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昆奴则肩膀斜对那黑影,棍尖压在肘后,微微垂头,一动也不动。
两人背对而立,空气凝结在他们之间,只有可怕的杀气席卷过桥面。
“果然是你,”铁昆奴慢腾腾地道,话语中依旧是听不出喜怒。
“是我又怎么样?”那团黑影咳嗽了一声,也是慢慢地说,“我没做对不起良心的事。铁爷已经不行了,厌火城此刻面临腥风血雨,谁都逃不掉。谁都别想回避。我是黑影刀。我得为手下的三千影子考虑退路。别说影子,就说海钩子、好汉帮,还有你们铁君子,又谁不是在各自打算?”
铁昆奴松开怀抱着羽裳的手,将她轻轻推到桥面的另一侧。小姑娘虽然害怕得两腿微微发抖,却还是自己站得直直的。
“放心吧。大局已定,我现在没必要杀她了。”黑影刀说。
铁昆奴抬起一只手,摩挲着光光的脑袋。他道:“废话少说。多少年前,你就盼着这一战了吧。”
“不错,”黑影刀在黑暗中吐了口唾液,桀桀地笑了起来,他的笑声里全是寒气,“和你这一战,我已经等了很久了。”
铁昆奴肋下的衣服在他的笑声里突然裂开了一条大口子,从中滚出大团的血来。
先偷袭再考虑正面对决,这才是影者的打法。如果这是一盘棋的话,黑影刀持红先走,已然占了上风。
铁昆奴对肋下的伤却恍若不觉。
“来吧。”他轻轻地说,将铁棍在地上杵了杵,转身面对黑影刀手中黑刀淡淡的微芒。
铁爷的府邸内,可以听到一个高亢略带沙哑的声音正在府外回荡:“我要见铁爷!”
“不见!”随着一声虎吼,虎头推开正楼大门,大步追了出来。不老里中的防卫本属影者负责,但此刻院子中却连一个影者也不见。铁爷的贴身护卫,也就剩下虎头一人。他站在院子当间,手持巨斧,威风凛凛,如巨大的山岳之神般不可侵犯,但见眼前一花,四面墙头屋脊上突然都冒出人影,玄甲青缨,箭矢闪闪,总有上百名羽人箭手,为首的正是厌火镇军参将时大珩。
虎头纵然有拔山断岳的本事,纵然有千手万臂,也挡不住这些羽人精锐的如雨密箭。
那个沙哑的声音,再次在外面一字一顿地开口道:“我,黑影刀,求见铁爷!”
一只猫头鹰从天上飞落在屋檐上。
虎头没有回答,却见大院前面,那扇铁叶包边铜钉镶嵌的中门,那扇多少年都没有打开过的中门,吱哑一声,被人慢慢地被推开了。
黑影刀那高大的影子,慢慢地从推开的门里走了进来,他头上颔下都是乱蓬蓬的毛发,一只手中提着柄又细又长的黑色弯刀,另一只手里,还紧紧地抓住名不断挣扎的小女孩。
黑影刀抬起脸,站在那尊塔的阴影里,抬头看了看高耸的铁塔,道:“这座塔,立了三十年,也该倒了。”
八之乙
风行云寂寞地走在厌火那些狭窄扭曲的小巷子里,却觉得四周空旷无比。羽裳羽裳,你会在哪里呢?他苦闷地想,如果你出事了,我怎么向瓦琊交代呢?
他这么边想边走,一头撞到一人怀里,猛听到一个声音惊讶地问:“小贼,你还没死?”
他愕然抬首,见到一张面黄肌瘦,留着两撇长长八字胡的将军正怒视着他,背后还停着一辆垂着帘子的精致小车,车边护卫严密,也不知坐着什么人。
那将军一身的银盔银甲,披着墨绿斗篷,腰挂明珠宝刀,倒也威风十足,只是一只眼眶高高肿起,另一只成墨黑色,此外鼻梁上包了块白布,说起话来未免有点瓮声瓮气的。
风行云见不是头,转身想要顺墙溜走,却发现巷子两端已经被那将军手下的兵丁给包围了。
那将军满脸狞笑地看了他半天,突然扔过来一件东西:“认识这东西吗?”
风行云一接到手里就知道那是他的绿琉弓,本来已经断了的弓弦被一束黑发接了起来。那一定是羽裳接的。他又惊又喜,竟然忘了自己的危险处境,追问小四道:“谁把弓给你的?”
