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明宣也有些不确定,感受着众人围拢在一起的紧张感,语气显得有些犹豫,“父亲平日里便有这心口痛的毛病,眼下药都已经吃下了,按理说也不会有事…”

“田大夫,这到底如何了,你也给咱们回个话呀!”

大太太终于忍不住那浓厚的压抑的气氛,率先开了口,只是此刻她的嗓音有些走了调,显出了她内心的忐忑不安,“咱们老太太也是拧了腰的,若是老太爷安好了,可还得请你再给老太太瞧瞧!”

“罢了!”

田大夫摇了摇头,沉默地收拾着东西,这才转身看向季老太太,双手一揖道:“老夫无能,老太太尽快为老太爷准备丧事吧!”

“这…”

季老太太脸色大变,身形一晃,被灵芝稳稳地扶住了,她颤抖着嘴唇,却怎么也说不出一句话来。

“祖母要保重自己!”

季重莲的泪水簌簌而落,在田大夫为季老太爷诊治时,她便已经有些预感了,这一气再气,就算神仙也撑不住,更何况季老太爷还有心脏病。

“老太爷啊!”

大太太惊呼一声,已是扑倒在了季老太爷跟前嚎啕大哭起来,不管这哭腔带了几分真情实意,至少哭得也是挺卖力的。

“不…不可能!”

季明宣僵硬成了一座化石,紧绷的脸色却在下一刻骤然破裂,他手脚并用地扒开了挡在跟前的一众婆子,奔过来便擒住田大夫的双肩,猛烈摇晃道:“田大夫,你定是看错了,你再看看!”

“四老爷,再看几次也是一样,季老太爷心脉已断,无力回天!”

田大夫此刻的涵养依然很好,只是被季明宣摇晃得有些绷不住面色了,显出一抹惊惶来。

“逆子!”

季老太太狠狠一咬牙,红着眼睛看向季明宣,颤抖的手指直直地戳在了他的额头,“就是你这个逆子,气死了自己的父亲啊!”

“不!母亲,我…”

季明宣手足无措地看向季老太太,只老太太眸中那抹冷厉让他心神俱震,他只觉得脑袋一时之间空空的,似乎有些东西离他越来越远了,有些东西更是他不能够把握的。

“你这个蓄生!”

季老太太似乎用尽了所有的力气,狠狠一掌甩在季明宣的脸上,手腕上莹润的羊脂玉镯重重地砸在他的额头上,顿时碎裂成了两半,有鲜血冒了出来,像蛛网一般层层密布。

“母亲…”

季明宣忍不住跌退几步,面前一张张愤恨与唾弃的面孔在他眼前逐渐放大,他只觉得脑袋晕沉沉的,再转回头时,只有柳姨娘一如往常地对他含着鼓励与期待的神情,只是那双美眸中似乎也有着一抹担忧和惧怕,渐渐在他眼前漫延成了一片血色的汪洋。

柳姨娘飞扑了过来,季明宣脚下一软,倒在了她的怀中。

“老太太也要保重才是!”

田大夫微垂着目光,叹了口气道:“老太太的伤…”

田大夫也看出了此时屋内不同寻常的气氛,见季老太太中气还是很足,或许这伤不是那么紧要,他就犹豫着要不要等别人处理完了家事,他再行诊治,不然有些秘闻听多了看多了,他心里也会不踏实的。

“请田大夫到花厅坐坐!”

季老太太僵硬着脸色,芳草立马上前将田大夫给引了出来,一众丫环婆子又在灵芝的吩咐下退了出去,此刻屋子里便只剩下季家的人。

“祖母,您先坐着说话,缓口气!”

季重莲含着泪将季老太太搀扶着坐下,大太太仍然在一旁捶胸顿足,不时地拿着帕子沾着眼角。

愤怒的红潮在季老太太面上渐渐褪去,此刻她苍白的脸色已是带出了几许颓丧,她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就像破败的风箱,季重莲真担心她在下一刻便挺不过去。

“你们…”

季老太太闭了闭眼,深吸一口气,再次睁眼时,那目光已是如刀子般地射向了柳姨娘,“你们今儿个就给我走,带上六丫头与天哥儿,我成全你们一家子,即刻去三沙镇,没有我的吩咐,永远不准再回来!”

