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鲛人的古老传说中,天神在创造这个世界的时候,已经预知到这世间会充斥着种种罪孽与邪恶,玷污天地之间的纯净无暇。因此他留下了一件威力无穷的神器,一旦九州真的陷入罪恶的洪流而无法自清,这件神器就会被天神唤醒,为他铲除一切的邪恶。”
“这件神器相传原本隐藏于深深的海沟中,所以叫做‘海之渊’。”
“人们过去以为可以靠这根笛子唤醒海之渊,他们对了一半,笛声可以唤醒它,却无法控制它,几千年前的那场几乎让巨夸父灭绝的战争,或许就是人们错误地惊扰了它吧。幸好现在我们要面对的,只是一枚鳞片而已。”
他站在悬崖边,开始吹奏起来。这笛子的音律古怪,发出的声音并不似音乐,倒像是某种有节奏的召唤。随着他的吹奏,海水突然变得狂暴,卷起了深深的漩涡,肮脏的泡沫泛起,海鸟都惊慌地飞远了。
海水好像沸腾了一样,浪花高高地激起,翼聆远喊了起来:“快看!漩涡的中心!”
有什么东西正从漩涡的中心升起,那是一块白色的方形物体,在阳光下反着光。一百年前,它曾经从一辆奔驰的马车中跌出,掉落在宛州的土地上,掉落在路习之的眼前,而现在,它从晶落湾咆哮的海潮中缓缓飞升而起,仿佛是一个眩目的神迹。
林婴微一侧目,一下子惊恐地尖叫起来:“快看!看他!”
翼聆远忙向秦无意看去,这一看也呆住了。仿佛是受到了笛声的蛊惑与感染,秦无意的身体起了可怕的变化,他的头发变成了深绿色,背上冒出了角质的突起,双腿不知何时并在了一起,上面覆盖着坚硬的鳞片。事实上,那已经不能再被称为腿了,那是——鲛尾!
秦无意,这个活了一百多年的暗龙会首领,并不是人类,而是一个鲛人。
此时此刻,他似乎完全不在意自己外形的暴露,而是将全副身心放在笛子上。低沉悠远的笛声不断发出召唤,促使着冰块的不断飞升。终于,龙鳞神奇的力量使自身飞上了悬崖,轰的一声,落在地上。
秦无意满意地收起笛子。笛声消失了,他身上的变化也消失了,恢复到人形。他走到龙鳞前,伸手抚摸着冒着寒气的冰块,双目炯炯,满意地笑了。
“一百年前我就该得到你了,”他喃喃地说,“耽误了一百年啊,荒神一定很生气,我不会让他再等待下去了。”
秦无意催动精神力,冰块碎裂开来,露出里面一片血红色的东西——传说中龙的鳞片。他毫不犹豫地伸手去抓,手刚一触到龙鳞,却骤然间爆发出一声极力压抑的痛呼,忙不迭地把手缩回来,手掌心已经被灼焦了一大块。从林婴见到他起,这还是这个看似能掌握一切的老怪物第一次露出狼狈的神情。
“怎么回事?”他转过头,带着狼吃人的神情盯着翼聆远。
“这个么,我大概忘了告诉你,”翼聆远看来很轻松地说,“这枚龙鳞是龙族和夸父族之间的约定,只有巨夸父的手才能够触碰它。”
“你忘了告诉我?”秦无意的声调高了起来,眼中的杀气更盛。梦想即将达成的狂喜眨眼间变成了兜头一盆冷水,城府再深的人也难免方寸大乱。
“我并没有违反我们的契约咒,”翼聆远镇定地回答,“我把你带到了这里,告诉你龙鳞的所在,我们之间的契约已经完成。而你呢?你必须带我们找到龙隐之地,这是你的契约,恐怕你也不应该违背。”
秦无意喘着粗气,额头上青筋暴起,那一瞬间他的发色又闪过一丝绿意,仿佛是控制不住要恢复鲛人的原型,但最终他还是强行收束起怒火。
“年轻人小聪明太多不是好事,”他甚至挤出了一个笑容,“有一天你会为此付出高昂的代价。”说罢,他左手凝出一道白气,准备把龙鳞重新封冻上,以便搬运。然而还没来得及施术,他的目光向远处一扫,脸上露出了真正的微笑。
“你真是一个有福气的人,”他说,“你刚说完,巨夸父就来了。”
片刻之后,巨夸父狰牙已经变成了秦无意的俘虏。捎带的添头是河络快脚佩罗。狰牙咆哮着,身体却无法动弹。翼聆远却首先注意到了佩罗,眼睛一下子瞪圆了:“是你!你怎么来了?”
