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不弃犹豫了一下,心中暗自思忖:如果真是碎砖,老河络怎么会将它当宝贝一样藏着,还弄了那么多机关护着?不论从什么角度看,老河络都不会是个傻子,因此……这块石头必然是个宝贝无疑,一个穷河络还能藏两块宝贝石头?于是他目光坚毅地点了点头。
龙不二纵声长笑,道:“辛神偷,你立了大功,不枉我多年来一直赏识你。好罢,你就在我府兵营里坐着,老子这就备快马送到上城茶钥公子处去,这公子一看就是个有钱人,必然重重有赏,没准过两天羽大人还要论功行赏,若是这样,我就保举你当个城门卫尉。”
“不敢不敢,”辛不弃激动得要死,几乎哭出声来。他倒不是特别在意这个城门卫尉的头街,而是终于有人承认他存在的价值了,“这都是龙大人领导有功,各位同仁敌前拼命……”
龙大人没听他啰嗦完,已经驾马一道烟跑远,只剩下辛不弃战战兢兢地等在府兵驻处,直等到日头高高升起,然后又偏到西边,突然听到马蹄铁撞在石板上的声音,却是龙不二急匆匆地打马赶了回来。
辛不弃老远瞥见龙不二坐在马上的神态,脸黑着一半,头发都气得卷曲起来,不由暗叫不妙,只盼屋子里有个地洞可以溜走。没等他找到地洞,龙不二已经跳下马怒吼起来:“辛不弃那贼囚徒在哪?给我叫过来!”
辛不弃一听称呼已经改了,从神偷变成了囚徒,登时腿一软,跪倒在地:“龙大人,龙爷爷……”
“你敢拿块破砖头骗老子,不要命了……你你你还想当城门卫尉?”龙不二喝道,“准备砍头吧你!”
“冤枉啊,确实是从老莫铜那里偷来的,那老头当宝贝一样藏着,不是大人想要的石头,还能是什么呢?”
龙不二暴跳如雷,但他毕竟觉得自己智谋过人,是个有名的儒将,不能因此失了身份形象,于是硬生生地按捺下来,揪着下巴上的胡子,问道:“小子,你最好机灵点。除了这个,你还看到什么类似石头的东西没有?”
辛不弃转着眼珠,使劲儿地想着:
……
辛不弃和青罗逃离莫铜家,按辛不弃的意思,就此分赃了帐。青罗却说:“大叔,龙不二大叔要的只是红盒子,别的东西,就还给人家吧。”
“还给谁?怎么还?”辛不弃死死地捂住口袋喝道,“那我的损失谁来弥补?我还在这里丢过一付手套呢……我可是冒了大险在龙大人面前,替你给那小姑娘的同伴求情了的,我们之间算是两清,不欠你什么情。”
青罗挠了挠头,从白骆驼背上掏出一个小东西,递给辛不弃:“你看这个行不行?”
那是一面可以聚阳光点火的金属阳隧,草原人常用的东西,这本来不稀奇,但……青罗掏出来的这阳隧竟然是金子做的,上面还镶着三两颗宝石,在阳光下闪闪发光。
辛不弃不由得吞了口口水。他使劲使劲捏住那阳隧,生怕青罗反悔将它抢回去,不解地问:“原来你是有钱人啊——拿这么大块金子换东西,就为了给人家送回去?”
青罗嘿嘿地傻笑:“偷了人家一件东西,我已经觉得很不好了。这个皮囊,还是交还给那女孩吧——我在登天道上遇到过的,她和一大群人在一起,要找到应该很容易。”
辛不弃从怀里掏出那皮囊细看,只见皮囊里装的东西像冰一样透明光滑,发出光一样的波纹,抓在手里一会儿冰凉刺骨,一会儿又像火一样热,不知到底是什么玩意儿。他颠来倒去地看,只见那东西上面也刻了三个字“龙之息”。辛不弃纵然不识字,但三个字和两个字的区别还是数得出来的,想来想去,这东西和龙柱尊说的“聋犀”应该无关。
“好了,换就换,可不许反悔啊。”辛不弃以肉眼看不见的速度将金子倏地收了起来。
……
想起了此节,辛不弃对龙柱尊道:“……那时候从地下窜出来一个女的,她身上掉下来一个皮囊,囊里的东西怪怪的,莫非也算是石头,不过它上面刻的明明是三个字啊……”
龙柱尊将手伸到他面前:“拿来。”
辛不弃苦着脸说:“我将它卖了……”
“卖了?!”龙柱尊脸上的横肉随着这两个字一阵抽动,辛不弃的心也跟着颤抖不已。
“卖给谁了?”