三沙镇在大宁国的最南方,那里挨着四沙群岛,是边境小镇,听说很是贫苦,还有未开化的野蛮部族,当年季老太爷还在官位上时,便有人为了抵人情而将那里的一个庄子送给了他,只是地块处得太远太偏僻了,季家的人根本没怎么理会。

眼下季老太太将季明宣与柳姨娘派往那里,似乎已是打着永不相见的念头!

“老太太!”

柳姨娘震惊得合不拢嘴,那三沙镇是什么地方,若是他们一家子去了那里,这辈子算是完了!

门帘突然一阵响动,一道粉紫色的身影已是迫不及待地奔了进来,那是季紫薇,在她身后跟着穿着一身浅杏色衣裙的季海棠。

“祖母,我不要去三沙镇,求求祖母不要将我赶去那里!”

季紫薇与季海棠是闻风而来,刚要进屋便听到了季老太太那一席话,季紫薇心神俱震,急奔几步便跪在了老太太跟前,眼睛一红便落下泪来。

季海棠小心地行了礼后,便往大太太那厢靠了过去,虽然目光中有诧异也有惊惶,但她却不敢轻易说话,只静默地在旁听着大太太的吩咐。

“我不想再见到你们一家子,统统给我出去!”

季老太太冷冷的目光扫过季紫薇后便有些疲惫地闭上了眼,身体却隐隐透出一股颤栗,就像风中的老树,摇摆不定。

季重莲在一旁看着,只觉得心里苦涩难言。

自三年前那一场季家的变故后,这一次怕才是真正摧毁所有人意志的重创,因为季老太爷就要没了!

一个男人,即使他罢官了,落败了,可他只要在那里,便是一根支柱,一种信念,季老太太必定也是这样想的。

所以,她才能无所顾忌地谈笑风声,所以,她才能够在季家退居丹阳后仍然活得恣意。

可这一刻,天塌了,地陷了,那个以为不倒的支柱轰然坍塌,那个在她身后的男人,没了。

“祖母,您还有我,还有大家!”

季重莲紧紧地抱着季老太太有些粗胖的腰,泪水肆意地浸湿了她富贵花开的暗红色褙子,留下一片片水印。

季老太太低下了头,泪水跟着滴落,浸进了季重莲浓密的黑发中,她全身一颤,却是将老太太抱得更紧了。

季紫薇与柳姨娘还想哭闹什么,大太太已是雷厉风行地站了起来,抹干了眼泪,吩咐在外候着的丫环婆子将他们给拖了出去,至于不省人事的季明宣,便让人给直接抬走。

老太太已经吩咐过了,今天说什么都要将他们这家人给弄走!

临出门前,大太太回头瞟了季重莲一眼,季老太太说的四房一家人里可没包含季重莲姐弟,这真是讽刺,眼下季明宣也只配和柳姨娘称作一家人了,就目前发配三沙镇的情景来看,老太太恐怕也是不打算再认这个儿子了。

看着已然没有声响躺倒在软榻上的季老太爷,大太太目光闪了闪,暗暗握紧了拳头。

她要快些写信回上京,季老太爷没了,季家眼看着就要散了,还不知道到时候三房会有什么举动,她要提醒季明德早做好准备,老太爷祭奠之礼后必定会生出大事。

三房的人虽然是最晚赶到宣宜堂,可是季老太太没有传唤,便谁也没有进去打扰。

曾姨娘倒是忧心地拉着季幽兰的手低声说着话,无非是对今后的担忧,矛盾的心理中仍然是盼望着季明忠赶快归来。

三太太姚氏神情淡然,看不出有什么情绪上的波动,外人看来或许有些冷血,但季家人却是已经习惯了她这副表情,倒是不以为然了。

季家几位哥儿下了学回来,齐齐奔到了宣宜堂看望季老太爷。

大太太早取出库房里的百年参片给季老太爷吊着气,可人始终没有醒过来,酉时末便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季明惠带着儿女赶到时,季太爷已经不在人世了,众人跪在床前又是一阵哭天抹泪,大太太甚至还哭晕了两次过去,看模样竟是比季老太太还更加伤心。

季明惠在旁边劝慰道:“人死不能复生,弟妹还是节哀顺变!”

