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为越往后,要向前迈步就越难。”

而他见到的邹景元也罢,其他两个镜海派长老也罢,都是结丹期寿元将尽,晋级数次失败,很难再有所突破的人,除非有奇迹出现。

贺芸低低叹了口气:“但我们毕竟是镜海派的弟子,皮之不存,毛将焉附?”

周印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因为他也在思索。

筑基期修为,在镜海派或许还可以显摆一下,但是如果放在外头,只能湮没于茫茫人海中,这世间修真之士成千上万,别说筑基期,就连已结丹者,也不知凡几。即便是周印这样前世从散修一路走过来的人,也不得不承认,除非是走投无路,否则,能够依附在大门派下修炼,才是一个安全又安稳的法子。

镜海派式微,但毕竟还有不少家底,灵石法宝,门下弟子,都是其它许多门派想要据为己有的资源,一旦邹景元冲关失败而陨落,届时群龙无首,就很容易被别人趁虚而入。

周印突然发现,这样始料未及的发展,与自己最初的设想,有了很大的偏移。

他原本打算找一个不起眼的小门派安安静静修炼,无须为太多外界纷争所扰,谁知五千年后的局势天翻地覆,大陆上的王朝四分五裂,胜者为王,败者为寇,而由于修真者拥有比凡人更强大的力量,许多赤裸裸的人心欲望也越发不需要掩饰,小门派往往不见得就安全,反而有可能更危险。

邹景元只想见周印,所以贺芸陪他走到掌门书房外头便止步。

“你自个儿进去罢,掌门在里头等你。”

周印不是第一次到内峰,却没有来过掌门书房,触目所及,屋外郁郁葱葱,佳木繁花,围绕着书房生长,实际上这些草木正好围成了一个隐蔽的结界,让里头无论发生什么事情,再大的声音都不会轻易传出去。

鲁延平也在,邹景元正告诉他一些门派日常事务,见周印进来,先惊而后喜,随即笑道:“你已经筑基了?很好,很好!”

他本就料到周印闭关八年,必有不小的收获,然而周印的表现还是出乎意料了。

鲁延平同样很惊讶,他没想到周印一个资质平凡的外门弟子,短短十几年,竟已从一个毫无根基的普通人,到突破炼气,成功筑基。

周印道:“如果没有掌门赐下的培元丹和灵石,我也不可能那么快筑基。”

邹景元摆摆手,亲切地让他坐下:“你既已入了内门,往后就和延平一样唤我师父,不必拘礼。丹药只能起到锦上添花的效果,如果一味地依赖丹药,固然能收到一时之效,但越往后,根基就越薄弱,很容易遭到反噬,现在我见你修为稳固,灵气精纯,显然是自身有了感悟,到了一定程度,自然而然突破的,倒也不必太谦虚了!”

肯定了周印的进步之后,邹景元担心他会因此自满,又道:“不过你也不可因此懈怠,须知梅花香自苦寒来,莫说你资质一般,即便是天资上佳,若不肯苦练,终究也是泛泛。你今日来得正好,我有些话,要与你们说。”

鲁延平听出师父的弦外之音,不由也郑重起来。

“安阳灭国,为东岳所并吞,我们镜海派虽是修仙门派,不涉俗事,可也难免会被波及。再说门派之内,延平,周印,你们二人自入了门派,就未曾远行,难免坐井观天。如今天下第一大宗上玄宗,光元婴修士,便有十三位之多,更别提底下七峰,还有数十位结丹修士,而天衍宗、青古门那些,元婴修士亦有八九位,就连与我们同在安阳境内的金庭门,也有两位元婴修士,因此别人也会忌惮三分,不敢轻易冒犯。而我镜海派,虽然历史久远,却人才凋零,如今连个三流门派也不及,一旦我也陨落……”

“师父!”鲁延平不顾礼数急急打断,扑通一声跪在地上。“请师父勿要说如此不祥的话!”

