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得知叛国的人是左相时,帝姬突然明白过来,这一切,他一定早就知道了。所以他一直不回来,所以他刻意杳无音讯。

是什么样的男人,可以怀里拥着你,轻轻吻着你,说着要娶你,却在背后狠狠捅你一刀?又是怎样残忍的心,才能安然坐视国破人亡,妖魔横行肆虐?为他等到及笄,珠翠盈头,身披嫁衣——多么像一个愚蠢的笑话。他会离开,是因为知道这个诺言永远也不会被实现。她一场怀春梦,不过是他冷眼旁观的一出戏。

帝姬狂怒之下只身前往香取山,其实要找到他并不是什么困难的事,比想象中要简单的多。只是她一厢情愿的爱恋,才宁可将这种漫长的等待化作缠绵相思。她永远不能忘记自己站在左紫辰面前的时候,他脸上冷淡陌生的表情。失踪了很久的玄珠就挽着他的胳膊,两人靠在一处像是一对金童玉女。他说:“姑娘,你是谁?”

帝姬什么也没有说,在来之前她整整想了十天十夜,见到他要说什么,问什么。可是,现在什么也不用问了。在玄珠的尖叫声中,她刺瞎了左紫辰的眼睛,其实当时她瞄准的是脖子,想要将他那颗残忍的脑袋割下来,为他本能地一挡,只刺瞎了双眼。

惩罚了国贼,原本是大快人心的事,可她有很久都不愿再回想起来。她觉得自己好像从来也没了解过左紫辰这个人。他为什么要对她笑,对她好,对她温柔?为什么要脸红?为什么永远一个人孤零零地站在朝阳台上等着她?为什么翻脸如蛇蝎般狠毒?

她真的不懂。

人心如此诡谲如此善变,比任何天险都要可怕。妖魔们吃的是人身,可人杀的却是人心。

天原国放火焚烧大燕皇宫时,她带着阿满悄悄离开了。两人都是自小在皇宫中长大的,从未吃过苦,在山林中徘徊逗留了好几天,由于惊恐与饮食上的不适,阿满病倒了。她高烧整整有三天三夜不退,幸好遇到了曾经传授白纸通灵之术的老先生,他有一身本领,却不可能一个人单枪匹马对付大批妖魔,故而也是从宫中逃出来的。

老先生仔细检查过阿满的情况,摇头叹息:“身体已经弱到了极致,加上忧虑恐惧过甚,只怕是好不了了。”

帝姬这一年来饱受打击,精神早已支撑不住,只恨不得放声大哭一场才好。可是现在还不能哭,她只有死死忍住,勉强笑道:“我听先生的语气,应当还有救?先生只管说,无论多难,我都可以做到。”

老先生看了她一眼,有些为难:“老朽曾听说,香取山主年轻时擅长炼制各类灵药丹丸,其中有一味紫灵丹,可治百病。不过公主与那个左紫辰……只怕……”

帝姬起身便跑了出去,只留下一句话:“先生等我!”

可最后还是没要到灵药,她抛却了所有了自尊,在左紫辰房前跪了一天一夜,换到的,只是左紫辰的避而不见。玄珠显得十分为难,叹道:“帝姬是要救人,原本应当给你。可你上次来重伤了紫辰,紫灵丹早已给他服用了,山中再也没有第二颗灵丹。不如帝姬去别处问问吧?你素来交游广阔,要找一颗灵丹应当也不是什么难事。”

帝姬脸色如槁灰死木,第一次低声下气地哀求她:“就算没有紫灵丹,其他类似的也行。玄珠,求你帮一帮我。”

玄珠笑了笑,正要说话,左紫辰忽然在屋中轻轻唤了一声:“玄珠?你在哪里?”她急忙转身进去,过了很久才提着一包药出来,丢在她面前:“山主只剩这些治跌打损伤的药了,如果用的上,你就都拿走吧。”