“说来话长,”佩罗苦笑着,“看来我们现在的处境是差不多的。”
狰牙虽然不能动,仍然是顽强不屈的,而这似乎早在秦无意的预料之中。他甚至没有用酷刑折磨眼前这个身躯庞大的夸父。他仿佛例行公事般地询问了狰牙愿不愿意帮助他,得到的回答是不出意料的咒骂。
“那就没办法了,”他叹了口气,“幸好我们只需要一只手,一只手而已。”
随着这一句话,狰牙的脸色变得很奇怪,仿佛是疼痛难忍,他的右胳膊仿佛在被一只无形的手拉扯着,正在不断地变长。喀啦一声,整个右臂被硬生生扯了下来,一时间鲜血如泉涌。翼聆远跳起来想要动手,却被秦无意远远地挥挥手,击倒在地。那是他操纵空气的法术。
狰牙的右臂被扯了下来,但还是强忍着一声也不吭。秦无意操纵着仍在流血的断臂,那断臂凌空飞了起来,五指张开,贴在龙鳞上——这次没有任何事情发生,看来巨夸父的身体果然是有效的。
秦无意满意地点点头,再也不看这断臂的主人一眼——这夸父中了自己的雷电术,至少得麻痹两个对时才能行动——转头招呼江烈等人:“我们走吧!”
就在此时,他感到背后一阵劲风袭来,有人突袭!他赶忙凭借着经验向右滑出三尺,这个距离足以躲开一般的武术攻击了。然而脚步还没站稳,一只巨大的手掌已经将他死死握住,似乎是要用力把他握成两截。这么大的手,就是一般的夸父也不可能有。
难道刚才倒在地上的巨夸父已经能活动了?秦无意觉得难以置信,但听背后那粗重的喘息声,显然是受伤极重的,不是他又会是谁呢?
已经容不得再多想了。夸父的手掌犹如铁钳,死死钳住他,虽然秦无意的身躯有异于常人的坚韧,再多耽搁一会儿,只怕也要筋断骨折。他急中生智,背上坚硬的角质鳍猛然伸展开,在夸父的手掌上割出深深的伤口,借着狰牙那一瞬间的疼痛,挣脱出来。不待转身,他就催动自己全部的精神力,念出了一个威力巨大的死亡咒语,直接攻击狰牙的心脏。
狰牙正准备继续追击,动作却在这一刻凝固住了,心脏已经由于秦无意的咒术而停止跳动。它巨大的身躯失去了生气,眼神也黯淡下来,身子轰然扑倒在地,就像一棵被砍伐的参天巨树。
秦无意自己也并不好受。在狰牙的突袭下,他的肋骨被挤断了好几根,内脏也受了伤,最糟糕的是,狰牙的心脏被击坏的同时,一股反噬之力也侵入了他自己的心脏。一百年前,当他修为未精时,就在巨夸父手下吃尽了苦头,如今他自以为已经无人能敌,却仍然在杀死巨夸父的同时遭受重创。他发现自己仍旧错误估计了夸父的实力。
“竟然那么短的时间就从麻痹中恢复过来,”他轻叹一声,“临死前还能做出这样的反击,不愧是巨夸父啊。”
他努力调息,压住不断涌起的疼痛感,淡淡地说:“我们走吧。”这时他看到了佩罗,不觉皱皱眉头。翼聆远注意到了他这个细微的表情变化,跨上一步,挡住了佩罗:“你想要做什么?”
“我不需要带着这个累赘,”秦无意说,“他可不在我们的契约之中。”
“他是我的朋友,”翼聆远毫不退让,“因为我的缘故,他们部落都已经被你屠灭了,大不了破了这个鬼契约让我死掉,但我不会让你动他一根毫毛!”