“起来,我镜海派虽小,门下弟子可不作如此婆婆妈妈的女儿情态!”邹景元一反平日的和蔼,语气略带了些严厉,待鲁延平起身,他才续道:“方才所言,并非危言耸听。你们应该都知道,凡修仙者,炼气九层寿元二百,筑基巅峰寿元四百,结丹后期寿元至多五百,其中根据修为深浅程度,这个数目即便有出入,也不过十数年左右。我如今寿元已渝四百九十五,这些年忙着打理门派,修炼之事早就撂下,剩下的这五年寿命,更是无望晋阶。”

鲁延平听得心惊肉跳,忍不住抬起头,发现师父的脸确实比以前憔悴许多,鬓边多了一些白发,连眼角纹路也遮掩不住,修仙者到了一定修为,除非遭遇变故,否则直到陨落前,外貌都会保持不变,但短短时间,邹景元的外表竟起了如此大的变化,显然并非吉兆。

“师父……”

邹景元没有理他,继续对两人道:“我一旦陨落,剩余的两位长老,彼此之间也多有不和,一旦两人之一当上镜海剑派掌门,另一个人势必不会服气,到时候本门将起内乱,所以我思来想去,打算让延平接掌掌门之位。”

“师父!”鲁延平大惊,他生性圆滑,善于在师门长辈与师弟师妹之间周旋,左右逢源,八面玲珑,因此人缘极好,可怎么也没想到,师父会在本门有结丹期长老坐镇的情况下,把掌门之位传给只有筑基后期修为的自己。

周印站在那里,漠然地听着,既不说话,更不表态,仿佛与己无关。

与青古门人斗法,让邹景元第一次注意到周印这个人,但最让邹景元满意的,却是他在妖兽事件中的冷静应对。

翁桦死后,门中仅存二位长老,但邹景元与他们并不亲近,此番一意孤行,打算让鲁延平接任掌门之后,那两位长老更是怫然不悦,虽还未到了当面翻脸的程度,但邹景元很清楚,一旦自己不在,以鲁延平筑基后期的修为,是很难弹压得住两位有着结丹修为的长老的。

为了让自己的爱徒有足够抗衡那两位长老的能力,他不得不在镜海派的后起之秀中发掘人才,以便让他们协助鲁延平。

这其中的利害关系,早在周印进来之前,邹景元就与鲁延平解释了个大概,鲁延平一点即透,立时明白自己师傅的苦心。

他先让鲁延平先退下,然后才对周印道:“这些年来,你的表现我都看在眼里,也很满意,这镜海剑派上下,你的师兄师姐们,或许有修为超过你的,可却没有一个人有你那份谨慎与敏锐,你可愿意辅佐延平,振兴镜海剑派?”

早在他让自己进来,又说了那番话之后,周印就明白了他的用意,却没有诚惶诚恐感激涕零地表忠心,闻言道:“我入了镜海剑派,又是你出培元丹和灵石让我筑基,这份恩情,自然要报。”

邹景元叹了口气,苦笑道:“周印,非是我挟恩图报,眼下镜海派处境艰难,为了大局,不得不作如此安排,我知你一心扑在修炼上,不喜欢掺和这些事情,但门派兴衰,你亦有责。只要尽心为着门派,你未来修炼所需的灵石和培元丹,尽可无忧,等到延平接掌重任,依你的资质,便是成为本门长老,也未尝不可能。”

他看着周印,不由有点惋惜,若能自小培养起,周印说不定不止如今的修为,可现在时间紧迫,已经无暇让自己去做这些事情了。

第11章

对方说得如此明白,纵然是利用,他也无可推脱。

周印对所谓的长老之位毫无兴趣,但自己能那么快就筑基,确实和那些灵石、培元丹是脱不开关系的。

他行事但求随心,可也不屑欠下人情。

“嗯。”

邹景元对他的回答还是比较满意的,颔首笑道:“你如今刚晋阶筑基,根基尚未稳固,先不要急着再去闭关修炼,大可四处走走,若需灵石,也可来与我说。”

周印问的却是风牛马不相及的问题:“安阳被灭国了?”