大太太红着眼眶点了点头,“那可不是,一大家子还要人操持着,眼下老太太又卧床不起,我说什么也不能再倒下去。”

说着话大太太竟是强撑着站了起来,一扫先前的无力与伤感,黑亮的眸子熠熠生辉,似乎在下一刻又充满了干劲。

季明惠抿了抿唇只作未见,只那神情依旧低落,不似掩饰,连声音也透着几分喑哑,“这事还要写信告诉明德与明忠,四妹那里也劳烦弟妹一并代为告之。”

大太太目光一闪,连连点头道:“这是当然,我立马就去写信,还请大姑太太帮忙照应着这方。”

季明惠点了点头,大太太便带着崔妈妈退下了。

“母亲,四舅舅他们真的…”

石柔这才凑近了季明惠几分,小声地问道。

虽然她的双眼仍然是通红的,但那模样却没有几分心伤,他们一家子一直在丹阳,上京也没去过几回,实在是与季老太爷没那么深的感情,落泪和悲伤也只是应景之举,这样的时刻谁还能表现出欢欣呢,那可是大大的不敬不孝!

“怕是真的。”

季明惠点了点头,叹声道:“四弟也是太拎不清了,怎么就会听了柳姨娘的话,眼下…眼下造成这个结果,老太太如何能咽得下这口气?!”

季明惠双手绞在一起,季明宣的糊涂与荒唐她是早就知道的,却没想到一步一步下去竟然会造成如今这样不能挽回的后果,季老太太此刻定是悔不当初!

石柔目光一闪,“那五表姐与六表姐也要一并去吗?”

对季紫薇这个人,自从广福寺那次的事后,石柔已是有些敬而远之了,但她却喜欢季重莲,总觉得这个五表姐很是稳重可靠,有一种让人信赖的依恋的感觉。

季明惠抚了抚石柔柔顺的头发,摇头道:“只你六表姐与五表哥会跟着去,五表姐他们还是会留在这里。”

“那就好。”

石柔抚了抚胸口,一脸的安慰,却换来一旁石强的狠狠一瞪,“六表妹他们要离去你就这么开心,真是没有人情味!”

石强话一说完,黑着脸转身便跑了出去,让季明惠与石柔都怔了好一会儿。

半晌后,石柔才扯了扯季明惠的衣袖,面带委屈道:“母亲,二哥这是怎么了,平日里也不会这般凶我的…”

季明惠皱眉深思,面上已是带了一丝不虞,口中却安慰道:“出了今日的事情,谁的心情也好不起来,等着晚间看你父亲能不能赶回来,到时候让他再去好好开导一番你哥哥。”

石勇在旁边看着,却说不出一句话来,他倒是有几分明白石强的心,季紫薇的离开,必定会让他伤感和不快的。

季重莲在内室里照顾着季老太太,老太太是哭醒了几次后又沉沉睡去,腰上的伤倒不是大碍,只是人太疲惫了,又接连经受了打击,儿子的忤逆、丈夫的离世,让原本坚强的她心灰意冷,整个人似乎在一瞬间苍老了十岁不止,原本满头的黑发竟然生出了一半的花白,让季重莲看着好生不忍。

宋妈妈也在一旁抹着泪,低声道:“五姑娘也去歇会吧,别把自己给累倒了,老太太一时半会也醒不了。”

季重莲摇了摇头,只是站起身活动了下胳膊,四肢有些僵硬酸麻,定是刚才扶着季老太太时间久了落下的痛,她偏头看了宋妈妈一眼,低垂了目光,小声地问道:“宋妈妈,你可知道我父亲他们…”

宋妈妈叹了口气,一副痛心的模样,“大太太已去办这事了,听说柳姨娘与六姑娘哭闹了一阵,不过也是被押着走了,四老爷也是…老太太这般对他,他如今却是…怎么不让老太太寒了心,老太爷又这般去了,真正是作孽啊!”