跌打损伤……帝姬慢慢拾起那包药,再慢慢打开,里面包的不过是些寻常药店都能买到的东西,总共加在一起,也不过是一两银子的价。

她怔了很久,玄珠笑眯眯地说:“你看看,不是我不帮你。其实是紫辰恨透了你,他只怕你死得不够快。”

帝姬将那包药掷了她满头满脸,拂袖而去。

回到山林里的时候,阿满已经死了,僵直地躺在简陋的茅草上,像是睡着了似的。

她将阿满的手紧紧贴在脸上,只觉得心跳得极快,身体里像是被刀剑戳了一个又一个洞,疼得厉害,可眼睛里干涩无比,流不出一滴泪。

没有工具,也没有青砖。阿满的墓穴是帝姬用手一点点刨出来的,劈了一根木头,用簪子在上面刻了“阿满之墓”四个字。帝姬抱着膝盖呆呆在墓前坐了好几天。

老先生劝慰她:“人死不能复生,帝姬莫要太过伤心。你现在还不到灰心的时候。”

帝姬低声道:“先生,我活不下去了……”一语未了,人已经晕过去。

她在痛楚焦虑中重病一场,几乎要死过去,弥留的那个瞬间,突然醒悟,人的心可以忍耐的创伤程度是有限的,有些伤痛会记一生,虽然提起来难免隐隐作痛,但也会警示自己以后不可再犯同样的错。可是有些伤痛,还是就此忘掉比较好。

朝阳台上一曲东风桃花,黄昏中少年醉人的眼波,月光下那几乎要窒息的生涩的吻——好像是上辈子的事情,帝姬怀疑自己是不是真的爱过一个男人,真的想过要嫁给他,携手到老。

对了……那个男人叫什么名字?她似乎已经忘了。

就这样忘记也挺好的。

这个世上虽然还有很多人,可每一颗人心都是冰冷的。爱从无中生出,恨由爱中而起;天明爱得缠绵悱恻,天黑爱情便已死亡。被许多人看得那样沉重的爱与恨,到头来都抵不过冰冷人心的变迁。

一切有因有果,有缘有故,这就是她太过天真的报应。

老先生说,世上有一种叫做魂灯的神器,被香取山主搜刮而走,藏在宝库深处。倘若可以拿到那件宝物,国仇可报矣。

病好之后,帝姬跟着先生离开大燕,来到了偏西的一个小国,跟着他从头开始学习。她有更重要的事情去做,不能让自己的生命耗费在无边无际的虚空里。

十五岁及笄,先生为她取名覃川。

大燕国的帝姬,自此以后便真正消逝于世间了。

九月的一天,一直在外为山主寻找稀世珍宝的傅九云回来了,左紫辰带着玄珠一起去见他。

玄珠刚成为山主的弟子,别的人可以不见,山主身边八大弟子却是一定要认识的,傅九云正是其中之一。听说他入门时间极早,实力深不可测,只是为人风流,总喜欢在女人堆里打混,并不和其他弟子来往密切,故而口碑不如其他大弟子好。但山主显然十分倚重他,最珍贵的宝库全部交给他来打理,可见其信任。

玄珠挽着左紫辰的胳膊在红叶纷飞中款款而行,她如今才真正是心满意足。

记得当时天原国驱使妖魔入侵大燕,最先遭难的便是他们这些诸侯国,宝安帝懦弱且卑鄙,只顾着自保,不管诸侯发了多少请求,求大燕发国师平战乱,他都不予理会。混乱中,她一个人逃了出来,摸索着走了不知多久,最后晕倒在香取山外。

是左紫辰救了她,只是他当时已经把大燕国的一切都忘了,甚至连帝姬也记不得究竟是谁。这种遗忘的方式极其诡异,仿佛是被人硬生生将一段记忆封印起来。动了手脚的人像是不愿他记得自己曾在大燕有过一段缠绵的爱情。

自然,她对这个事实是相当乐见其成的。

他什么都忘了,从此心底便会只有她一个。他总会明白,这世上只有她待他是最真的,毫无保留,倾尽一切。左家叛国也好,大燕被灭也好,世间的人都死光了,只要他还在,她就什么都不在乎。