“这个……卖给我一个熟人了,”转念一想,青罗又不算熟人,连忙改口,“……卖给一个我也不认识的人……”
“我靠,你到底认不认识?”
“这个,”辛不弃看着龙柱尊的脸,吞吞吐吐地道,“说不认识又有一点熟,说认识吧,这个,我又只见过他一次……”
“妈的,去给我找回来!”
“龙大人,”辛不弃哭丧着脸说,“你说过的只要盒子……现在让我去哪儿找他?”
“我不管我说过什么,”龙柱尊用粗短的指头重重地杵在辛不弃胸前,每杵一下,就让他倒退一步。这位不二将军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冷飕飕的字来:“小子,你最好机灵点儿,把东西拿回来,否则就是死路一条。”他“啪”的一声,将辛不弃身边一条板凳踢断,还不解气,又上前噼啪两脚,连腿带椅面跺成粉末。
辛不弃哆嗦着道:“人是不太显眼,不过身边有一头白骆驼,又高又大,毛色极亮,这就比较跳了……”
“白骆驼?”龙不二一听,脸色变了变,又怒又喜,暗自想:好呀,原来又是那小子。
天色傍黑时,青罗正在厌火城那迷宫一样的路里转着。他和辛不弃分手后,捏着辛不弃写给他的字条,想去找羽裳。辛不弃一力担保,必定会将那姑娘的同伴保出来,让他们在羽裳的藏处等着就是,但辛不弃涂抹的地址,青罗接连问了几个路人,竟然无人能看懂。
青罗正牵在骆驼在迷宫一样盘绕的道路里乱转,不知如何是好,突然背上被人拍了一下。
他转身看时,拍他的人是个矮个子,手里提溜着个铁秤砣,像个菜市上的贩夫,看着有点眼熟,却不认识是谁。
“怎么,不认识我了?”那人一笑,露出了一口黄牙。他背后又走出来一人,却是个卖肉的屠夫,手提剔骨尖刀,斜乜着眼看他。
青罗张眼一看,四面的巷子里,竟然有数十人靠近了来。他们躲藏在墙角的暗影里,就如不被人注意的影子般,重重叠叠地四面围了上来。
“昨天晚上,”那矮个子不怀好意地笑着逼近,“你从我们这儿抢走的那个姑娘在哪?我们老大要找她。”
青罗深吸了一口气,后退一步,将骆驼背上的山王抢在手里,横胸而立。
“我不说!”他大声回答,心里想,按照辛大叔所说,这时候就是狭路相逢勇者胜了。
“你不说?”那矮子重复了一句。
“他手上拿的什么?”屠夫问,“沙老二,他刚才路过的时候不是问过你吗?”
青罗的来路上一个沙哑的嗓音回道:“他说纸上写的是个什么地址,不过我没看清。”那个声音略带抱歉地加了一句,“我不太识字。”
“地址?”屠夫眼珠子一转,“给我抢过来……”
青罗吓了一跳,将左手上拿着的纸条搓成一团,往嘴里塞去,要把它吞下。小姑娘,他想,辛大叔会带着你朋友去找你的,你们就别等我了。
就在纸条进嘴的一瞬间,突然路边站着的人群里,有个黑脸膛的家伙将一支笛子凑到嘴边猛吹了一口气。青罗听到“嗡”的一声,如同蜜蜂的毒刺在空中划过,一枚飞针插在那团纸上,将它从他手上打落在地,滚向路边的阴沟。
青罗要抢纸团,那矮个子的手一摆,黑乎乎的秤砣就如流星锤朝他呼啸而来,屠夫的尖刀也朝他的前胸猛击而下,风声劲急。
年轻蛮人终于发作了,他身体里流淌着的,毕竟是一名武士的血啊。青罗低沉地吼叫了一声,与此同时,他的胸口燃烧起一团奇怪的可怕力量,冰冷如寒冰,顺着胸口侵袭入四肢五体,却让他全身的毛孔炽热如火,仿佛热血要汹涌而出。那种感觉非常奇怪,青罗只觉得浑身燥热异常,偏偏心思又极度冷静,周遭的情况如同在水晶玻璃里显现出来一样,毫纤毕现。
他的肩膀微微一抬,一肘打在矮子的下巴上,秤砣带着系眼里的索,在空中划了一道斑斓怪异的轨迹,它主人的头则向后一摆,以一条弧线落到墙上,登时晕了过去。青罗看到几颗碎齿飞向天空,百忙中说了声:“对不住啊,大叔。”与此同时,他腰身一拧,屠夫的尖刀擦着他的小腹横过,连边也没挨着。