这话说得豪气干云,实则色厉内荏,翼聆远心里也明白,自己挡住佩罗这个动作纯属徒劳,秦无意真要动手,这个小小的河络立刻会变成死尸。但万万没想到,秦无意沉默了一会儿后,居然点点头:“那好吧,多他一个不多。跟我走,我们去木错峰。”
“这老怪转性了?”林婴困惑地问,“这可不是他的风格。”
江烈用几乎细不可闻的声音说:“不,只是因为他刚才其实也受了重伤。”他的语声中有一丝兴奋的意味,仿佛是看到了希望。
二
“我觉得我就是新时代的邢万里,”快脚佩罗伤心地说,“我估计我是历史上第一个在殇州来回兜那么多圈子还活着的人。”
他掰着指头数:“一年多前,从阿络卡告诉我龙藏在木错峰,又批准我去游历开始,我从越州出发,经中州渡海到瀚州,再到殇州,然后……”
他絮絮叨叨地把自己折返跑的经历又说了一遍,林婴幸灾乐祸地哈哈大笑,翼聆远却敏锐地注意到,他谈及自己已经被毁灭的部落时,没有一点悲伤的情绪,这非常不合常理。
“你……出来之后就一直没有回到过自己的部落吗?”他拐弯抹角地问。
“是啊,我以前总觉得地下城憋得慌,但是出来走了那么久,还是很想回去,”佩罗看来很留恋,“在那些叮叮当当的敲击声中,看着跳跃的火光,和朋友们坐在一起喝黑菰酒,偶尔听一下阿络卡的教导……多好!”
“我还很想念铁钉沃勒师傅,不知道他的身体现在怎么样了,师傅虽然嘴上反对,但到我离开的时候,他却已经不声不响地给我准备好了工具。”
翼聆远终于忍不住打断他:“你真的……一点都不知道?”
“知道什么?”佩罗一怔。
“你们部落……”翼聆远很艰难地开口,“在你离开后不久,就被暗龙会所操纵的军队所屠灭。阿络卡,沃勒……他们全都死了。”
“也许阿络卡早就预见到了这一天,也是对你有所期待,所以才把龙的秘密告诉了你,让你出来游历。现在看来,她是对的,你真的找到了巨夸父,没有辜负她的期望。”
此后的一路上佩罗几乎没有说话,这个脚快嘴也快的非典型性河络此时看来和他的同族们并没有什么两样了,终日沉默寡言,休息的时候总是一个人坐在一旁,无声地做着祷告。此时夏季已尽,秋日的肃杀笼罩了整个殇中平原。
身体再健壮的人,在这样高寒贫瘠的地方行路,身体也会吃不消。除了江烈之外,其余几人轮流生病,纵使翼聆远精通药性,无奈巧妇难为无米之炊,越接近蛮古山脉,众人就越显憔悴。只有肉和干粮、没有蔬菜的日子,让大家的脸色都显得灰败。
秦无意看来其实已经有点吃不消了,江烈猜得没错,狰牙临死前的反击让他受了重伤。但毕生的梦想就在眼前,他却绝不肯就此收手,身体虽然虚弱,精神反而越来越亢奋,或者说近于癫狂。他将龙鳞重新封冻以方便搬运,自己却成天背着狰牙树桩一般的手臂不肯放下。翼聆远等人都不敢招惹他,怕他发起疯来惹火烧身。
翼聆远在几经折腾后心态起了些微妙的变化。他突然想到,眼下连龙的影子还没见到呢,已经死了那么多人,如果真的找到龙呢?就算自己有通天彻地之能,在最后关头想到办法击败秦无意,用龙鳞召唤出那头沉睡已久的巨龙——接下来又能如何呢?会有无数的君王将相想尽一切办法要得到龙,自己则会变成寓言故事里的守财奴,成天吃不香睡不甜,守着床下的金子簌簌发抖。或者……龙的神力超出人们的想象,自己会变成一个暴君,在权力的诱惑下失去信念,在屠戮的快感中迷失方向。
“你多半会是前一种情况,”林婴说,“你做事总是犹犹豫豫,瞻前顾后,没点狠劲。”
“你还真直接。”翼聆远咕哝着。此时巍峨的大雪山已经遥遥在望,一旦寻找到龙的方位,秦无意就算是完成了自己的契约,到时他就可以无所顾忌地痛下杀手。佩罗也问过几次,秦无意的目的究竟是什么,听完后有些发愣。
“果然是不可理喻。我明白了。”他轻轻说。除此以外,他不肯再多说什么。翼聆远感觉,这个说起来和自己还有一丁点师门渊源的小家伙,已经变成了另外一个人。直到高原稀薄的空气让人喘不过气来、距离蛮古山脉已经只剩下几天路程的时候,翼聆远终于忍不住问他:“有没有办法悄悄把巨夸父们叫出来,一个狰牙已经让他那么难受了,几个一起上,兴许就能干掉他。”