小四揪着胡子淫邪地一笑:“那小姑娘是你的朋友?倒是个大美人儿,可惜老爷我无福消受。此刻她大概正在羽鹤亭的宫殿里快活呢。”
“是你们把她送过去的?”风行云那顾得上敌众我寡,凭着一股气就想要扑了上去,却被小四将军边上跳出三四名兵丁按住。
“哎呀,他还先生气了,他还生气了!”小四带着委屈地喊,他抢回那张弓,然后右手将风行云衣领抓住提起,把一对怒火熊熊的熊猫眼凑上前来。
“龙印妄要早点把你杀掉,就没这么多麻烦事儿了。亏羽大人还问我们要人,呸——他怎么会知道你是个如此该死的、下流的、大白天的从天上飞下来抢东西的贼呢?”小四咬牙切齿怒火冲天地喊道。
车子里突然传出一个既庸懒又不耐烦的声音:“问正事!”
“是是,问正事。”小四飞快地换上一副谦卑的面容对车子连连点头,随后又转头再次冲风行云换上凶恶嘴脸。他这次终于切入正题,充满期盼、浑身颤抖地问,“石头在哪?”
“我不知道,”风行云说,“我把它放在罗家当铺里了。我就当了两个茶叶蛋。”
“当铺?”一提起那个伤心地,小四就打了个寒噤,他嚎叫起来,“这不可能,那家当铺早被姓龙的给拆了。”
“我到的时候,那儿还没被拆。”风行云说。
小四使劲地搔起头来,不过就算借他两个脑袋,也想不明白这层子关系。
他搔着头,想了半天,又把风行云拖过来,继续充满期盼问:“那么,你认识一个身短腿长,鼻子骨突,瘦如皮猴的车夫吗?”
“不认识。”
“行了,我早说过他不认识。”小四沮丧地把风行云往外一扔,七八名兵丁接住,依旧把他牢牢压住,动弹不得。
小四在马上往后一靠,带着哭腔说:“哎呀呀,你真的不认识吗?沙陀围城了,正午前找不到石头,我们都将没命。”
停着的车子里,突然冒出了另一个愤怒的声音:“如果找不回石头,小四,最先没命的一定是你。”随着一声呵斥,车夫扬起鞭子,车轮辚辚滚动,朝远处去了。
小四看着车子远去,又垂下头来,瞪着眼睛看了看风行云。他痛苦地道:“我小四的大好前途,就毁在你手里了——公子要让我没命,妈的,那我就让你先没命。”
他们挟带着风行云,跑过了几段街道,直冲入到一座大院子里,然后下马将风行云拖入到一栋大屋子里,两个人架着他的胳膊,把他往前一推。
风行云腾云驾雾地摔了下去,睁开眼睛,却发现这是处极熟悉的地方——那是府兵驻处的豹坑。
如今天色大亮,风行云看得更加清楚,方坑里四面都是打磨光滑的石壁,上次锁住他的铁环还镶嵌在老地方,石壁上四处可见残留着的血迹和深深的爪痕。
此刻坑里并没有噬人豹,但他却能清楚地听到那些猛兽走动和咆哮的声音。
原来那座方坑并非全封闭的,在坑壁上不显眼处还安装着四道铁栏杆,每道栏杆后面都是缩进去的一条深深通道,曲里拐弯地通到兽栏里。
那些野兽顺着通道闻到生人的气息,都已经躁动起来。
风行云听到上面的人拉动铁链,接着很快就听到了厚厚的肉垫落在通道里的声音,又轻快又凶悍,顺着通道奔来,随后有很大的躯体凶猛地撞在铁栏上,力量之大,让胳膊粗的铁条也稍稍被砸弯。
他隔着那些铁栏看到后面绿光荧荧的眼,每道铁栏后面有一只。噬人豹抿着耳朵拼命地朝外挤,锋利的獠牙磨着铁栏发出可怕的咯咯声,而更多的猛兽在栏后咆哮。
这一次,那些噬人豹的脖子上可没有锁链!
“让我们把上次的游戏继续完成吧。”小四站在坑沿上,抱着胳膊狞笑着说,他踢了一脚,将脚边那张绿琉弓也踢进了坑里,“嘿嘿,神箭手,或许你可以用它救自己吧。”
他格外响亮地大笑起来——我们不知道这阵子笑是不是很真诚——毕竟小四已经觉得自己时日无多了。周围的人都附和着笑。
有人说:“这小子太瘦了,可能一眨眼就没命了。那就太无趣了。”
“那怎么办?”
