杂客赶走,今天场子我包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