青罗躲过尖刀,就要去抢那团纸,不料刚迈左腿,却被身后扔出来的一团麻绳缠住脚步,几乎被绊倒在地。这些包围者各种怪招层出不穷,委实令人难以提防。
他左手在地上一撑,右手甩脱了剑鞘。山王长剑出鞘,登时一股凉气在狭巷子里一卷而开,每一个人都感觉到了强烈的撞击。等他斩开腿上缠绕的麻绳,逼退身边的人,屠夫已经将那纸团抓在手里,向后跳回到人群当中。他得意地将纸团朝青罗晃了一晃,就着破巷里泄下来的一束夕阳光打开。
青罗被四五个人挡在身前,无法夺回纸条,不由焦急万分。却见那位屠夫皱起眉头,用两根指头压住纸条,艰难地念道:“一个钩,叉叉,又一个圈,然后是个鬼笑脸……妈的,这是哪一国的文字?我要是能看懂,就让雷活劈了我。”
这些影者哪里知道青罗也上了当——辛不弃压根儿就不识字,且也不知羽裳在哪,这张纸条上的“地址”不过是随手胡抹出来的。
屠夫越看越怒,将纸条揣到腰里,拔出后腰上一面又阔又大的劈骨刀,双刀在手,指着青罗喝道:“给我拿下这人是正经,活剥了他的皮,且看他招是不招——别闹得太久,此刻四处都有鹤鸟儿的巡哨。”
四面的影子们一拥而上,菜刀、连枷、长棍、拐杖、飞针、折叠椅,各类兵器一起朝青罗招呼过来。青罗虽然勇武,但陷入到这可怕的混乱漩涡中,一时也手忙脚乱。与此同时,他胸口燃烧的那块寒冰也越来越炽热,全身肌肤似乎都要在热血的重压下裂开。“溢出。”一个莫名其妙的词儿突然跳到他脑海里,他也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但却知道自己不能太使力了。
他突然后退一步,一脚狠踢在白骆驼的肚子上。“快跑啊,畜生!”他喊道。骆驼扬起蹄子,用高壮的胸膛冲出一条路来,青罗几乎是紧挨着它翻飞的后蹄,擦过堵在路口的人,向外跑去。
那些人发了一声喊,在后面紧追不放。
青罗拖着剑,揪住骆驼的镫子,翻身上鞍。他们风一样卷过半塌的矮墙,跳下半人高的台阶,箭一样冲过围绕着水井的小空场——他越跑越荒凉,但追赶在身后的那些衣裳破烂的人却仿佛越来越多。只见他们从横巷子里,从屋子里,从地窖里冒出来,从四面八方冒了出来,他们全是些一样的泼皮、无赖、工匠、小贩、脚夫、盗贼、手艺人和杂货店老板。
他们并不怎么阻拦他,也不紧逼,只是在后面追赶,拥挤着,磕碰着,挨挨擦擦地跟过来,缀着不放。
四面都是这样的情景,青罗陷身其间,就如同踏翻了蚂蚁窝的懵懂小猫。他暗自思忖该死的白骆驼定是跑错了方向,他想要回头,但发觉后路已被这支衣裳褴褛的大军切断,只有向前的一条路是敞开着的。
青罗喘着气,一直跑到了码头。在那个不规则形状的广场上,他停下了脚步。
四面是呼啸而来的腥味的海风,天空已经暗下去了,一片昏黑的雨云低低地压在他的眉毛上。广场上散落着数十堆火堆,东零西散的火光四周驻扎着古怪的人堆,他们个个面目凶狠,其残忍和可怖赛过凝聚失败的魅。奇怪的是,青罗觉得似乎在街道上见过这些脸,不过在那里,这些脸上完全是憔悴的表情,或者是一副痴呆相;但在这座广场上,它们暴露了真面目——谁看到这样的脸,都不会怀疑它们就是厌火城的眼睛,厌火城的主人,和厌火城的杀手。
那些人看到他跑进来,坐在火堆边也不起身,只是看着这头落入罗网的小兽,都露出了可怕的笑容和刀子。
后面的跟踪者也已经到了广场入口,在青罗的背后围成了马蹄形,青罗就站在这个马蹄的中央。他插翅难逃了。
“啪”的一声巨响震动了空气。“我身无形!”一条大汉高喊着,他高高地踞坐在一艘倒扣过来的木船底上,正在缓缓地收回手中的长鞭。广场上顿时安静下来。
青罗已经是第二次听到这句切口了,但他并不明白它的含义。“我一个人打不过你们所有的人,”他跳下骆驼背,大声叫着说,“叫一条好汉出来,叫一个敢和我单打独斗的英雄出来,不要让我小瞧你们这些城市里的人。”他被重重包围在这个陌生的地方,四周鬼影幢幢,充斥着恶意,但他并不害怕。他大声地叫嚣着,他始终相信这个世界上存在着某种叫做公平的原则。这种纯粹的理解在燃烧着他的胸臆。
