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昶扭头躲开她的手,自己用袖子胡乱凶狠地擦着脸,粗声说:“你真吵。”然而泪水再止不住了。
“那你就别哭啊。”缇兰嘟着嘴,执拗地把比她高一个头的男孩儿约束在自己的两臂之间,声音却也开始发颤。
另有一只暖热的手落到了季昶背上,他抬头看去,是汤乾自。依然是沉静无波的眼神,仿佛在说,你难过,我是明白的。
男孩儿的心像是一尊幽深的青铜鼎炉,吞下了所有无法消融的委屈与绝望。他始终幼稚地相信着,只要隐忍密闭不去触动,它们便会熄灭下去,永不复燃。可是他错了。家已亡,国亦将破,这消息如一点火花投入宁静的死灰之中,竟如此猛烈地燃烧起来,积郁日久的苦痛化为无数毒烈火舌,从内里舔舐着他那层薄而脆的壳子。他苦苦煎熬着,不愿露出丝毫软弱的迹象。妒忌、羞辱、渴望与仇恨,他心上蒙着的那层茧壳什么都能抵挡,却经不起那些温柔手指的轻轻一触。男孩儿终于不能再忍耐下去,猛地痛哭出声。胸口霍然撕裂,柔软易伤的血肉都袒露在外,而后碎为齑粉,被泪水冲刷出去。
缇兰抱着他的颈子,吓得也抽泣起来,遮在眼上的缎带都沁湿了,依稀透出底下闭合着的乌浓眼睫。
血总会流尽的,而后只剩下泪水。季昶自己知道,等那些咸涩的泪也流尽之后,他的茧壳会重新弥合起来,比原先更加坚厚,至于内里那些斑驳的伤口,亦只有身边这两个人能够窥见。从那一夜起,他的童年是真的完结了。
少年无声叹息,将两个哭成一团的孩子轻轻揽进怀里,仿佛是另一重黑暗温暖的夜色,把他们妥帖地包裹起来,隔绝了一切被窥探与被伤害的可能。
孩子们哭得疲累了,相继倒在少年的膝上沉沉睡去,呼吸甜柔匀净。少年独坐于港都辉煌而清冷的广阔灯海之上,海风轻缓拨弄他的头发。
他这几年一向睡得极少。最初是恐怕派出去护卫商团的兄弟们夜半出了岔子,一时指挥无当,便要牵连季昶与全营五千人,总是彻夜警醒着。这习惯养到后来,干脆养成了病。每夜不在宫中,就在大营,也有时是在那两个由海盗手中并吞来的据点内,一盏枯灯,半枕兵书,非要到东方熹微才能入眠。十七岁的人,鬓边新生的发根都是灰的了。
渐渐到了更深露重的时辰,长风破开浓云,自半空的高台上仰望,那密如银砂的星辰仿佛要落入人的眼中来。
少年听得膝上银铃一阵急促振响,刚低头去看,缇兰小小身形猛然从睡梦里跳了起来,像是受了巨大的惊吓。汤乾自防着她慌乱中跌落悬台,连忙捉住她的手,问道:“殿下,您怎么了?”
季昶也被闹醒了,惺忪坐起。
缇兰两手摸着了少年的衣襟,便牢牢抓住,喘息着说道:“海里有好多怪物,把船掀翻了……他,他掉进海里去了!”
“谁?”汤乾自怔了怔,旋即明白她说的是季昶。见她脸色还是惨白的,唇角不禁浮上了笑,毕竟是孩子,思虑这样清浅,刚听旁人说了航海,连梦里也是海了。
“他到哪儿都有我跟着,不会出事的。”他替她理了理衣襟,含笑说。
缇兰却还是一味摇头,惊魂未定的模样:“可是你不在那船上……他旁边还有好些人,我看不见他们的脸。”她怯怯扯着季昶的手说,“真吓人啊,你以后别搭海船了吧。”
“我将来总是要回东陆的。”季昶低声道。
她摇着季昶的手:“那就别回去啊!”