“听说都城松州尚未被攻破,可也差不多了。”邹景元想起他父母正是安阳国人,安慰道:“你无须太过担心,虽有兵灾战乱,可听说东岳国军纪严明,寻常百姓应无妨碍。”

周印道:“我想回去看看。”

“也好,孝道天伦,理所应当。”邹景元顿了顿,“只是你如今已是炼气圆满,筑基初期,如无意外,寿元当有二百出头,而你父母皆是肉体凡胎,纵然延年益寿,至多不过百载左右,这本是各人的命数,你切莫执念太甚,误了修行。”

周印前世修至化神,用惯了的法宝自然有,但在他结丹之前,根本无法打开前世被自己下了禁制的洞府,因此他眼下可以倚仗的,也就是镜海派赐下的这把融水剑而已。

如今他已成功筑基,又受到掌门的肯定,在门中地位不同以往,每月得到的灵石丹药也比从前多,周印便用这些灵石,先到修真者云集的云州集市买了写符纸朱砂,写上数十张低阶的符箓,并灌注灵力,以备不时之需。——他向来便如此,不会将自己的性命悉数寄托在某个人或某件法宝之上,这世间人外有人,天外有天,只有自己的反应和判断才是最为可靠的。

到了云州,他才发现局势果然已经翻天覆地,云州虽然只是安阳原来的国都,可随着安阳国覆灭,并入东岳国,云州特殊的地理位置,也使得这座城池的氛围变得十分微妙。

大街小巷,随处都可以见到巡逻的东岳士兵,一个个重甲持戟,面色肃杀,城门处更有重兵把守,严查出入者。这样的场面,普通百姓担惊受怕,修真者却不会放在眼里,士兵们也很会察言观色,但见形容举止不同于常人的,便猜出十有八九是修真者,不敢多加为难。

周印面容冷峻,气质迥异常人,自然不会被错认是寻常百姓,所以一路顺畅。

待制好符箓,离开云州,便御剑往周家村飞去。

出了云州,若是骑马,要三天左右才能到达福林县,而周家村则是福林县外数十里的一个小村庄,虽然位置偏僻,条件却得天独厚,不仅山上常年长满各色草木药物,随便挑一棵树,树龄也有上百年左右,就连那河溪里的鱼,似乎都要比别的地方多些。

正因为如此,数百年繁衍下来,村子的人数虽然不多,但大都能自给自足,加上每隔十天半个月都会有人去县城赶集,时不时也有脚商从县城挑了东西到这里来贩卖,所以除非冰天雪地的季节,周家村时常都是热热闹闹的,透着一股淳朴的亲切。

然而在他傍晚到达周家村的时候,却发现这个村子,从内到外,散发着诡谲的气息。

此时天色已经渐渐暗了下来,往常这个时候,家家户户本该点起油灯,炊烟袅袅,可当周印步入村子,只有一个感觉。

死寂。

除此之外,还有一股浓稠得化不开的血腥味。

入了村子,往自己家的方向走去,离家十七年的经历,并没有让他的记忆模糊掉。

沿途各处,是真正的尸山血海。

周家村原本就数百口人,如今几乎全都在这里了。

有的人胸口被长枪穿透,生生钉在墙壁上,有的人脖子上一条深深的斧痕,半个脑袋歪在一边,只有薄薄一层筋肉连着,甚至连四五岁小孩,也支离破碎,惨遭横死。

他脚步未停,目光在这些尸体上扫过,又继续往前走,直至停住脚步。

即使过了十七年,周柴与季氏明显苍老许多,但周印仍旧一眼就认出他们。

两人依偎着,倒在墙根下,周柴背后插了把匕首,而季氏则是胸口被划了一刀。

血早已干涸,季氏与其他村民一样,脸上并没有太多的惊骇,反倒显得宁和,只有周柴圆睁着眼,仿佛死不瞑目。

周印面无表情地看着这一切,慢慢蹲下身,伸手在他脸上拂了一下。

“我来了,我会为你们报仇,安心地去吧。”他轻声道。

手掌过处,周柴阖上了眼。

周印拔出他背后的匕首,上面刻着一个军徽和一个“惠”字。

军徽周印认得,在云州也多次看见,那是东岳国平南军的标志,而惠字,指的就是平安军主帅惠钧。平南军号称军纪严明,战无不胜,在东岳国内素有威名,他在云州停留时,甚至听当地百姓称其为惠家军。

周印目光一凝,面色更冷。

安阳国虽然被灭,但一路走来,百姓被影响的也就是日常生活罢了,如果不是奋起抵抗,一般是不会被抓去杀掉的,寻常人只关心自己的日子过得好不好。在这乱世中,换个皇帝对他们来说并没有差别,何况安阳统治者昏庸无能,更不会被拥戴。

既然连云州的百姓也安然无恙,一个偏远的小山庄,倒反而值得大军过境,一个活口都不留地屠戮了?

