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罗踯躅说:“不行啊,我还有事……”
“没钱能办什么事,”那汉子斩钉截铁地打断他说,“跟大哥我干活不会吃亏,还包你吃住,怎么样?”
“不行……”
“哎呀,我头晕。”那黑衣汉子突然伸出一只手去,在空气里瞎摸,然后原地转了两圈,摔倒在地。“兄弟,”他颤颤巍巍地用垂死的口吻说道,“我被撞坏了,你不能就这样扔下我见死不救吧。”
青罗心地好,撞车又明显有他的责任,自然不能丢下不管,只好上前将人扶起。
那家伙爬起来时显得精神头挺好,就是歪歪倒倒地走不了路,青罗只好搀他回家。两个人又上路了,步态是偷偷摸摸地,脖子是转来转去地,眼睛是滴溜溜地——一个是天性使然,一个是担心哪边又飞出个横祸来落到头上。他们在混乱昏暗乱麻也似的巷子里穿了半天,直到天黑。青罗几次觉得他们不过是从一个圈子兜到另一个圈子,但那瘦皮猴脸突然站住脚步,狡猾地东张西望了一回,突然纵身跳过一道矮篱笆,动作敏捷机灵,一扫刚才还倒在青罗胳膊里的病恹恹模样。他跳过去后,在那头拼命朝青罗招手,青罗无奈,只得跟着跳过去。那边是一条窄缝,挤在两面墙中间,两人挤得站不住脚,那汉子却一伸手推开窄缝边墙上一扇极小的门。
那扇门又矮又小,如果不是那人带路,青罗怎么也想不到这夹缝里还另有天地。那人不知从哪儿摸出一根蜡烛点将起来,门里头居然是一间又宽敞又干燥的屋子,屋里堆满木箱笼包,看上去材质各异,靠墙挂着一溜样式怪诞的器械,青罗拼命眨眼,也就认出来几个什么飞虎抓、水蜘蛛之类的东西。屋内尚有一张大炕可躺三四个人,四面都是厚墙,只有炕头上有很小一扇窗户。
那人招呼青罗上了炕,盘起长腿对面坐下,又不知从哪端出一碟毛豆、一碟牛肉和一壶酒来,一面豪爽地请青罗吃,一面抢了大半牛肉塞到嘴里。青罗这才发觉自己饿得咕噜噜,于是将大半碟毛豆连壳吃了个干净。
吃完后,他推心置腹地对这个好人说:“我本是来厌火城找人的,我现在不但要找人,还要找我的骆驼。”
那瘦皮猴汉子问:“找女人吧?被女人骗的吧?刚到厌火的吧?不是我说你,就你这傻样,早晚被骗光银子和衣裳。”那汉子的问话其实针针见血,但青罗冥顽不化,“我不是……”他摇头说。
“还是跟我干得了,”那汉子始终不忘诱惑他,“这样吧,今晚你先住着,不收钱——放心,这么机密的地方,没有仇家找得到你。”
他话音未落,就听到外面有人拿着根重物咚咚咚地砸门,一个大嗓门不耐烦地喊道:“屋里的人,他娘的还没死吧,快给我出来……”
青罗凑在门缝上往外一张,这一下吓得浑身冒汗——原来找上门来的那粗壮大汉,不是别人,正是死对头龙不二。
三之乙
日影透过摇动的树叶间照射下来,仿佛无数金子打造的圆镜在濯濯闪动,让人什么都看不见。可即便是这样,千栏莫铜根本就不怀疑自己的话。
“还不现身?”