季昶勉强笑了笑:“别闹了,你怎么知道掉进海里的就是我?你根本没见过我的脸。”
小女孩不知为何愤怒起来,摔开他的手,尖声嚷道:“我就是知道!”
汤乾自与季昶一时都惊住了。季昶伸手去拉她,她却挣脱了,跌跌撞撞向后退。盲孩子的动作笨拙可怜,又那样倔强猛烈,被什么东西一绊,扑到蔷薇架下,几乎跌倒。
汤乾自跳起来去扶她。缇兰却自己抱住秋千的绳索,支撑着重新站起身来,不知是费了多大的气力,饱实温润的唇都抿成一线。腕间堆叠的银丝钏子与细韧蔷薇花枝纠缠在一处,解脱不开,就用另一手去拽,花刺儿的小獠牙咬进肌肤里,她还是赌着一口气,使劲撕扯。忽然,她短促尖叫一声,觉得自己被人从背后一把拎了起来。那是双温热的手,并不特别强健,可是已经有了成年男子的气力。
那双手把缇兰安置在什么地方坐下,微凉的夜风扑面而来,她整个人竟也跟着轻轻摆荡起来,她想了想,明白自己正坐在秋千上。
她的钏子是一道两尺多长的纤细银丝,上边细细密密缀满了银铃,柔顺地绕着手腕一直盘上去,又转回来,头尾扣在一处。那个人在她面前跪下,捧过她的手,指尖顺着钏子的纹理一圈圈慢条斯理走上去,始终留心着不让缠绞的花枝刺痛她。那是种细致宽忍的慢,教人不由得松一口气,安下心来。
“疼吗?”他问,声气间是一付惯于照顾孩童的模样。
缇兰摇头。
她记得他的声音。盘枭之变那一夜,就是这个清澄稳健的声音,让她恍然觉得,只要他还活着,她就还能活下去。
他冒着箭雨将她扯入屏风之后的时侯,她觉出他冰冷的手上传来轻微而不可遏止的战栗。他并非天生胆气豪勇,只是有数十人还听从着他的号令,而像他这样的人,既然做了别人的依靠,就再没有畏惧的权力了。这层道理是她多年以后才明白的。她不懂他们的言语,可她忘不了那些简短有力宛在耳畔的句子,在她往后无光的世界里,是手边唯一坚实的支撑。
终于汤乾自找到了扣锁,替她把钏子层层解开,精心抽去蔷薇枝子,又要重新将钏子戴上。
缇兰把手抽回来,藏到背后,伸出另一只手,道:“这也帮我解开。”
他照办了。
她又将一双柔软的玲珑小脚抬了起来,娇蛮地说:“都摘掉。”
他仿佛笑了,问她:“全都不要了?”低沉的声音,压抑在胸腔内,依然温煦如晨曦。
“嗯。”她鼓着腮帮子说,“我不喜欢。她们怕我乱走,把我上下左右都系上铃铛,叫弓叶一天到晚跟着我,这也不行,那也不准……可我又不是猫狗,多讨厌哪。”
于是他将她的脚搁在自己膝上,把足踝上的铃铛也摘下了。四只繁杂精巧的缠丝钏子都交到她手里,沉得坠手,如两副银打的镣铐。
她甩着光溜溜的手腕,格格一笑,两手抓住秋千的绳索,双脚向上一缩,小小的人儿就在秋千板子上站了起来,几乎和少年一样高了。
“大个子,你闪开。”她说。