帝姬不可能会这样爱他。

从小到大,玄珠一直在找可以彻底胜过帝姬的法子,现在她终于找到了。再也没有一个女人会像她这样爱左紫辰,在这近乎绝望而恐怖的爱恋上,帝姬总算是败给她了。

玄珠感到无上的幸福。

终于见到传说中风流倜傥的傅九云,倒和想象中的纨绔子弟不大一样。他看上去并不像少年,可是也不老,叫人猜不出他的年纪。他眼底生着一颗泪痣,笑起来有一种独特的令人怦然心动的天真,可是不笑的时候看上去却有些沉郁,仿佛藏着无穷无尽的心事。

他正独自依窗喝酒,脚下已经堆了十几只酒壶。玄珠嗅到满屋子的酒气,不由皱了皱眉头。

傅九云没有回头,他正望着东方的天空,怔怔地出着神。玄珠稍稍动了一下,有些不耐烦,下一刻他便突然转过头来,目光如电,瞬间就将她从头到脚打量了个遍,玄珠甚至有种自己在他面前没穿衣服的错觉,登时涨红了脸。

傅九云只看了她一眼,便转过去看左紫辰,见到他紧闭的双眼,不由微微一愣:“眼睛怎么了?”

左紫辰不想回答这个问题,因他自己也说不清,记不得。走过去接过酒壶,为自己斟了一杯酒,因见傅九云闷闷不乐,不像以前有说有笑,便温言:“你出门这些日子,看来似乎过得不好。”

傅九云嘲讽地一笑,又朝玄珠那里看了一眼,说:“姑且不说我,我知道你过得很好。丢了旧的,抱着新的。”

左紫辰不解:“什么意思?”

傅九云没有回答,只是慢慢将杯中酒喝干,双眼一直不离东方那片天空,那里云卷如丝,一片澄澈,凉风扑面而来,让他的双眼微微眯起。

他想起那天,雨一直断断续续下着,晶莹剔透的水珠从柳树的叶子上滚下来,每滚一颗他便在心底数一个数。他以画做诱饵,盼着她上钩,她是他放在心海底的一只小鱼儿,游来游去,不知何时咬住那只饵?又有些怕她来,她年纪还小,一派天真,要怎样才会懂?

他在环带河畔,看着细雨变作晚霞,看着柳叶被洗得新绿娇嫩,看着许多许多的人来来往往,心底喜悦并且焦急,因等的人是独一无二的她而喜悦,因她迟迟不来而焦急。

他还想起被灭的大燕,曾经精美绝伦的皇宫烧毁于炎上,只留漆黑颓废的断壁残垣。高而壮丽的朝阳台遗迹犹在,坍塌了一大截,留下一截黑焦的白石栏杆,她曾在上面跳过一曲东风桃花,火一般红的衣裙拂过其上。

如今,她与大燕一起,陨灭在变幻万千的人世。

他一直在等一个人,可是他知道,她永远也不会来了。

你来得好快

覃川从夜寐阁出来的时候,纵横整个香取山的火势已被控制住,半空中龙王与山主也斗到尾声。白河龙王到底不够老辣,为山主一口咬住七寸处,正在痛苦挣扎,长尾拍在地上,不分敌我,不知拍死多少优伶与弟子。

左紫辰还躺在门口,不到明天他是醒不过来的。覃川跨过他的身体,跃上鹰背,眨眼便高高飞起,绕过那边正在死斗的两条蛇妖,闪电般直接飞往乱糟糟的外围。

外围的赵管事正焦头烂额地吆喝着杂役们提水灭火,来香取山也有几十年了,第一次遇到火灾,更莫名其妙的是那火不知道是从什么地方烧起来的。这事儿要是办不好,她这个外围管事就不要想当了。

因见对面新来的几个杂役笨手笨脚,提一桶水能漏了半桶,她气得索性自己卷袖子上去做,冷不丁头顶有个大东西“咻”一下飞过,众人惊愕地望过去,却见对面不知何时多了个红衣少女,眉眼灵动,仿佛皱皱眉头都是在笑,讨喜的很。

“你们灭火辛苦了。”覃川微微一笑,大大方方抬脚往外走,一时间众杂役纷纷让开,本能地让她过去。

赵管事看她有些眼生,加上这场火来的莫名其妙,立即上前拦了一下:“这位姑娘是……?”