那长鞭大汉换了一种因为带上威胁的力量而压得低低的声音,他对着青罗高傲地说:“说得不错,你现在双脚落在我们的圣地上,所以你有权利选择任何一种方式去死——如果这样可以让你死得口服心服,我们接受。”他的语气有恃无恐。
青罗深吸了一口气,舔了舔自己的嘴唇,他知道自己面临某种危险,只是他还不真正明白这个危险是什么。
一个庞大如山的影子在那艘翻过来的小船后出现。它缓慢地移动着,最后现在了火堆的光耀下。
广场上的众人发出了一阵可怕的欢呼,“好,就让他会会我们的大个子。”他们喊道。
一个光着膀子的夸父巨人出现在广场上,他高如一座小山,全身都是虬结的肌肉,左颈上有一处可怕的伤疤。
长鞭大汉身材也不矮,但站在这个巨人的脚下,就如同三岁的幼童一样高。
“我叫虎头。”他用一种安静,甚至可以称为温柔的声音自我介绍说。青罗觉得这名夸父看上去面目忧郁,模样略显迟钝,却能感受到他身上汹涌而出的战士的气息。只有战士才能闻到这股战士的味道。青罗从小就闻惯了这股子味道,他知道这样的人会为了一件无关紧要的小事去死。他们对死亡漫不在乎。
“你可以自己选用武器。我用斧头。”虎头不紧不慢地说,“你要是还用那把小短剑,吃亏就比较大。”
他把斧头从背后拖出来展示给青罗看,那把斧子看了就能让对手自己想去死,斧柄是用一整棵栎木做成的,又坚硬又有弹性,斧面有一张小床那么宽,磨得明晃晃的,斧背厚有两拃,天不怕地不怕的白果皮看到这么大的一面斧子的时候,也忍不住挪动了一下脚步。
这样的斧子,可以轻易地将一峰骆驼一劈两半。
虎头提起斧子的动作极其轻巧,丝毫没有普通巨人的笨拙和臃重之感。
这样的敌人让青罗全身激动,血液开始轰轰地冲上胸膛,冲上头脸。那股热血冲到咽喉处的时候,让他显露了本色,青罗放声喊叫,他的嚎叫声如饿狼一样。
那一声喊让广场上的人都错愕了一下,他们都料想不到,这么温厚地站在那儿的青年,在咆哮的时候,却像一头最凶猛的野兽。
随着那一声喊,青罗握紧手里的剑,朝虎头猛扑了上去。九州之上,几乎没有人可以单独打败一名夸父,但他不在乎。一旦抓住剑的时候,他脑子里就没有生和死,只有胜利和失败。
他确实不习惯这把剑,草原人喜欢粗野的劈砍和猛砸,但这把剑是他的幸运之剑,会带他走到爱人身边。
现在青罗不得不用适合山王的方式来作战,短促地急刺,然后后退,再跳上前去。胸口上传来的力量源源不绝,皮肤又开始炽痛,但他觉得自己的速度也迅猛了许多。
青罗绕着巨人团团打转。这是蜜蜂和熊之间的斗争。
虎头并不跟着他打转,他半蹲在地,大斧起起落落,好像没有章法,却总是迎着青罗的蜂刺落下。他的斧子卷起了海啸一样强大的风,把青罗的刺吹得东歪西倒,把青罗压得喘不过气来。就连山王这样坚韧锐利的剑,也连一下都不敢和巨人的斧头相接触,青罗本来希望能消耗掉夸父的力气,但他在两团当头压下的旋风间隙里抬起头的时候,看到了一双镜子一样白亮亮的眼睛。
那眼睛闪闪地看着他,目光里是毫不掩饰的怜悯。青罗明白虎头眼睛里的含义,这就像大熊胡乱挥舞自己的巨掌,只要有一下拍实了,蜜蜂就会变成一团肉泥,而蜜蜂蛰上了大熊,也无法伤它太深。在这样的战斗里,青罗已经必败无疑了。
露陌。
他的心里跳出了这个名字。
这个仿佛已经很遥远的名字压在他的胸口上,让他喘不过气来。
露陌,他痛苦地想,我无法再去找你了。他这么想的时候,手上不由得慢了一慢,这在与虎头这样的战士的对决中是致命的。
始终半蹲着的虎头突然动了,他的手肘仿佛突然长了一尺,手里的斧头从下而上,抡了个完美的半圆,当真是摧枯拉朽,青罗只来得及将剑锋转了个方向,就感到自己被一堵墙拍到了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