树叶子哗啦啦一动,露出一张瘦皮猴脸来。
“奇怪啊,”猴子脸蹲在树丛中嘟囔着道,“我算过的,这个时候的阳光,风向,都是对我最有利的。你不可能发现我。”
“你每次来都蹲在那,我怎么能不发现你。”老河络说。
猴子脸在树杈上挪了挪腿,找了个姿势舒服地坐了下来。“老家伙,算你狠。”他说,眼光贼溜溜地瞟着屋里。
屋子不大,只有三开间,却是中州式样的木梁柱结构双坡屋子,对着院子连着条长檐廊,木头柱子用油漆刷得漆黑发亮。窗户高高长长,上面架着花格窗棂,让室内始终光线暗淡。透过窗棂,猴子脸看到空空荡荡的屋子里只摆着一张雕花大床,床顶上吊着只暗红色的羊皮匣子,正在绳子末端上下晃荡着。
河络终于找到了一小壶昨天夜里剩下的水,他开始把水架到炉子上烧,好整以暇地道:“想要什么,就自个去取好了,您是熟客,就不陪您了。”
猴子脸骑在树杈上,把两条腿挂下来,眨巴了两下眼皮,用一种威胁性的语气喊道:“我辛爷看上的东西,没有拿不到手的。老头,你最好想明白了——不如乖乖双手把东西送上,免得大家伤了和气。”
“换点新词好不好,我听你说这话不下十遍了。”河络扇着炉子,头也不抬地回答说。
猴子脸在树上愣了愣:“我有来过这么多次吗?没有吧?”既然露了相,他就索性蹲在树上,从胳肢窝下掏出了支木匠炭笔,在一张皱巴巴的纸上开始又画又算起来,嘴里还发着狠,“等我下去了,看怎么收拾你。”
老河络舒舒服服地在树影下打扇泡茶。日影一点一点地拖过院子。莫铜喝完了一壶茶,打了会儿盹,醒过来看了看日头,说:“辛爷,你继续忙乎,我可要吃饭了。”
因为没有水,莫铜挠了会儿头皮,决定吃烤肉。他就在树下点起了堆炭火,不知道打哪掏出了几根豚鼠肉串,架在火上就烧了起来。不一会儿香气扑鼻,直飘上天去。
“喂喂喂,臭老头,”猴子脸在树上闻着那香味,不由得吞了口口水,“我在这蹲了多半宿了,连口水都没得喝,你太坏了吧,这么馋我。”他嘴上骂着,眼睛却贼,看出老家伙忙来忙去,在树下一步也没挪窝。
“你早准备好了是吧?哼哼,别以为我不知道,”他最后看了一眼,然后把那张画满了道道的纸一折,收了起来,“你这小院里门道可不少,这么会工夫就让我看出了一十八个,有几个是早已领教过了——老头,你也忒懒了吧,这么多天了也不换一换新的。今儿你辛爷要拿东西走人了。”他把炭笔在嘴里舔了舔,也放在怀里收好,慢条斯理地在树上站直身子,他这一站,插科打诨的嘴脸一收,脸上全是毅然决然的神色,显然已是准备放手一博。
老河络望着树上这人影,犹如在金灿灿的日光背景上的一面黑旗,也不免有些头皮发紧。那团黑影突然跨了一步,往下就是一跳,在空中翻了一个跟斗,轻飘飘地飞向院中,不带一点风声。
“好!”河络莫铜不由得赞了一声。
那黑影在空中团成一团,突然伸出只长长的右脚来,往地上落去,两人的目光都紧紧地盯着落脚的那一点。风仿佛凝固在河络与盗贼之间。伸得直直的腿便如一杆标枪,扎向这个暗布风雷的院子中。
“扑”的一声又轻又淡,仿佛一叶落地。那猴子脸瞄的第一点是地上淡淡的一个脚印,大概是莫铜早上出门时踩的——伸得长长的腿在脚印上轻轻一点,倏落倏起。猴子脸飞向空中。他在空中的第二步迈得又高又远,脚尖轻轻一点那辆翻倒在地的车子腿,便如蜻蜓点水,轻巧灵妙,毫无拖泥带水之势。第三点是放在地上的铜脸盆。他一脚踏在脸盆边沿上,另一脚一收,便金鸡独立,稳稳当当地停在了上面。他这三跳,一点机关也没有触动,离长廊却只有一步之遥了。
“有进步。”河络夸他说。
话音未落,只见猴子脸一个没站稳,一个踉跄从脸盆上摔了下来,眼看要摔个大马趴,幸好身手灵活,用手在长廊的柱子上一撑,终于站了下来。
“妈的,”猴子脸气哼哼地道,“你这是害人。盆里怎么能一点水都没有呢?这哪站得稳?就算是亘白系的绝顶高手,使出凌虚微步来,他这一下也站不住。”
“那我管不着,反正你是摔倒了。”
“倒?爷爷我还没倒哪,”猴子脸扶着柱子四处一望,得意洋洋地说,“好歹是到了廊子了,你院子里这些花活好像白费劲了吧,现在看你怎么拦我。”他连使了两次劲,要站直喽身子,却发现自己动弹不得,原来扶着柱子的右手竟然被粘在上面了。