“没有了,”佩罗摇头,“狰牙是最后一个还能上战场的巨夸父。他们没有年轻人了,这个种族会消亡的。”
翼聆远不敢再问。两天后,龙鳞突然发生异状,它透过冰块不断放射出红光,而且隐隐开始震荡。
“已经靠近了!”秦无意很高兴,“龙鳞感受到了龙的存在,那么龙也会召唤龙鳞的。”
对于殇州以外的人而言,这里的秋天和冬天并无本质区别,秋叶城虽然也号称雪国,比起殇州高原简直就是毛毛雨。六角牦牛每一脚踏出,都会深深地陷入雪堆里。风起的时候,人力几乎不可能前行——只会被往反方向吹走。大风卷着雪花狂舞的样子,就像是一只巨大的白色魔鬼,眼前能看清的范围不过几丈光景,几乎是靠着牦牛的本能觅路前行。
冰原又是另一番光景,脚下的地面滑溜溜的不着力,摔伤了好几头牦牛。幸好秦无意早有准备,已经用旁人无法了解的方法远程通知自己的手下,准备好了几十头牦牛供驱使。而每个人的全身上下都裹得严严实实的,不能露出一点缝隙,否则肌肤很快会被冻伤。但无论人类还是羽人或者是魅,总得需要方便,此时就得要么找到一处山洞,要么就地挖出大坑。走了几天,所有人都苦不堪言,好像是走了几年一样。
但木错峰毕竟到了。龙鳞带来的效果已经越来越明显,风雪有时候比平日更加狂暴,有时候却令人不可思议地变得风平浪静,似乎是在反映着龙的情绪波动。它很狂躁,但也很愉悦,在封印了数千年之后,那个能让它重获自由的东西从来没有离它像现在这样近过。
这一天正午,风雪的袭击达到了极致,所有的牦牛围成一圈,把人们护在中央。他们只要向外自己跨出一步,就会像断了线的风筝一样,在天空中飞出很远。视线里什么也看不到了,只剩下白茫茫的雪片。
“你在慌张什么!”秦无意怒吼起来,声音在风雪的呼啸中仍然清晰可闻,“不用害怕,这只是荒神的旨意罢了!你是荒神的神器,是为了净化这个世界而来的。不要怕,来迎接你的使命吧!”
谁也不知道为什么,当秦无意喊完这几句话后,雪突然间就停了,没有任何预兆,没有任何过程,满天的大雪停息了。而龙鳞又开始不安分地颤动,似乎是要指挥着秦无意前行。
“现在临死你倒着急起来了,”秦无意说,“好吧,你带着我们过去吧。”
雪停下来之后,木错峰才显示出其美丽的一面。它虽然没有哲望峰高,但锥形的山体仍然呈现出巍峨宏大的雄浑气势,在阳光的照射之下,万古不融的坚冰反射出耀眼的光辉,仿佛压根儿不存在什么夺人性命的恶劣气候,倒似是一处上天创造的人间胜景。
秦无意虔诚地跪了下来,五体投地,开始膜拜。翼聆远知道,他并非在膜拜龙,而是在膜拜心目中至高无上的荒神。当这次膜拜结束后,他会用龙鳞召唤出龙,到那时候,双方的契约咒将结束,他只需一个小指头,就能把自己弄死。然而直到此刻,他还没想出自救的方案。
“一切都将结束了。”秦无意轻叹一声,站起身来。他用手一挥,冰块碎裂了,龙鳞露了出来,上面的红光炽烈无比。而众人此时感到,脚下的大地似乎也震颤起来了。
佩罗看了他一眼,突然说:“未必结束了。”
“你想说什么?”秦无意问,“死到临头了,还有什么花招要耍?”
“万一这不是龙呢?”佩罗大声说。
秦无意瞪了他一会儿:“什么意思?”
佩罗毫不退让地和他对视:"你所知道的一切都是从不可靠的传说里出来,你所有的不过是一块普通的浮雕,几句谎话就可以把它变成绽愚。这世界上有谁见过龙吗?有谁能证明龙的存在吗?都没有!
“至于我们河络流传下来的种种记载,”他继续说,“不瞒你说,即便是神启这样神圣的文字,不同部落的记录都截然不同。不怕你说我渎神,反正我是不怎么相信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