覃川脸不红心不跳:“哦,山主吩咐我出去办点事。你没见过我?我是新来的弟子。”

一听说是新来的弟子,赵管事赶紧让路,心底到底还是有些疑惑,她怎么就不晓得山主最近又收了新弟子?

覃川走过她身边,心中有些不舍与愧疚。她乔装打扮混进香取山虽是心怀叵测,与人相交都没有什么真心,但赵管事实在待她很好。见多了人情冷暖,才会更明白这种好是多么宝贵。

“我走了,保重……”

最后两字很有些突兀,赵管事茫然不解地抬头,却见那一道红色身影已经消失在数丈之外了。

寒冬腊月,仙山里有百花齐放的美景,俗世间却没那么绚烂了,独独黑白二色。小小毛驴在冰雪间悠哉悠哉地前进,四只蹄子时不时踩碎一块冰,“喀”一声脆响。覃川半躺在毛驴背上,捧着一张地图仔细研究。

香取山偏南,天原国在西北,她这一趟要走的路还真挺远。先去西方,替老先生扫扫墓,她这一走就是半年多,老先生的坟上不知长了多少野草吧?正好西边那个小国有渡口,横越茫茫大海,便可以到天原国了。

可她还想先回大燕,看看阿满的墓。她离开了那么多年,一次也没回去看过她,阿满心里或许要怪她无情。她一直待她那么好,死的时候却连个像样的坟墓也没有,一个人埋在冷冰冰的荒郊野岭,死后也没人陪她说话。

不过,阿满好歹还有个墓可以去扫,她的血亲至亲不是战死沙场便是死在大火之下,连一抔灰也找不到,就是想扫墓,却又要到哪里找呢?

覃川长叹一声,收起地图在小毛驴腰上拍拍,它四只蹄子撒得更欢,一路连蹦带跳下了山,天黑前到了山脚下的镇子,小毛驴立即化作一张白纸,随风散开了。

已有半年多没在凡尘俗世待着,此时见到街上熙熙攘攘的人群,覃川不由深深吸了一口气,风里什么味道都有:街角炸油饼的油烟气、药店熬药的苦涩气、蒸笼里泄漏出的面香水气……七七八八混在一处,便是红尘的味道了。

她喜欢这种味道。

进客栈,要了一间客房,伙计带她上楼的时候忍不住回头看好几眼,嘴里啧啧有声,相当的轻浮。覃川早已习惯,全然不惧,进门之前突然问道:“你们这里可卖生肉?猪肉牛肉都行。”

大抵是想不到这样一位娇滴滴的姑娘一开口就说生肉,伙计愣了半天才笑道:“有是有,不过姑娘要了有什么用?自己吃么?”他见覃川面容娇美,身形纤弱,口头上的便宜就忍不住要占一占了。

她笑了笑,淡道:“不是我吃,是给它吃。”

她指向身后,那里不知何时赫然躺了一只硕大的猛虎,神态凶恶之极,冲那吓傻的伙计打了个呵欠,满嘴利牙,下个瞬间又忽然消失了。

覃川友好地看着浑身发抖的伙计,柔声道:“不用多,送二十斤牛肉,二十斤猪肉上来吧。”

关上房门,清楚听见伙计乒乒乓乓连滚带爬摔下楼梯的声音,她又觉好笑。其时俗世间人妖混杂,但以貌取人的还是有很多,那伙计现在肯定以为她是什么妖怪。

记得以前她跟着老先生从头学习,因为容貌出众,难免有人觊觎,或出言挑逗,或动手动脚。那会儿她还小,从没遇过这种事,又尴尬又郁闷。先生把跟了自己几十年的防身灵兽猛虎送给她,一旦遇到轻薄狂徒,就让猛虎现身。这招从十四岁用到现在,百试百灵,让耳根子清净不少。

