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这一切都只是传说,有的荒诞不经,有的煞有介事,却都没有可信的史料记载。即便是伟大的无所不知的龙渊阁,都没有收录到任何关于龙的确切资料。刨去种种的野史、轶闻、传说,龙渊阁以其认真负责的态度,在生物部里留下了这三句话:没有人见过真的龙。没有人能证明龙的存在。没有人能证明龙的不存在。
以龙渊阁的能力都无法做到的事情,老师竟然试图去做,很难让人相信他不是一个疯子。虽然他自己关于龙倒是有一套听起来很漂亮的理论,但是说说倒是容易,谁也无法证实。不过正如杨敬文所说:“反正没有老师也就没有我们,我们活到现在已经都赚了,老师爱干什么,我们就陪着他干好了。”
黄昏时分,斜阳早早地从远山处坠下,雪花在若有若无的余晖中慢慢飘落,擎梁山的山石、树木和茅草屋都被裹上了白色,天地间一片静谧。江烈踏着雪,向西面突出于山崖的那块岩石走去,脚下发出清晰的吱嘎声。老师就坐在岩石上,眺望着白茫茫的万物,好似一幅山水图中写意的点缀。
关于老师的这个习惯,还有一段插曲。以前弟子们曾经问过:“老师,您为什么总是喜欢看夕阳呢?”他谨慎地思索了一会儿,最后说:“其实我更喜欢朝阳,但是早上我起不来……”弟子们绝倒,从此更加坚定了“老师无可救药”的想法。
听到江烈的脚步声,老师转过头来,叹了口气:“江烈啊,辛苦了,我们又要动身了吗?”
江烈轻轻摇摇头,歪曲的鼻子和开裂的嘴唇令他的面孔看上去很狰狞。江烈是个魅,一个外形凝聚失败的魅,那张脸任何人看到都会害怕,一只手上只剩一个肉球而没有五指,一条腿也微跛。但正因为这副模样,他可以扮作一个人畜无害的可怜乞丐,为老师打探消息。
寻龙并不是一件轻松的事儿,压力不仅仅来自于自身,也来自外部。虽然从来没人能说清楚龙到底是什么,但人们总喜欢赋予神秘的生物以神秘的力量。如果有人找到龙,他会不会利用龙的威力来破坏九州——这是普通百姓的想法;如果有人找到龙,他会不会利用龙的威力来动摇自己的统治——这是九州君王的想法。
所以多年以来,老师和弟子们总是东躲西藏,难以获得比较长时间的安稳日子。江烈虽然外形可怖,却有着独特的五感,更有敏锐的直觉,总是能提前发现危险的临近。这一次,老师以为他大概又得到了不利的消息,却看到了他摇头的表示。
“哦,那是什么事?”老师微微有些诧异。
“有一个人,想要见您,”江烈有些不安地说,“下午的时候,我在秋叶城中坐着乞讨,他突然来到我面前,对我说,他知道您,想要拜访您。”
“那他现在在哪儿?”老师问。
“他就在山下,”江烈的声音略带颤抖,“我使尽浑身解数,都没有能够甩掉他。”
老师点点头:“这个人不一般啊,看上去,我是非得见他一面不可了。去请他上来吧。”作为一个魅,江烈的精神力比其他种族都更为强大,尤其擅长幻术,如果有人连他都甩不掉,那一定是个精研秘术的大家。
见到他时,这种感觉更加强烈。下雪后的山路很滑,那个人一路行来如履平地,而且并不见显露什么功夫,仿佛只是随意的散步,但速度却很惊人,从一个远处模糊不清的黑点到站立在面前,并没有花上几分钟。弟子们都警觉起来,青奚虽然还是漫不经心地站在一旁,但杨敬文能感受到他身上力量的积蓄。
这个人没有穿棉衣,只穿着一身寻常的粗布衣衫,上面还打着补丁,在冬季山风的呼啸中显得格外单薄,脚上的布鞋也很旧了,看来是那种随处可见的底层贫民,但面容清俊,双目深沉,绝非等闲之人。江烈注意到,老师看他的眼神很奇怪,就像是在看着一个老熟人。果然,老师先开口说:“我老了,记性不大好,但我似乎是在什么地方见到过你。”
来人赞许地一笑:“不,应该说你的记性太好了,你我不过是在五十年前有过一面之缘,你竟然到现在还对我的脸有印象。”
“秦无意,”他接着自我介绍说,“不过名字只是个符号,五十年前我叫什么,已经记不大清楚了。”
众人都是一惊。看此人的面容,应该不会超过三十岁,竟然会在五十年前就见过老师。老师却是唯一一个并不感到惊讶的人,他长出了一口气,双目无意识地看着远方,陷入了久远的回忆中。来人也不去打断他,两人就这样静静站立在风雪之中,眼看着黑暗已经完全笼罩了大地。