“妈妈也别太难过了,祖母醒了还需要你的照料!”

季重莲一脸的黯然,低垂着目光倒是让人看不出她此刻的神情。

“老奴今日就不该出去,若是一直守在老太太跟前…”

宋妈妈知道说这话于事无补,可是会让她的心里觉得好受些。

季重莲点了点头,“我出去外间看看。”

季老太爷咽下最后一口气后,外间便是一阵哭天抹地,季老太太又晕死了过去,她忙着照料,还不知道外间如何了。

“五姑娘去吧,若是老太太有什么动静,老奴再让人去寻你。”

宋妈妈这样应着,转身便点了灵芝与芳草侍候在季老太太床前,眼下季老太爷没了,老太太才是全家的主心骨,万不可再有什么闪失了。

季老太爷的遗体仍然摆放在外间的床榻上,只是搭了一层白绫给盖着。

季重莲上前行了跪拜之礼后被一旁的云霞搀扶着起了身,又见着季明惠他们母子几人后,略微寒暄了几句她便拉了季崇宇一道出了门去。

石勇犹豫着要不要追上去,他从来没有见过季重莲这般模样,那样脆弱哀伤,那样惹人怜惜。

她的痛不是表现在脸上,而是深埋在眼底,极细极弱,竟是没有被人发现,只以为她仍旧是那么坚强。

石勇听说过四太太沈氏去世时季重莲哭得晕死了过去,大夫来诊治了几回差点小命不保,是不是已经经过了那样大的悲恸,所以此刻她才能将伤痛掩饰得很好,一点不漏地藏在心间?

只是看着这样的她,更是让人觉得心底酸涩难言。

“让他们姐弟自己呆会儿!”

季明惠想是从石勇挣扎的表情中看出了他的意图,只扶了他的手臂到一旁说话。

“眼下季家宅子里必是乱极了,你是哥哥,就在这里呆好了,看着下面的弟妹,以免发生变故。”

季明惠这样吩咐道,石勇只能应是,目光不舍地收了回来,便与季崇宝、季崇亮他们呆在了一处。

季明惠头痛地扶了扶额,季老太爷就这样去了,虽然她对这个父亲的感情也算不上深,但季老太太如今也算等她不薄,在婆家的日子好过了,娘家的事更不能撒手不管。

季老太爷的身后事也要操持起来,只大太太一人怕是忙不过来,三太太姚氏又是不管事的,她只能自己上。

*

天色不算太晚,天边隐有一朵渐明渐暗的云霞,那是太阳的余辉,夕阳将落,这一场黄昏的盛宴也在这样的无声寂寥中戛然而止。

季重莲有些哀伤,是为生命的逝去而伤怀,潮起潮落,冬去春来,这也是大自然永恒不变的定律,虽然有些残酷,却也是唯一的真理。

季老太爷走了,可她相信季老太太却一定能坚强地活着。

季重莲收回了远眺的目光,转头看向季崇宇,轻声问道:“你可知道父亲与柳姨娘他们都被送走了?”

对季老太太的这个决定大太太定会一丝不苟地去履行着,这样忤逆的儿子,就连给季老太爷上柱清香的资格都没有,若是还留在这里,怕只会得到前来祭奠者人人一口厌弃的唾沫。

季崇宇沉默了半晌,才僵硬地点了点头,“我看着他们离开的。”

大太太料理得干净,住在外院的柳少爷也被一同扫地出门,去三沙镇过他们的自个儿的日子去了。

父亲这个名词,也许在季崇宇幼时还曾经希冀过,可看着父亲的笑脸与温暖只给了季崇天后,季崇宇原本热切的心也渐渐冷了下来。

母亲去世,他更是知道在这个家里,只有姐姐与他相依为命,后来虽然得到了季老太太的庇护,但这意味却是不同的。

今天季明宣带着柳姨娘与弟妹离开了家,其实季崇宇心里还隐隐有着一丝庆幸。

只要不在季家了,柳姨娘或许就生不出那些弯弯肠子,想方设法地谋取自己的利益,而与他们利益相背的季重莲姐弟自然就成了最大的威胁。

柳姨娘不是没想过办法挑他们的错,或是找着这样那样的借口折腾他们,但从今天开始,那些都成为了过往,就算是季明宣也再不能对他们造成一丝威胁。

“今后有姐姐陪在你身边,还有祖母,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季重莲揽住了季崇宇的肩膀,认真地看着他的眼睛,“祖父的事,你也别太伤心,生老病死,每个人都会有这一天!”