汤乾自刚从她面前让开,就听见一阵银铃响动,急管繁弦似地,从他耳边掠过去了。缇兰咬着嘴唇,使出全身的劲,将那一把钏子朝着夜空抛了出去。她整个人,整架秋千,都随着那一抛的力道晃荡起来,前后摇摆,越来越高。
女孩儿的气力太小,钏子还没飞出悬台,便落到季昶脚边。
“真不要了?可别明天后悔了,又叫人去替你找。”季昶将钏子拾到手里,掂了掂,亦忍不住微笑起来。
“不——要——了!”缇兰在秋千上笑着尖喊,衣袂飞扬,脑后两道绝长的缎带在夜色里泛着新雪一般洁净的丝光,当风飘舞。
季昶笑道:“好,扔了它!”便站起来,将整把钏子狠狠甩了出去,使了那么大的劲,仿佛把自己胸臆中压抑着的一切的重量也甩出去了。明日,故国将倾的消息才会送到宫中,那也就是他褚季昶开始孤身而战的日子了。直到那几点银光翻滚着消失在漫漫的灯海上空,铮琮清亮的铃声还在隐约响着。
秋千高高向着夜空飞上去,在茫瀚星海与灯海之间来回摆荡。盲女孩儿脆甜带笑的声音喊道:“大个子,接着我——”
汤乾自愕然回首,秋千正荡到最高,一身白衣的女孩儿两手一松,整个人从秋千上跃了出来,宛如一道清亮耀目的泉水自灿烂群星中飞流直下,向他怀里落下来。
缬罗 九
皎白的衣裾在风中烈烈扑打,女孩儿像白鸟似地从临水楼台上凌空落了下来,正撞到汤乾自怀里。他支撑不住,朝后连退几步,眼看要从桥上跌下去,多亏季昶侧身用肩膀抵住了他们,三人最终跌成一团,几乎都落了水。所幸这小桥偏处太子寝宫一侧的僻静处,才不曾惹出骚乱来。这是草木绽芽的暮春,王城内处处是盛妆的宫人三五成群,香风袭人地向外走。
“大个子,你真没用啊。”缇兰跳了起来,踢了踢汤乾自。
青年笑着站起身,一面将季昶拉起。“哪还是什么大个子,昶王殿下早就比我高了。”
“是么?……嗳,真的啊。”缇兰眼上依然蒙着缎带,伸出双手胡乱去摸他们的肩,模样神情像极了捉迷藏的小姑娘,可原本孩子气的唇却变得那样丰润浓艳,一笑起来就仿佛是荒野蔷薇的蓓蕾逐瓣绽开。注辇天候温暖,万物早发,她这样十四岁的女孩儿,身段颦笑已俨然是东陆十六岁少女的风韵。
季昶替她拍去衣衫上的灰土。“这套宫人衣裳倒还合身,是弓叶的吧?她没拦着你?”
缇兰笑道:“姑娘们都被我放了假,欢天喜地跑出去看祭典了,只剩下弓叶穿着我的衣裳,在房里装睡。”
“没见过你这样不体恤的。”季昶亦笑,“万一弓叶有了心上人,不能出去一块儿看祭典,怕要怨死你。”
“弓叶是我买来的人,几时轮到你心疼?再说我从来没看过醴雨祭,弓叶可是每年都能看呢。”缇兰驳道,自己也知道是娇蛮的,脸上于是涨红了,换了口气道:“你们穿的是什么衣裳?”
“震初就是平常那一身,我弄了身羽林军的军袍,扮成他的手下,倒是像模像样的。”季昶答道。忽然他眯起清俊的眼,倾听王城外边传来的隐约鼓点,而后一把抓起缇兰的手,道:“再迟就没有船了,快走!”