“天太冷了,进屋去坐吧,”老师突然说,“我那儿有点茶叶,凑合着还能喝。”
两人肩并肩地走回屋里,江烈仔细观察,发现秦无意的脸虽然年轻,眼角却隐隐有几道皱纹,肤质也并不自然。他突然想到,那些法术高深的秘道家,的确是有能力贮颜不老的。
师父只留下了杨敬文在屋内随侍,令其他弟子都退开,只有脑后生有反骨的青奚像是没听到,靠着门口坐下,嘴里哼着谁也听不懂的羽人小曲。
师父对此倒是习以为常,这是他一贯的作风,秦无意更是视若无睹。杨敬文为两人沏好了茶,秦无意喝了一口,赞叹说:“来自兰朔峰的青芽,果然是好茶。”
老师淡淡地说:“还成,比之当年我在鑫城小茶铺里两个铜锱的粗茶,的确是好得多了。”
两人对望一眼,目光中都有火花迸出。秦无意长叹一声:“鑫城……多么遥远的记忆啊。我调查了那一天所有在附近出现的人,而你是名单上唯一一个失踪的,路习之先生。从那时候到现在,我找了你整整五十年,一直到现在。”
“我倒是的确没有想到,一个仓皇逃窜的车夫,竟然会是事件的主角。”路习之回答。
秦无意双手一摊:“我没有办法,我之前根本没想到会遇上这么一个怪物,我猜他至少是个兽心战士,因为我的秘术对他几乎不起作用。后来在一个追与逃的短暂间隙里,我不得不干掉车夫,并且装扮成他,否则的话,我恐怕已经被那个该死的夸父剁成肉酱了。”
“两个月,他足足追了我们两个月,”他喃喃地说,“从越州到宛州,我兜了无数的圈子,换了无数的马匹,都没能甩掉他。最后我别无选择,只能把他引入城市,可是没想到,竟然让你捡了便宜。”
说到这里,他把头转向路习之:“你当时究竟说了句什么话,竟然能让那个夸父马上就跟着你走掉?”
路习之微微耸肩:“我大概说的是……姑娘漂亮。”
秦无意一笑,似乎是早就猜到对方会这么回答,双目还是幽深如井,没有任何情绪的波动:“好吧,说了什么并不重要。我其实只想知道一点,你是不是拿到了那样东西?”
他说到“那样东西”四个字时,语气如常,并没有任何加重,路习之却眉头一皱,握着杯子的左手轻轻抖了一下。他放下杯子,眼睛看着窗外,仿佛是在欣赏雪夜的景致:“我就知道你为它而来,如此看来,你是志在必得了?”
这话里的含义谁都听得出来。杨敬文暗中做好了出手的准备,一直靠在门口、仰头看着漫天雪花的青奚,双手也有意无意地摸了摸自己随身背着的弓。历史上的羽人由于身体的原因,都并不擅长近身肉搏,而是一直以弓术闻名。
“我喜欢和人讲道理,”对方仍然气定神闲,“能够以理服人,就不要动手。”一面说,一面随意地交错着手指,眼睛则盯着面前的茶壶,里面的茶水原本滚烫,还不断冒出热气来,但被他盯了片刻后,热气迅速地消减,很快外壁凝出了水珠,里面赫然已经结成了冰块。
杨敬文虽然不通秘术,但没吃过猪肉好歹也见过猪跑,见到这等凝水成冰的小把戏也敢拿出来卖,禁不住松了口气,在心里暗笑着:“雕虫小技……”
看来此人架子摆得十足,实力却也不过尔尔,一直在屋外偷窥的弟子们也放松了不少。江烈跟着众人低低笑上两声,猛然想起自己想尽办法也没能甩掉这个人的事实——那可是半点做不得假的,一时间有些困惑。再看看秦无意,脸上的笑意更浓,那是一种充满讥诮的笑容。
只有青奚一个人发现了不对之处,他的视线投向了别处。在桌子的另一个角落,放着一个陶罐,那是用来盛装干净的冬雪的。老师喜欢用雪水泡茶。
青奚站起身来,径直走向了那个陶罐,在杨敬文和屋外众人惊异的目光中,他打开了罐子,伴随着蒸腾的水汽,水沸腾的咕嘟声被释放了出来,仿佛一记重锤,击在每个人的心上。
这个神秘的来客,在不动声色之间,将茶壶和陶罐中的热度作了交换,于是茶水结了冰,陶罐里的雪却融化了。如果他交换的是燃烧的炉火和老师的心脏,那又如何?想到这里,弟子们都是满头大汗。
路习之摇摇头:“可惜了,这么好的茶叶,再煮一次味道就全没了。”他呷了一口茶,放下茶杯,似乎是陷入了沉思。秦无意也不去打扰他,只是静静地坐着,一时间屋内鸦雀无声,只听到屋外的风声越来越紧,搅动着雪花,发出野兽般的吼叫声。
“秦先生,你想要那样东西,毫无疑问和我一样,也是想要找龙的了,”路习之终于打破了沉默,“不过我想请问一下,你究竟为什么要寻找龙呢?”