季崇宇微微红了眸子,却又极快地用手背抹了去,“我知道的姐,你照顾祖母也要顾着歇息,别将自己给累趴下了。”

季重莲微微翘了翘唇,疲惫中却有一丝安慰,经历过这么多事,即使季崇宇只是个九岁的孩童,那也比同龄的孩子成熟多了,懂事得让人心疼。

她虽然也为季老太爷的不幸离世有些伤感,但内心深处却有一丝隐埋的雀跃,季明宣与柳姨娘终于被弄走了,连带着季紫薇姐弟,那是不是意味着她从今以后会活得更轻松一些,再也不用这般小心翼翼,就怕别人挑出刺来?

若不是此刻的气氛不对,她真想仰天长笑三声。

不管季老太太这样的决定到底能维持多少年,季明宣毕竟是她的儿子,难保将来不会有心软的时候,但能有几年算几年,她又能在季家呆多久呢?

年龄到了便要嫁人,这是每个女子都逃不脱的命运。

那么,在这几年的时间里,她要尽可能地为季崇宇营造出一个良好的环境,他的将来与她息息相关,她的弟弟这般聪明机智,必会有一个了不起的前程!

“这段日子你也长高了不少,看来大姑母为你们请的师傅真不错!”

季重莲伸手比了比季崇宇的身高,年前还只到她的耳廓处呢,这翻了年才多久,人已经一下子蹿到她额头那么高了。

“嗯,姐你放心!”

季崇宇拍了拍胸脯,虽然神色仍然有些黯然,但说出的话语已是带着十足的坚定,“我听你的,一边练武强身,一边努力学习,绝对不会将功课给落下!如今的情景…我说什么也会更加努力的!”

“你有这份心就好!”

季重莲揉了揉季崇宇的额发,“祖父在天之灵也会深感安慰的,还有母亲…他们都会为你而骄傲!”

第【71】章 子女奔丧,齐聚丹阳

第【71】章子女奔丧,齐聚丹阳

上京,太常寺少卿齐大人府上。

明媚的阳光静静地洒在镂空的雕花窗棂上,季明瑶侧坐在红漆木圆凳上,手中一张薄薄的信笺,只是寥寥的几句,她认得这是大嫂孟氏的手笔。

“老爷回来了!”

丫环乐儿在屋外禀报了一声,可季明瑶仿若没有听到一般,身影依然僵坐着,若是换作平常,她定是带着笑脸迎了上去。

齐飞扬穿着一身家常的暗紫色滚银边的袍服,他五官端正,双眼狭长,虽然与俊美搭不上边,但人还是挺耐看的。

一踏进屋内齐飞扬便觉着这气氛不对,他原本只是想拿件外衫便走,可看着季明瑶呆坐的模样,心里不由有些好奇,遂出声唤道:“这是怎么了?”

被这突然的声音吓了一跳,季明瑶慌忙起身,手上一抖,信笺便飘落在地,她转过身面对齐飞扬时,虽然极快地抹掉了脸上的泪珠,却也难掩眼眶的红肿。

看着季明瑶的模样,齐飞扬不觉皱起了眉头,“怎么又在哭,若是让母亲知道了,可不得数落你?!”