说起来,那会儿她还真是闹了不少笑话,譬如买东西总是忘了给钱;不会梳头发就随便扎两只歪七扭八的辫子;因平日里的衣服不是绫罗就是绸缎,第一次穿粗布衣服,身上起了许多红点,痒得一个劲扭;第一次做饭不会把肉切块,不会放油,就用水把那块五斤重的肉给煮得半生不熟,害老先生吃了拉肚子。

不过随着年龄的增长,笑话也越来越少了。到后来,穿粗布衣服、吃酱菜泡饭、睡茅草冷炕之类的事情,对她来说简直不在话下。

她越来越不像帝姬,她越来越自由自在,一颗心宁静安详——在最绝望的时候,她从未想象过自己还能活得这么好,父皇母后还有二哥他们,如果在天有灵,应当也会很欣慰吧。她再也不是那个需要把容貌与歌舞当做骄傲的帝姬了。

快十八岁的时候,老先生仙逝了,临死前给了她两颗珍藏的药丸,黑色是可以改头换面的,红色乃是解药。将想要变的那人名与八字写在符纸上,烧成灰和水吞下药丸,这样的改头换面,就算天神下凡也认不出。只不过一来这种药有剧毒,二来借用八字乃是逆天之行,半年之内必须服下解药,否则性命不保。

覃川曾想过扮作皇后的模样,年纪大一些更不容易被人发觉,但自己本身年纪在这里,若是好端端一个大娘突然做少女状娇笑,那难免尴尬的很。

最后还是扮作阿满,提心吊胆缩着脑袋在香取山过了半年,到底是取到了魂灯。

她从牛皮乾坤荷包里取出魂灯,放在手上翻来覆去的看。怎么看它都是一座破旧的青铜烛台,打开盖子,里面的灯芯倒是崭新的,不晓得倒点油进去能不能当灯火用。

正想得出神,忽听门上被人轻轻敲了两下,她只当是伙计过来送肉的,随口道:“放在门口就好。”

没声音,隔了一会儿,敲门声又响起了,不紧不慢,像是逗她玩儿。覃川把魂灯放回牛皮乾坤荷包,死死系了带子,一面道:“谁?”

依然不回答,依然不紧不慢地敲着。覃川有些恼火,过去轻轻开了门,说:“有什么事?”

门口那个男人身材修长,眼底一颗泪痣,笑得天真温柔,眼里却隐约有疯狂的暴风雨聚集。他笑眯眯地看着覃川瞬间变色的脸,慢吞吞说道:“上来送肉给姑娘的。”

覃川瞬间又恢复了平静。装傻?没用。虽然不知是什么时候,但这人认得她的原来模样。出手对付他?更没用。她肯定打不过他,万一激怒他,就更糟糕了。

还是赶紧逃跑最是上策,比速度,她不信会输给他。

她把门一关,插死,打开窗户就跳了下去。刚一落地,就见傅九云倚在墙上望着她,那笑容,简直无法形容。覃川背上的寒毛一下子全竖起来了,四处看看,无路可逃,只好硬着头皮与他对视。

“九云大人,真的是你?我还不敢相信呢,没想到这么快就见了。”她说,然后走过去,一把挽住了他的胳膊。

不要让她软弱

傅九云低头看着她,慢悠悠说道:“不快,本该在你冒充山主弟子的时候就抓住你这小贼的。”

覃川干笑道:“人家素来仰慕山主英明神武,打心眼里期盼能做他老人家的弟子。”

他了然并且理解地点点头:“原来如此,你有这样伟大的心愿,我当然要成全。这便跟我回去,山主也在等着你,做弟子一事,自然好商量。”

语毕不由分说,拽着她的后领子便要走。覃川手忙脚乱,好似即将进入屠宰场的猪仔,吱哇大叫:“九云大人!还是不急着回去吧?我还没做好心理准备!”

