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砰的一声。玻璃发出碎裂声。
哈利抽出口袋里的手机,按下贝雅特的号码。
“好好好,别催我,我快到了。”电话才响一声,贝雅特就接了起来,“我就在外……”
“听着,”哈利打断说,“呼叫所有警车赶来这里,还要打开警笛。有人在门外开枪,你千万不要靠近,听见了吗?”
“收到,不要挂断。”
哈利把手机放在面前的地上。墙壁传来摩擦声。男子会不会听见他打电话的声音?哈利坐着不动。摩擦声又靠近了些。这墙壁是什么材质的?子弹既然可以穿透具有隔音效果的门板,应该也可以穿透用石膏板和玻璃纤维做成的轻量墙。摩擦声更加靠近,停了下来。哈利屏住呼吸。这时,他听见一个声音,是约恩的呼吸声。
就在此时,城市的普遍噪声中有个声音凸显出来,那声音听在哈利耳中有如美妙乐音。那是警笛声,先是一个,又变成两个。
哈利侧耳倾听,并未听见摩擦声。他心中暗暗祈祷,逃跑吧,快离开吧。他的祈祷得到了响应。他听见脚步声在走廊上远离,看来他已下楼而去。
哈利在冰冷的拼花地板上躺了下来,双眼盯着天花板。空气从门缝底下流进来。他闭上眼睛。十九年。天哪,还有十九年他才能退休。
12 医院和灰烬
十二月十七日,星期三
透过橱窗玻璃的投影,他看见背后有辆警车沿着街边行驶。他继续往前走,抑制想跑的冲动。几分钟前,他从约恩·卡尔森的住处跑下楼梯,奔上人行道,差点撞倒一个拿着手机的年轻女子。他往西穿过公园,来到这条繁忙的街道。
警车的行驶速度跟他的步行速度一样。他看见一扇门,便推门而入,刹那间像是走进一部美国电影,里面有凯迪拉克轿车、波洛领带,还有好多个年轻的猫王。音箱里流泻出来的音乐听起来像是乡巴佬用三倍速播放的老唱片,酒保的西装看起来则像直接从黑胶唱片的封套里拿出来的。
他环顾四周,这家小小的酒吧竟然高朋满座。这时,他才发觉酒保在跟他说话。
“抱歉,你说什么?”
“要喝点东西吗,先生?”
“你们有什么?”
“一杯鸡尾酒也许不错,不过你看起来更需要来一杯奥克尼群岛威士忌。”
“谢谢。”
警笛声响起又停止。酒吧里的热气令他的毛孔泌出大量汗水,他解下领巾,塞进大衣口袋。幸好这里烟雾缭绕,盖过了大衣口袋里的手枪火药味。
他接过了酒,靠窗找了个位子坐下。
刚才房间里另一个人是谁?是约恩·卡尔森的朋友或亲戚,还是室友?他啜饮了一口威士忌,这酒尝起来有医院和灰烬的味道。他心想,何必问自己这么一个愚蠢的问题?只有警察才会有那样的反应,只有警察才能在那么短的时间内找来支援。如今警方知道他的目标是谁了,这只会让他的任务更加艰巨。他必须考虑撤退。他又喝了一口酒。
那警察看见了他穿的驼毛大衣。
他走进洗手间,将手枪、领巾和护照装进外套口袋里,把大衣塞进水槽下的垃圾桶。他踏上酒吧外的人行道,搓揉双手,全身发抖,查看街道两边。
最后一项任务,也是最重要的任务,一切都取决于这次的任务。
他对自己说,放轻松,他们不知道你是谁,回到原点,正面思考。
然而他无法抑制脑中萦绕的一个念头:房间里的那个男人是谁?
“目前我们还不知道,”哈利说,“只知道他有可能跟杀害罗伯特的凶手是同一个人。”
哈利缩起双脚,好让护士在狭小的走廊里把空床从他们面前推过。
“有可能?”西娅·尼尔森结结巴巴地说,“他们有好几个人?”她稍微往前坐,双手紧抓木椅坐垫,仿佛害怕自己会掉下去。
贝雅特倾身向前,把手放在西娅的膝盖上表示安慰:“这我们还不确定,重点是他安然无恙,医生说他只是轻微脑震荡而已。”
“他的脑震荡是我造成的,”哈利说,“他的额头在厨房柜子的边角上磕出一个小洞。那发子弹没打中他,我们已经在墙上发现了子弹。第二发子弹卡在鲜奶盒里,你想想看,子弹就这样停在鲜奶盒里面。第三发子弹在厨房柜子里,就在红醋栗和……”
贝雅特瞥了哈利一眼,他猜这意思可能是说西娅现在对子弹的位置一点也不感兴趣。
“反正约恩没事,只是轻微昏迷,医生说要暂时观察一段时间。”
“好,我可以进去看他了吗?”