自从季家败走上京后,季明瑶在齐家的身份就变得很尴尬,齐老夫人本就对她没生出个儿子心生不喜,若是从前还压在心里,如今已是表现在了脸上,处处地不顺眼。

这一切齐飞扬是看在眼里,却也没说道什么,对季明瑶这个妻子,他谈不上特别喜爱,这个女人有一般世家千金的高傲,温柔是有,但不够体贴,也没有杨姨娘的善解人意。

季明瑶咬了咬唇,低垂着目光,不发一言。

齐飞扬挑了挑眉,眸中却现出一抹疑惑,这不像是平常的季明瑶,他走了几步,捡起了地上的信笺,略微一扫,便迟疑道:“岳父他…”

季老太爷从前也算是齐飞扬的上峰,对他多有照拂,当然也是因为想纳他为婿的原由,对这个岳父他说不上感情多深,只是骤然知道这个消息让他有些惊讶罢了。

季老太爷离世,唯一做官的季明德便免不了三年丁忧,季家在这一刻算是真正地完了。

“我父亲过世了。”

季明瑶深吸了一口气,平静地说出这话来,目光中却盛着一抹悲凉。

对面的男人,本应该是她最亲近的人,可从什么时候开始,俩个人的距离却越拉越远,以至于到了如今,她甚至都有些不认识他了。

季明瑶话音一落,齐飞扬随即便道:“最近翰林院里公务繁忙,我怕是没有空闲陪你回去了。”

季明瑶垂了目光,嘴角掀起一抹嘲讽的笑来,“老爷事务繁忙,妾身自然不好耽搁,这次回丹阳我便带上暖玉和济贤,他们也该在外祖父牌位前上柱清香。”

齐飞扬拧紧了眉头,齐济贤是杨姨娘所出,不过是养在季明瑶跟前,却是他唯一的儿子,如今他本就不想与季家有什么牵连,又怎么会放任季明瑶将齐济贤带走?

“济贤年纪还小,来回奔波怕是有些吃不消,”齐飞扬略微沉吟道:“我看你便只带暖玉去吧,相信岳母她老人家也不会怪罪。”

“老爷说的是。”

季明瑶点了点头便不再说话,齐济贤是齐飞扬捧在掌心里的宝,而她们母女则什么也不是,她不过略微一试探便知道了他的真心,心中的凉意更甚几分,真不知道当初为什么会嫁到齐家来?

但若不是季家落败,她还能维持表面的幸福,而今,在她手里握着的只剩下碎片,略微不慎,还会将人割得生疼。

齐飞扬取了外衫便径直离去,只是走到屏风拐角处时,脚步一顿,“今晚我便歇在杨姨娘那里,你不必等我了。”

季明瑶自嘲一笑,慢慢转过了身去,两行清泪无声滑落。

*

上京的一处小院里却是另一番忙碌的景象。

洪姨娘一身素服,忙里忙外地张落着,收拾屋舍,点算家私,哪些东西可以带走,哪些东西要就地处置了,这处小院本来也是临时赁下的,就为了大老爷季明德在上京居住。

如今季老太爷突然离世,季明德就算心里不甘愿,也必得告假丁忧,这处小院子也就要退还了。

“老爷,已经收拾妥当,随时可以走了。”

洪姨娘双手抹了抹发鬓,静静地走到了季明德身后。

季明德一身灰色布袍负手而立,他的身形不高不矮,小腹微微突起,唇上蓄着短须,年纪不过三十来岁,看起来却已是有几分沧桑。

“芙儿那边可有信捎来?”

看着小厮摘下了季宅的牌匾,季明德更觉得伤感,索性转身不看,紧紧地闭上了眼。

这一离去,不知何日才能归京,季家已是这样的光景,将来他要起复更是难了,所以维系好如今的姻亲关系便更加重要,指不定将来就会成为助力。

想到这一点,他亦发感谢大太太孟氏的先见之明,若不是提早与东阳伯家定了亲,如今他们想要再攀上这关系已是不可能了。

“大姑奶奶派了个婆子过来传话,说是请老爷先行一步,她到时候与童姑爷一同回丹阳。”

洪姨娘抿了抿唇,低垂着目光,其实她心里也有些难受,若是当年大太太将季海棠的婚事也一并定下了,她也能少操分心。

可如今显见的,季老太爷离世,季明德丁忧,除了季芙蓉得以高嫁东阳伯家,季家的其他几位姑娘将来的亲事必定艰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