缇兰却赖着不肯挪动半步,笑着把他的手抹开。“现在你可不是东陆来的皇子殿下了,我也不是全王城最骄横的公主缇兰,咱们只不过是侍卫和女奴啦。”说着又转向汤乾自的方向,巧笑道:“汤大将军,你先请。”
汤乾自摇头苦笑,只得走在前头,缇兰与季昶在后边低眉顺眼跟着,时时窃笑着拿手肘推来撞去。没走两步,汤乾自却猛然停了脚,回头来端详缇兰片刻,上前解下了她蒙眼的缎带,道:“全王城里扎着这玩意的只有你一个,这么出去岂不是露了馅。”
他将那五尺长的素白缎带折了折,收进怀里,转头欲走,缇兰还不知所措站在原地,紧闭着的眼睫毛乌沉沉的,宛若露水沾湿的蝶翼一般合在脸上。
“傻瓜,把眼睛睁开啊。”季昶揉了揉她的头发。“哪有人闭着眼走路的。”
缇兰的眉蹙了起来,全身仿佛都憋着劲,眼睫不胜沉重似地微微翕动,过了好一阵子,终于艰难地扑闪着张开了。
他们相识近九年,这是他第二次看见她的瞳子。那一双全无光彩的眼眸,却有着惊人的美丽,唤起了季昶孩童时代记忆里存留着的无数影像。
菡萏瞬间绽放。
白鸟振翅而飞。
火苗在黑暗中飒然旋舞升腾。
一切白驹过隙不可再得的吉光片羽,如一连串晶莹气泡般汩汩浮出水面。
“张开也是看不见嘛。震初?”缇兰唤着汤乾自的别字,摸索着牵住了他佩刀上的缨子。
季昶低垂了眼,没有人辨得出里面流转的神光。
守卫角门的王城卫兵地位低微,几乎从未见过季昶与缇兰容貌,也并不仔细盘查,向汤乾自施过了礼,便将三人放行。汤乾自每日在王城内外进出,人都知道他是昶王身边手足一般亲信的人物,早年曾刁难过他的那些卫兵,有些已晋升了小头领,见了他分外恭谨老实。
东陆内乱已然将近五年,早前王师最艰难窘迫的时候,僭王褚奉仪占据泉明,封锁了闵钟以东的一切航路,西陆王师的运输补给只得经由西面的莺歌海峡运送,然而这又是一条白潮频起、海匪出没的凶险航路。注辇与徵朝原有盟约,旭王唯一的王妃乃是钧梁王的妹妹紫簪,一旦旭王登基,紫簪便是东陆的皇后。然而钧梁早成了一具活尸,把持着一国权柄的英迦大君未必乐见紫簪册立为后,更兼东陆局势未明,注辇人便借口航路不通,延宕着不愿履约,暗地却支使商旅将粮草武器运至北陆,高价向流亡的王师卖出牟利。寄寓注辇的昶王那时不过十四岁,竟有胆气直闯英迦大君座下,慷慨陈词,英迦大君这才将原先应许的物资交予昶王,由昶王自雇船队运送。那两三年内,王师的粮秣军饷倒有小半是从毕钵罗港送往北陆霜还城的。往后僭王节节败退,褚仲旭俨然露出霸主气象,眼看即将夺还帝位正朔,昶王一支也必将成为徵朝仅次于皇帝的势力,连带着这亦师亦友的随扈将军,亦是不能得罪的了。
汤乾自身后那个年轻徵朝羽林军士斜睨着肃然行礼的注辇卫兵,唇角抽起一丝迹近于无的冷笑。
“震初,你看看他们这些嘴脸。见了权势富贵,哪怕与己无干,也要争相簇拥过去;若是一朝失意,又是人人皆可落井下石了。”他压低声音,操着东陆语言说。
汤乾自淡笑道:“世人就是这样趋利避害的天性,殿下。”
季昶微微颔首。
城墙外人声嘈杂,隐约有笛鼓声飘扬。缇兰没听过这样阵仗,向季昶身畔缩了一步,他便握住了她,轻声道:“别怕,我们在呢。”
王城角门在他们面前缓缓打开了,万千种芬芳与色彩的庞大洪流便兜头盖脸席卷过来。原本只有王室特准船只方可通行的帕帕尔河上,目之所及,拥塞着各式彩饰小舟,舷侧的水流里漂浮着的尽是花叶蕊瓣,妃紫、石青、娇黄、苔绿、日落红,如一匹灿烂锦绣霍然抖开,世人想象得到的纹样与光色虹霓全数搅在一处,反复转折、盘曲扭结,不计其数的经纬上,密密织出泼天的奢华。
依东陆纪年,这是徵朝麟泰三十三年的春天,汤乾自已是二十三岁的青年,褚季昶亦已十九,再过几个月,才是缇兰足十五岁的生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