辛爷不怒反笑:“靠,雕虫小技也敢拿出来现,没想到吧,我戴着手套呢。”他右手上确实带着付好手套,手套是小羊皮的,上面还带着四根钢爪,登墙上树,都方便异常。
“是没想到,”河络老老实实地说,“上次收了你的左手套,我就惦记着你右边这只好配套,没想到辛不弃辛爷您还真给送过来了。”他从腰杆里掏出了一根烟杆,就着炭点着了火,吧唧吧唧地抽了起来。
辛不弃褪下手套,一个跟斗翻上石阶,一只手已经摸到了门扇上。
他斜了河络一眼,那秃顶家伙依旧蹲在树下,不紧不慢地抽着烟斗,看他那付惫赖表情不像是假的,不由得心中一动。
他暗暗想道:“别以为我真是傻子,这还能不知道哇,门上肯定有机关。”
他回头一张,看见十一扇窗子都掩着,只有一扇是半开着的。“哼,我就不信了,什么都不碰,就能动得了机关吗?”他眼珠转了转,耍了个心眼,突然手一挥,一把飞刀射向树下坐着的河络,随后一个倒翻跟斗蹦到那扇开着的窗前。他不敢把手搭在窗沿上面,只是把头往里一探,耸肩提臀就要往里跳去。没想到只是这么一探,轰隆一声响,抬眼看时,一个黑咕隆咚的家伙从上面直罩了下来。
辛不弃“哎呀”喊了一声,脖子一缩,哪还来得及,直听得嘎嘣一声,一个鸡笼子落下来,正套在他脖子上。那个鸡笼子上大下小,口子上全是倒篾片,急切间难以摘下,辛不弃若要缩头,那鸡笼势必会卡在两扇窗间,只怕又会引发其它机关。此一刻他姿势古怪,不得不并腿而立,翘臀探腰,两手虚按,将脖子向前伸得长长的,以免鸡笼碰到什么物事。他僵在窗口上,斜着眼看到,那鸡笼子竹皮青青,分明是刚编好放上去的。
“本来窗子想弄成断头台的,大刀片子不够了,单单就这扇窗子上放了个鸡笼子——你小子最近怎么越来越狡猾了呢。”莫铜在树下拍着腿说。辛不弃忍不住动了动头,老河络被鸡笼的篾眼切割成了花花的几千个人像,辛不弃没找着他扔出去的那把飞刀落到了什么地方,想来也是没扎到那可恶的老头。此刻他头上套着笼子,进退不得,不由得又怒又悲,想道:我可是上半晌刚梳的头,这死老头没的搞坏了我的新发型。(又及:难不成我就这么站上一天?)
舍不得孩子套不住狼,舍不得媳妇抓不住流氓。那辛不弃号称厌火神偷第三手,怎能不明白这一点,此刻牙一咬,不退反进,顶着笼子便往屋里一滚。
鸡笼撞到地上的时候发出嘎吱嘎吱的古怪声音,辛不弃无暇顾及,一落地便双手往外一分,已是两把雪亮的短刀握在手中。他一落实地,便做好又蹦又跳又飞又滚的准备,以躲避手挥大斧的木头人会吐火的魂兽四面射出的淬毒羽箭三万吨的巨石直压头顶等等,但老河络却让他失望得紧,除了两块方砖在他脚下一声轻响,什么惊心动魄的场面也没有。
虽然辛不弃到过这院子好几次,进得堂屋却还是头一遭。此刻他头上依旧套着鸡笼,好在笼上的篾眼甚多,倒是不阻挡视线,透过篾眼,只见这房子黑沉沉的,不知深浅。屋中有六根柱子,却没有一堵隔断或屏风,地上满铺着方方的青砖,益发显得厅堂的空荡。此外便是一床一几,一桌一凳而已。
风不时地从窗棂间钻入,将床上的幔帐抛起,露出那悬挂在床架上的羊皮匣子的一抹红色来。那红色是少女等待出闺的羞怩,是桃花含苞待开的娇艳,风情中满蕴娇艳欲滴之意。任谁怎么也想象不出一名白发如银的干瘪河络,是拥有这么一只小匣子的人物。
虽然来踩点多次,辛不弃始终没搞明白这个匣子里会藏着什么贵重东西,但他知道越是维护严实的地方,就一定越有值得下手的东西;这个盒子越是神秘,就越是撩拨他那颗充满责任感的神偷之心。
“古怪,古怪。”辛不弃喃喃地道,不敢就此上前。他试探着翻转刀把敲了敲脚前的地面,那些方砖也没有突然崩塌,露出下面插满倒钩的万人坑来。他转了转头,活动活动因为重负而发酸的脖子,无意间瞥了眼窗外,却差点活活气死——那名死河络居然躺在树下,鼓着肚皮呼呼大睡起来,隔得老远也能望到翘着的下巴上面几茎神气的胡须。
“太不拿大爷当回事了,”他发狠地想,“老子这次不偷点什么回去还真对不起咱这张脸。”当下舞动双刀,向前踩了一步,又是一步。
没有丝毫动静。
辛大爷心下嘀咕,他的经验证明,外面院子里是步步惊心,处处惊魂,哪料到一到屋内便如飓风眼一般静穆,莫非那老头虎头蛇尾,做事顾头不顾腚,只要有人进得了屋子便举手投降?