傅九云出手如电,突然将她腰上系着的牛皮荷包攥在手里,冷冷一笑:“是么?我还以为你胆大包天,什么都不怕呢!”

覃川死死抱住他的胳膊,赖着就是不放:“大人你又要抢我的银子?!”

他看着她,还是冷笑:“很好,覃川你真不错,到这个时候还跟我装蒜。”

他真的没见过这种女人,胆大妄为,坑蒙拐骗,顺手牵羊,完事了被抓个正着,居然丝毫不心虚,还敢东拉西扯,连一丝愧疚的心都没有吗?纵然是离开,也不肯光明正大的离开,弄了多少小手段,钻了多少空子,将别人的心意当做一团烂泥,用够了随手就丢掉。

起初以为那被烧焦的尸体是她,那种五雷轰顶的感觉他至今仍不愿回想。上一次是阴差阳错,他没有能够在身边保护她。这一次已经牢牢抓住她了,可发觉她是一条无比滑溜的小鱼,抓得再紧再牢,她也能从指缝里钻出去。

“覃川,你就是去天涯海角,也别想逃出我掌心。”他的手指猛然一紧,捏着她的手腕,犹如铁钳一般。她疼得咬牙切齿,连声大叫:“我不逃骨头就要在你掌心被捏碎啦!”

傅九云全然不理会她的装模作样,拽着手把万般不情愿的小姑娘往前拖,正大光明地从客栈大门进去。伙计们见他眼生,见覃川倒是眼熟的,因看傅九云沉着脸,很有些凶神恶煞,只好涎着脸赔笑:“大爷您是吃饭还是住宿?”

他看也不看,从怀里取出一粒珍珠掷向掌柜的:“客栈我买下十天,把大门窗户全关好,钉上铁条,一律不许进出,狗洞也别忘了封上。”

他回头看着覃川有些发白的脸,讥诮一笑,低喃:“小川儿,咱们,慢慢耗。”

覃川在被提上楼的那段时间里想了无数个脱身的法子,奈何没一个派的上用场。此人个子比她高,身体比她壮,本事比她强,鼻子比狗还好使,真要铁了心看住她,就算马上背后生出十双翅膀也飞不走。

钳制住她的手突然松了,她连退三步,撞在床上好不容易稳住身体,只听“咣”一声,房门被他用力摔上,还反插了好几道。她那颗脆弱的小心脏立马不争气地开始狂奔,瞠目结舌看着他冷笑着慢慢走过来,一面还在脱身上的大氅。

“……你、你要做什么?!”覃川赶紧护住自己的领口,想往后退,但后面好像是床,这位置简直是大大的不妙。

“你说我要做什么?”他笑得狰狞,大氅的带子打了死结解不开,他恶狠狠地一把扯断,布料被撕裂的声音令她胆战心惊。

“别过来!你别过来!”她连滚带爬,绕到桌子后面,抱头大叫:“上次献身你说不要!这次没机会啦!”

“是么?大人我就爱这强迫的调调。”大氅一甩,覃川只觉腰被什么东西勾住,一股大力传来,实在抗拒不得,踉跄着跌在床上。她脑子里一片空白,凄凉地喊道:“我三天没洗澡啦!”叫完也不知死活,赶紧先把眼睛死死闭着,不知他的魔爪何时落下。

谁晓得等了半天,此人没半点动静,覃川小心翼翼把眼睛撑开一眯眯缝,却见他只脱了大氅,里面的衣服半点不乱,正端了一杯茶盘坐在床头吹那热气。见她偷看自己,他便嗤笑:“把那怀春的心收拾收拾,赶紧给我坐好了!”

不知道到处春 情盎然的人是哪个?!覃川再次无声地咆哮,兔子也没她快,哧溜一下便跳起来,靠着床沿只坐下去一点点,笑得憋屈极了:“九云大人,你是怎么找到我的?”