“我不认为这是一个需要回答的问题,”秦无意笑了,“身为寻龙者,你应该比任何人都知道得更清楚,一百个寻龙者有一百个理由。理由并不重要,重要的只是结果。”
“可我还是想听你说一次。”路习之说。
“这个世界,是由于荒和墟的碰撞产生的,”秦无意答非所问,“这一次碰撞,其实已经写就了整个九州世界万世不变的宿命。”
他的目光移向窗外,看着天空中次第升起的群星:“我们铸造刀剑是为了什么?我们驯养战马是为了什么?我们学习那些足以致人于死命的秘术又是为了什么?”
“为了征服,是吗?”青奚突然插嘴说。
秦无意并没有转头看他:“年轻人的思维啊……征服是为了毁灭,毁灭也是为了征服,如同荒与墟的湮没是为了世界的重生。仅此而已。”
路习之点点头:“毁灭与重生……这是个了不起的理由。”他双手按在桌子上,缓缓站立起来,神色间颇见倦怠。
“如果我有什么理由把它交给你的话,这个理由是:世界或许真的需要重生,”最后他说,“但我更加有理由不把它交给你,因为以毁灭作为重生的代价,还是过于高昂了。至少我无法接受。”
秦无意失望地叹了口气:“虽然这个答案在我的预料之中,我还是为你感到遗憾。你本来有机会获得一个宁静安详的晚年,不再为世间的俗事所困惑,但你最终选择了另一个悲惨的结局。”
说罢,他站起身来,头也不回地出门而去。青奚犹豫了一下,仍然放他过去了。他的背影在雪地里逐渐飘远,很快消失不见。
“都进来吧。”路习之说。
弟子们进了屋,等待路习之解释这一切。但他们的老师并没有做出任何解释。他只是搔了搔头皮,做出一副无所谓的样子,好似还和平时一样,在和自己的弟子们没老没少地胡闹斗口。然而在灯光下,每一个人都能看出,老师仿佛一瞬间老了下去,方才在秦无意面前针锋相对、泰然自若的气势已然消失得无影无踪。
“混不下去啦,”老师故作轻松地说,“散伙!散伙!立即去收拾行装,马上下山,按不同的方向离开。”
“不许跟我讨价还价,马上走,不然就来不及了!快滚!”