他又再向前踏了五六步,手已经摸上了那羊皮小匣,辛不弃反手将右手刀插入腰间,刚要伸手去够那匣子,眼睛一转,看着匣子悬在空中是纹丝不动,那根系在匣子上的红丝绦便如一根细血线般红得耀眼,也不知有多少可怕机关尽在那一线相牵处。
辛不弃想了想,又从腰里拿出一条软索,松松地套了一个活结,挽在匣子上。他将绳子放长,后退五步,试了试脚下确实踏实了,刚要运劲拉绳,将那匣子拉过来,突地手上一顿,想想还是不塌实,害怕死老头机关厉害,顺着绳子扯动的方向飞过来找到他,于是又绕着两根柱子各兜了半圈,让绳子换了两个方向,这才放心,看了看堂屋里曲里拐弯绷紧了的绳子,这一番水磨工夫虽然耽搁了时间,却是保险得很。
辛不弃忍不住哼起了小调:“幸好我机灵躲得快,英俊的面貌才得以保存……”他抓紧绳子,手上用力一扯……
悄无声息地,又快若闪瞬,整个屋子陷入到一团强烈的难以名状的光亮中去,辛不弃的叫喊色声回荡在空屋子里,围绕着他的六根柱子脱离柱基开始旋转,越来越快,快到成了一圈明亮的火焰。突然一刹那,辛不弃发觉自己什么都看不见,什么都摸不着,整个人仿佛脚不着地,飞速地往一个深渊里坠落下去。
他努力闭上眼睛,再睁开来,发现整个世界都突然倒转了,他的脚下是青天,而眼前……是视野中越来越大的一棵树。
可是屋子里怎么可能有一棵树呢?
他发觉自己的感觉没错,确实是在往下掉落——他正高高地悬在院落之上一百尺的空中,在飞速地落往那个装了一千个机关和躺了个死河络胖子的可怕院子中去。
辛不弃在空中哽咽了一下,把委屈和扑面风引起的泪水咽入眼眶。犯规,他想道,这回不是机关了,河络不仅仅用了自己最擅长的技能保护那个匣子,还在屋子里施了一个极小范围内的空间置换魔法,将物体移动一百尺。这并不困难,问题在于,移动生物是最难的,需要填盍和寰化系术士的双重操作;而更更关键的问题在于,没有哪个人有这么大的能量施展这样的魔法——只怕集整个宁州所有秘术师的力量,也难以将一个人移动这么远的距离;厌火这个城市中一个不起眼的小小破败院落,居然蕴涵有这么大的星辰力量——从来没有人告诉过他,这真是太不公平了。
他听到下面传来一阵阵的轰隆声响。大地隆起,破裂。六个巨大的木头傀儡从土中冒出,胳膊上各有一对巨大的铁爪闪着寒光。
这不公平,辛不弃委屈地想道,院子里所有的东西都会和他做对,按照规则,他已经过了这一关,却现在却又要落回去受尽非人折磨。看来只有使出最后一招了。
与院中那棵大树边擦身而过时,他硬生生地吸了一口气,身子突然在空中打了个折,铁一样的五根指头伸了出去,往一根看准了的粗树枝上一扣。虽然身在空中,仓促突然,这一拿却精准有效,端的是名家风范。辛不弃得意地想道:虽然今天没抢到宝贝,可也没让河络逮着,哈哈爷爷我走了!