“看,这里怎么有只猫?”
有人喊:“抓住它。”
上头一阵忙乱,风行云突然看到一只小白猫出现在方形的坑口上。它缩着四爪,被提溜着脖子后的皮,拎在一条胳膊上。
“好条小野猫,”他们赞叹说,“可以让他们先打一场……”
“好,我押小白猫两个毫子。”
“都扔进去。”
他们乱七八糟地喊着。
野兽的吼声里混杂着喵喵的猫叫声。
风行云向上看着,却发现天花顶的梁头上又探出另一只猫头来,那是只看上去有点眼熟的黄猫,鼻子有点塌,眼光炯炯地伸头看着那家将手里提着的白猫。
拎着白猫的手放开来了,它“吧嗒”一声掉下来,正落到风行云的肩膀上,四腿一弹,又蹦到地上。
他们一起放声大笑。
小白猫以动物的本能闻到了危险,疯狂地抓挠着石壁往上爬,但四壁陡直,就连猫也爬不上去。末了,它也只能蹲在坑角上呼噜呼噜地直喘气。
方形的坑口探进来几颗人头,似乎在看风行云和猫有没打起来。
他们不肯打。
小四惋惜地说:“可惜老龙不在,不然这个变态会有更多的招数,准能让他们玩命搏斗。”
又是先前那个提议放猫的尖细嗓子提议说:“还是放豹子,我们可以赌这小贼和猫哪个先被吃掉。”
“好主意。哈哈。哈哈。”小四夸道,心里却拿定主意要把这聪明人调到军前去搏命,留在身边只怕会威胁自己的位置。
他们的头在兽坑的边缘消失了。
上面又传来铁链绞动的声音。
“给我箭,”风行云又是害怕又是愤怒,他不明白这些人凭什么能够把一条人的生命看作玩笑,他也不明白这样的事情在铁崖村外有多少。他将弓抓在手里,然后在下面转着圈,朝上面咆哮起来,“如果你们公平的话,总得给我支箭吧。”
上面没有人回应。有一会儿,风行云以为上面的人都走光了,然后,突然飞下来一支箭,但却落在铁栏面前。
风行云听到了上面传来的嬉笑声:“给他,看他能玩什么?”一个头从上面探出来看了看,很快又缩了回去。
风行云咬了咬牙,朝掉落的箭走去。那些猛兽就在他的耳朵边咆哮。他忍住颤抖,弯下腰去拣那支羽箭,突然耳后面一阵风起。
那帮人还没等他拣到箭,已经打开了离他最近的铁栏,那头赤花大豹低着头一声不吭地猛窜出来。
风行云并没有看到这些,但他猜测到发生了什么,左脚猛蹬地,向外滚去,但左肩上还是像被四把利刃刮了一下,登时半边身子都麻木了。
这是千钧一发的时刻,他忍住痛,贴着墙跪坐而起。
那只噬人豹正在蹑手蹑脚地逼近,眯缝起来的眼睛里,闪射着残忍
风行云肩膀上全是血,他的手从身子下抽出,拿着拣到的那支箭,在把它搭到弦上的时候,风行云才发现那支箭的箭头已经被拗去了。
顾不上诅咒那些同胞,风行云拉开了手里的弓。
他感觉这一刻如同在蓝媚林中曾经发生过。场面如此地相像。死亡逼近眼前,风行云的眼睛透过箭翎和箭杆与之对面而立。蓝媚林中无数变成石像的战士仿佛站立在他身后,让他燃烧起愤怒的火焰,这些火焰和脚下的大地融为一体。
他左腿前伸,右腿半跪在身下,犹如石像,稳如山岳。死生一如。风行云已经抛弃开生死,眼睛里只有豹子琥珀也似的一双巨睛。
扑过来的噬人豹猛烈地在地上打起滚,它大声咆哮,却怎么也爬不起身,只是将插在眼中,深入脑髓的箭在地上折断,血洒得豹坑里到处都是。
风行云这才醒过来,听到上面的声音说:“妈的,我晕血,不想在这多看下去了。你们快升闸。”
剩下的三处铁栅栏摇晃着升了起来。栏后的那些豹子一起咆哮起来,啸声激荡豹坑四壁,震动不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