三
很久之后,青奚都能从记忆里挖掘出老师当时的形象。这个身材微胖的小老头挥舞着短短的双臂,口沫四溅地训斥着弟子们,要求他们立即下山、远走避难。他的银发在烛火下反射着微光,脸上的皱纹因为情绪激昂而不断地跳动着,两只手在空中乱舞,不时露出袖子里的几块补丁。
这些补丁的产生源于老师不雅的坐像,据他说,自己年轻时有两大爱好,一个是读书的时候趴在桌上睡觉,一个是溜达到茶铺里去,伏在桌上听茶博士讲些市井流言,这两大爱好有一个共同点,那就是都需要把胳膊压在桌上,把袖子磨出洞来。如今到了晚年,虽然不再需要苦读,也没有茶博士陪伴了,这些不良坐姿却一直延续了下来。
这只是老师不堪为人师表的一个小侧面。多年以来,他在授课过程中睡着发出的响亮鼾声和他总是乱糟糟的头发一样着名,他不会武术,不会秘术,读了一肚子书好像也并不精通。更多的时候,他更像一个为老不尊的父亲,而并非一位令人敬慕的师长。但在离别的这一刻,弟子们才发现,自己有多么舍不得离开老师。
然而此时的老师是固执的、不容任何人反抗的。他给了杨敬文一记响亮的耳光,打得他面颊红肿,然后暴跳如雷地一脚把跪在地上恳求的铁钉沃勒踢倒。
“你们都留在这儿,就是大家一起死。”老师发完了火,略微平息一下情绪,在椅子上坐了下来。
“刚才他的秘术你们也看到了,”老师有些微喘着说,“以你们的能力,还无法击败他。他刚才没有出手,只不过是凭他一个人的本事,还没有把握在独身对抗你们这帮兔崽子的同时活捉我。我对他还有用,死不得,可是你们不同。等他带了他的同伙过来,你们所有人,都得死。唯一的办法就是分散逃跑,让他们没法一网打尽。”
“你们想想,我这么一个没本事的老头子,落到他们手里,肯定是跑不了的,”老师的眼睛亮了一下,青奚知道,这死老头子肯定是找到了什么他认为有说服力的理由:“要是你们都死了,谁来救我?让我这把老骨头烂在他们手里?所以你们得逃命啊,你们活下来,我才有希望活命。”
弟子们默然,老师说的固然是个道理,但谁也不愿意就此抛下他离去。但他们也知道,这老头平日里看似随和,突然发起倔来,怕是几头六角牦牛也拉他不动。
倔老头的眼神又暗了下去,其中突然多了几分温情:“你们这些兔崽子,这些年来给我找了不知多少麻烦,可想到以后再也见不到你们了,心里还挺舍不得的,他娘的。”
于是青奚下山而去。他不耐烦地推开了还在围着老师泪水涟涟依依不舍的同门们,背起自己简单的行李,也不再多看老师一眼,很快地下了山。背后隐隐传来几声咒骂,但似乎压根就没有传到他的耳朵里去。
他并没有走向就在半山腰的秋叶城,而是沿着山脉向西北而去。不知为何,澜州的雪在这一夜突然停息,使他留在雪地上的脚印无法被新雪覆盖。但他却仍然一路步行,并没有选择振翅起飞,背后留下一长串的足迹,有点肆无忌惮的味道。
大约在岁时之中,他来到了雾松林。此地地势险要,林中路径复杂,且长年大雾弥漫,时常有人不小心跌入深沟,丢掉性命。当然,如果有熟悉地形的人想在这里面藏匿,也会是十分轻松的。
青奚在林外停住了脚步,转过身来,淡淡地说:“你们再不动手,等我进了树林,就没什么机会了。”
随着他这句话,身后大约十丈左右的地方突然现出了两个人影。这是两个身穿白袍的男子,毫无先兆地在地面上现出身形,显然是施展了某种障眼法。他们身着白衣,能够很容易地利用白雪的颜色掩护自己。
身材较高的白衣人阴笑一声:“你跑得可真够快的,我差点以为要追不上你了,可没想到你竟然自己停下来送命,那可怨不得我了。”
话音未落,青奚就感觉到了背后的变化。一道冰墙悄无声息地矗立起来,挡住了他的退路。身材略矮的白衣人双手掌缘一合,摆成莲花形状,一道火焰从掌心化出,向着青奚飞去。
青奚身子一闪,避开了这一击,火焰击打在背后的冰墙上,一声巨响,冰墙被击得粉碎,碎冰四溅。与此同时,身高者已经以诡异的身法欺近,双手向着空中做了个抓的手势,地面上骤然暴起无数冰棱,犹如金属削成的尖刺,刺向青奚的脚心。
青奚避无可避,只好身子前冲,像蛮族人摔跤一般,一头撞向敌人。那身高者倒也不敢硬碰,侧身躲过,青奚在地上一滚,已经将弓箭抓在手中。
两个敌人均知道羽人箭术的厉害,丝毫不敢怠慢。两人一向共同行动,彼此心意相通,此刻不必任何交流,自然而然地默契出手。身高者又是凌空一抓,围绕在青奚身边的雪地上的积雪瞬间扬起,而矮小者也在这一刻念出一句咒语,半空中的雪尘竟然全部燃烧起来,将青奚包围在其中。
青奚惨叫一声,倒在地上翻滚,但身上的火焰隐隐透出紫色,无论怎样在地上滚动,都无法扑灭。滚了几圈,手中的弓已然脱手,丢在雪地上。
羽人失去了弓箭,就不足为虑了,况且弓箭的主人正在地上哀号翻滚,无疑已经失去了战斗力。两位秘术师安下心来,走到近前,身高者冷冷地说:“滋味不好受吧?谁叫你非要领着我们俩绕那么大的圈子,我们也只好让你死前多吃点苦头,这叫礼尚往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