就在得意之际,他却发现手伸出去抓了个空——那粗树枝无风自摆,居然让了开去。
他脑中闪过一个念头:连这棵树,也是假的。
大骂声中,辛不弃不由自主地直掉了下去,那六个木头人仰着头在等他。
“不要啊!”辛不弃喊道,听得耳边风呼呼作响。
在此之前,一切都在老河络算中,可是其后就有了一点小改变。
在掉落过程中,辛不弃头上套着的庞大鸡笼子在树杈上拌了一下,扯得这家伙整个人往上转了半圈,甩了开去,脖子扭了个几乎不可能的形状。辛不弃带着他的漂亮发型从笼子嘴里脱了出来,这一荡改变了他下坠的路线,屁股没有落到等着他的木头人的铁胳膊上,却“嘭”的一声,砸到了院子一角那辆倒翻着的车上。这一撞,登时连人带车飞了起来。
都说学武之人身手之敏捷更在头脑之上,那辛不弃眼珠子不停眨巴,虽然还不明白出了什么事,却已经手脚利索地抱定了车上的一根把手。那车子他在树上见过多次,虽然翻转在地,轮子总是空转不休。此刻连车带人在地上翻了几个跟斗,居然正了过来,四个轮子甫一着地,立时像疯了一样在地上飞驰开来。车子在院子中飞快地兜着圈,逾若奔马。莫铜也是吓了一跳,从躺椅上跳了起来,喊道:“哎哦,快下来!这东西不算,喂,你快下来。”
大树,屋子,河络,木头巨人。然后又是大树,屋子,河络,木头巨人。鸡笼已经破成了碎片,对头发的荼毒却似乎刚刚开始。辛不弃头晕得要命,却是还思路清晰。他努力抱着木桩,吞了口口水,道:“就不下来,打死我也不下。”他在院子里兜了数十圈,发觉老河络似乎也没什么主张,不由得嚣张了起来,冲着老河络挥舞起拳头:“男子汉大丈夫,说不下就不下。”说话间,也不知道掰动了什么,车子突然整个倾侧过来,在地上划出了条深沟,轰隆一声撞开院门,顺着狭窄的巷道飞一般地跑得不见影了。
莫铜呆了半晌,坐回树下,用手抹了抹头发,望望撞坏的院门,再望望屋子中兀自在绳上晃悠的红羊皮匣子,叹了口气:“这日子,怕是安稳不了咯。”
他这口气尚未叹完,巷道外突然席卷起一阵响亮的马蹄声,直冲到他的院门前蓦地打住,便如骤雨急停。一个高亢的女声在门外琅琅而道:“南药城车右上护军云裴蝉,拜见莫司空。”
三之丙
时大珩带着卫队,护送茶钥公子等人前往上城。小四一开始满不在乎地高坐在他那匹尾巴甩来甩去的瘦马上,悠闲自在地跟在后面,但他很快发现一路都有武装巡逻的卫士,这些人不仅仅是下城街道上随处可见的当地招募的府兵,更有许多衣甲鲜明的羽人弓手,肩甲上各有一束火红色的羽织樱花——这可是厌火城的精锐野战军。这些人混杂在衣着破破烂烂的居民和那些提着水火棍的府兵当中,就如珍珠落在沙砾堆上一般显眼。越靠近上城,这样精锐的羽人士兵就越多。他们毫不掩饰自己的紧张,都虎视眈眈地瞪着小四他们这些面生的人看。
在羽人士兵们的紧张神色里,还夹带着看不起四周的骄傲劲儿。他们不但看不起府兵,也看不起那些低着头在尘土里赶路的城民。他们个子高挑,每个人背上都背着长长的银弓,为他们的世代相传的箭术骄傲,但也奇怪,厌火军中最有战斗力的士兵,不是羽人箭手和骑兵,反倒是奴隶出身的厌火庐人卫。
羽人身体轻盈瘦弱,历来不擅近战,更无法披挂重甲上阵,因此庐人卫的铁甲步兵可谓独一无二。他们都是由异族的无翼民充当,不领青都军饷,只是收取城主的少量津贴,起初只是军中专管铸造兵器的匠人奴仆,后来演变为上阵的步兵。建立这支部队的本意,大约只是想做阻拦敌人骑兵的人肉盾牌,但却逐渐发展成了一支以英勇善战和忠心耿耿著称的部队。庐人卫起初创立时只有一千多人,在羽鹤亭手上发展壮大,因为不领青都饷银,也不造军册,具体人数多少竟然无人知晓,但委实是支不可小觑的劲旅。虽说羽人都极端蔑视粗鄙的无翼民,但庐人卫在厌火城却洗脱卑贱之气,成了羽鹤亭最荣耀的贴身卫队,地位尚且在寻常羽人之上。在这尊卑有别等级森严的宁州,这事颇不寻常。