这些人面露愕然,却没有惊惧之色,那至少说明,他们死之前,并不知道自己要死。

既然尸体都在屋外,也不可能是下药迷晕了之后的屠杀,而是……

有人将他们都召集出来,然后被修真者用法术瞬间毙命。

死后再补上刀剑伤口,作出军队杀人的假象。

不管真是平南军所为,还是借刀杀人,这一整件事情,势必与平南军有千丝万缕的关系。

不远处传来凌乱的脚步声,周印随即隐去自己的气息,匿于黑暗之中。

“老三,你过来看看!这边还有……”

“嘘,你小声点儿!怕引不来人吗?!”

“怕什么,村子都被人屠光了,大半夜的,谁会到这里来!”丁大从一间屋子里走出来,喜滋滋地揣着怀里的金银饰物,眼角一瞥,看到倒在树下一个穿戴讲究的男人,又走过去在死人身上搜罗起来。

月光映出他身后的人影,丁大头也没回,动作不停:“诶,老三,你到那边屋子找找,白天的时候我可看仔细了,那边几户都是有油水的,不过话又说回来了,那个人下手可真狠,几百口人,一个不留,这可不比……”

他的话戛然而止,丁大瞪着眼睛,惊恐万分地看着扼住自己脖子的那只手。

“白天有人来屠村,是你干的?”对方问道,从表情到声音,毫无温度。

丁大抖得厉害,结结巴巴:“不不不,怎么可能是我,大人饶命,小的只是跟着做事,人不是我杀的,不是我杀的!”

“是谁?”

“不,不知道,有几个仙人,姚大人让我们跟着他们过来,他们好像要找什么东西,可是又找不到……”

“接着说。”

“然后他们用仙术把这,这些人都叫出来,一个个问,问不出来,就杀了……”

眼前这人一身黑衣,面色苍白而冷漠,活像幽魂一般,比起月光下的这些尸体,更让丁大感到恐惧害怕。

对方没有说话,只是盯着他,丁大终于受不住,全招了:“那些仙人杀了村民之后,姚大人就让我们在上面补刀子,嫁祸给平南军,大人饶命,当时我看过的,全看过了的,这些村民都已经死透了,我才补刀子的,人不是我杀的,真不是我!”

“杀人的是什么来历?”

“小的不知,只是看姚大人对他们毕恭毕敬,还称呼他们为仙长。”

“姚大人?”

丁大喘着气,努力地回想:“对对,叫姚新成,听说是从东岳国都来的大人物,我们都是流民,被他临时雇来,听他的吩咐,穿上平南军的衣服,到这里……”

话没说完,他惊吓过度,两眼一翻,口吐白沫,竟活活吓死过去。

此人所说的,和周印推测的,大致没有出入。

是什么东西,竟让那些人遍寻不至,杀人灭口?

他沉吟不语,天际却忽然闪过一道亮光,如同烈火接天,灼红了半片夜空。

不过须臾而已,红光消失,仿佛什么也没有发生过。

那是龙影潭的方向。

几乎是不假思索,他立刻御剑往村外飞去。

出了村子,越靠近龙影潭,便越感觉到一股灵力扑面而来。

龙影潭灵气充足,周印是早就知道了的,否则从前他也不会一直在那里打坐修行,但现在这股灵力越发浓郁充盈,更胜以往百倍。

瀑布的水流依然很急,从上往下直灌入深潭之中,周印走近,弯下腰轻触潭水。

是温的。

而且潭水之中,仿佛有一种奇妙的力量,与他的手心相接,直冲入脑海,霎时间如天清月明,妙不可言。

他心头一动,把手放在水里,盯着龙影潭看了片刻,忽然一跃而入。

龙影潭深不见底,周印曾经在水下待过,推测这里头的水可能与某个出海口相通,不过先前他连炼气的修为都没有,自然不可能在水里待太久,如今已是筑基,闭气一个时辰也是没有问题的。

潭水碧莹莹的,不时有水草与小鱼在身边掠过,周印看也不看,循着灵力的来源游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