傅九云并没有马上回答,他半垂着头,在轻轻吹茶面上的热气,或许是因为没有笑,他看上去有些阴郁哀伤。覃川心头仿佛被什么东西触动了一下,原本被她刻意压制的诸般愧疚感激,还有那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暧昧感情,突然就从另一扇门里钻了出来,此刻的短暂沉默好像也被染上了暧昧的味道。

“你现在还是叫我大人?”没头没脑地,他突然问了一句。

覃川有些不安,盯着他手头那只杯子上的拙劣花纹,解释:“我是叫习惯了……”

傅九云对这个答案无动于衷,只自顾自地喝茶,甚至像是在出神想什么事情。覃川原本以为他至少会狠狠欺负她几下,最不济也是骂一顿,可他千里迢迢不知用什么法子追上来,竟好像只为了坐在她对面发呆想事情。

“九、九云……”覃川暗暗咳了一声,去掉大人两个字,叫着真别扭,脸上好像还有点发烧,真真没用,“那什么,你到底是怎么找到我的?这边离香取山已有很远了。”该不会是在她不知道的时候,给她下了什么秘密咒文吧?

傅九云还是不回答,他忽然动了一下,从腰间取出一幅卷好的画轴,比平常的画轴要大上好几倍,一根红丝带系得匀称漂亮。

“这个先给你看看,这东西我花了许多晚上才画到一半。”他的语气淡若清风,好像在说一件没什么大不了的事。

覃川呆呆盯着面前那个有点熟悉又有点陌生的画轴,突然吸了一口气,不可思议似的看他一眼,脑子里一下就乱了,好像无端端生出一只大手把她摇得晕头转向。慢慢伸出手,将红丝带解开,画轴用的纸很新,还带着他身上的温暖。

一点点打开,纸上画的却是一座她再熟悉不过的宫殿,从小到大十四年,她就是在这里成长起来的。景炎宫,大燕皇宫中最美丽的宫殿,宫中种满了垂丝海棠,她离开的时候,那些花儿刚刚开放,只是无人有心欣赏其美丽了。

覃川的手一软,画轴摔落在地上,她喃喃地,只说出一个字:“你……”

话音未落,眼前幻象陡生,四周满是娇红嫩白的垂丝海棠,她就坐在花海中,看着风把花瓣吹起来了,拂过衣角。景炎宫中人来人往,父皇母后安详地坐在她身边,只是面容模糊。大哥他们也都在,每个人都是面容模糊,唯有二哥眉眼灵动,笑吟吟地蹲在自己面前,唇齿翕动,像是要对她说话。

“二哥!”她叫了起来,伸出手要去抱他,可是双臂一搂之下只是空,她几乎要从床上滚下去。

一只手扶住了她的腰,覃川猛然回头,死死盯着傅九云看,像是要把他看穿似的。他却扬了扬下巴,柔声提醒:“那边。”

覃川转过去,果然见到阿满端着茶水款款走来,平和清淡的面上挂着熟悉的温柔笑意,将茶壶放在她手旁。

“别、别走……”她下意识地去捞她的手,自然又是一场空。

她明白的,这些只是仙画做出的幻觉,一切都是假的,所以摸不到他们,也听不见他们说话。只是她真的不敢相信有朝一日可以再见到他们,活生生的,在对她笑,在她周围说话走动。这一切简直像一个突如其来的美梦,她硬生生被砸进去了,舍不得出来。

覃川突然缩回手,死死咬住牙,困在眼里的泪水撑不住掉下一颗。她就有那么倔强,再也不许第二颗落下,只低声道:“……公子齐?”

傅九云将画轴收好,重新卷起,系上红丝带:“等全部画好了再送给你。当我确定你是帝姬的时候,便想这么做了。”

她丝毫不为所动,只是又问:“公子齐?”

傅九云别过脑袋,淡然道:“公子齐也好,傅九云也好,只是个名字罢了,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上一次公子齐没能陪着她,他总是迟到一步。这一次,傅九云会把她抓住。”

覃川傻傻地看着他,眼泪不小心又掉下来,她赶紧用手擦去,像是不允许见到自己软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