小四此人确实天真烂漫,不谙世事,或者直白了说,有点二百五,但一个古怪的问题还是静悄悄地钻入他的脑袋:在王权势微的宁州,各镇城主拥兵自重,都是土皇帝一样的角色;那么堂堂一个厌火城的城主,却在自己的领地上小心翼翼,他防备的又是谁呢?莫非是强盗?再不就是传说中的悍匪?见鬼,只怕更有可能是恐怖的刺客。
此时天色已晚,已经可以看到上城那漂亮的白色城墙。时大珩刚松了一口气,突然从斜刺的巷子中穿出一骑白马,虽然道路窄小崎岖,但那黑衣骑者御术高超,马跑得又轻又快,碰到小障碍物就一跃而过,转眼奔到眼前。
小四心里一惊:莫非是那话儿来了?“管家管家。”他轻轻地叨咕了两声,就听到对面马上那人喊道:“时将军吗,主人叫我传话,他此刻不在城里,要我带公子到天香阁去见他。”
时大珩不禁愕然,此时天色快要黑下来了,带着贵客逗留下城中危险大增。但那人一身黑衣,正是羽鹤亭近身的庐人卫。他拨转马头,只留下一句:“你们跟在后面就是了。”
时大珩乖乖地分出一半兵来,护送小四和公子等人的杂仆车马继续前去上城,却喝令其他人马护送公子车驾,转向下城的南山路。
厌火城最著名的歌楼不在干净漂亮的上城,而是在下城南山路东段上。南山路可不是一条普通的路,它是厌火城最繁华最热闹的所在,一十二座画桥头尾相连,林立的客栈酒楼间,歌伎美酒并世无双。谁若到宁州来,不到南山路上走一遭,那便算白来了一趟飞翔之土。
与白天热闹夜晚冷清的上城正相反,这条路越到夜暗,成串的红灯笼越是将整条路照得耀眼分明,脂粉香气越是飘荡扑鼻,行走在此的女子也越是腰肢柔软,容貌如花。据说东陆上红粉香飘八十里的南淮,将城中色艺出众的歌女舞伎分为上中下三品,寻常女子不入品,最好的就要称为绝品了。著名的南淮十二楼中,可称绝品的也不过六十四人,那是东陆最繁华的商城情形;但在宁州这座小小的厌火下城中,就在南山路这一条街竟是丝毫不输给南淮啊。
厌火下城中,怕有二成的人都靠这条路吃饭:拉皮条的,小偷小摸的,起哄的,架秧子的,卖酒引浆的,赌博掷骰子的……形形色色。虾有虾路,鳖有鳖道,这些男女平日里井水不犯河水,各取所需,但今天却隐约有一股不和谐的气息弥漫在南山路上,那些嗅觉敏锐的老江湖们都感觉到了,只是任他们抓耳挠腮,东张西望,也找不出这种不安的根源来。
厌火城最著名的歌楼,便是临近街头黄鹂画桥的天香阁了。那是一座三层重檐飞阁的院落,门口高高地挑着三盏红灯笼。此时,临近院门的几名借着灯光卖挂炉烤鸭的、卖皮靴子的、卖古董玉的商贩原本正在谈天说笑,突然看到一名白胡子老头从街道尽头的黑暗中浮出,悠悠地走到灯笼红光罩着的一片亮里。
那老者眉目平和,衣着却是一领华贵的青罗纱,纱上绣着大朵的紫色牡丹。这人走得甚慢,一行一动都带着股缓慢的优雅情调。从这种从容不迫的步调里,那些老江湖们一眼就可认出这是名羽人贵族。羽人行动敏捷,日常生活中却追求这种缓慢动作透露出的高雅。
只是,一名羽族贵人,怎么可能半夜行在下城的街道上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