“当然可以,”贝雅特说,“不过我们也希望你看一下这些照片,并告诉我们你有没有见过这些男人。”她从文件夹里拿出三张照片,递给西娅。伊格广场的照片被放大,使得人脸看起来像是由黑白小点构成的马赛克。
西娅摇了摇头:“太难分辨了,我根本看不出他们长得有什么不一样。”
“我也是,”哈利说,“但贝雅特是面孔专家,她说照片上的两个人不是同一个。”
“我觉得是这样。”贝雅特更正说,“而且刚刚那个人跑出歌德堡街的时候,差点把我撞倒,在我看来,他也不像这两个人。”
哈利愣住了,他从来没听过贝雅特在这种事情上表示疑惑。
“我的老天,”西娅低声说,“他们到底有几个人?”
“别担心,”哈利说,“我们已经派了警察守在门口。”
“什么?”西娅双眼圆睁,哈利这才惊讶地发现,她竟然没想到约恩躺在伍立弗医院也可能会有危险。
“好了,我们进去看看他怎样吧。”贝雅特用和善的口吻说。
是呀,哈利心想,把我这个白痴留在这里,好好反省待人接物的道理。
走廊一头传来奔跑声,哈利循声望去。
原来是哈福森正曲折地穿过病人、访客和护士,鞋底啪啪作响地朝哈利奔来。他在哈利面前停下脚步,气喘吁吁地递出一张纸,上面印有不均匀的黑色字迹,纸是亮面的。哈利一接过来,就知道它来自犯罪特警队的传真机。
“这是旅客名单的一页,我一直打电话找你……”
“医院不能开手机,”哈利说,“有什么发现吗?”
“我顺利拿到名单了,也发给了亚历克斯,他立刻帮我们查出其中几个乘客有轻微犯罪的前科,但没什么值得怀疑的,只不过有个地方有点奇怪……”
“哦?”
“两天前有位旅客抵达奥斯陆,原本要搭昨天的班机离开,可是却把机票延到今天。这个人叫克里斯托·史丹奇,但是他今天又没出现,这很奇怪,因为他买的是特价机票,没办法改签其他航班。名单上写着他是克罗地亚公民,所以我请亚历克斯去询问克罗地亚的国家登记处。克罗地亚不是欧盟成员,但他们很希望加入欧盟,所以非常配合……”
“说重点,哈福森。”
“克里斯托·史丹奇这个人不存在。”
“虽然史丹奇可能跟这件案子无关,”哈利搔了搔下巴,“但还是很有意思。”
“当然。”
哈利看着旅客名单。克里斯托·史丹奇。这只是个名字,但旅客登机时航空公司会要求出示护照,用来对比旅客名单上的名字,同样,酒店也会要求房客出示护照。
“清查全奥斯陆的酒店房客名单,”哈利说,“看看过去两天哪家酒店住了这个叫克里斯托·史丹奇的人。”
“我马上去查。”
哈利直起身子,对哈福森点了点头,希望这个动作表达了他想说的话,也就是他对哈福森的表现感到满意。
“我要去找我的心理医生了。”哈利说。
心理医生史戴·奥纳的诊所位于史布伐街,这里没有电车经过,街上行人大多由三种人构成,形成一种有趣的景象。第一种人是从塞兹健身中心走出来的家庭主妇,她们注重身材,走起路来充满自信,脚步轻快。第二种人是从盲人机构走出来的导盲犬主人,他们走起路来小心谨慎。第三种人是从收容所走出来的吸毒者,他们衣衫褴褛,走起路来漫不经心。
“这么说罗伯特·卡尔森喜欢未成年少女,”奥纳把花呢大衣挂在椅背上,双下巴向下挤在领结上,“当然这种倾向的形成原因有很多种,但我想他是在笃信宗教的救世军环境中长大的,对不对?”
“对,”哈利抬头看着堆满书本的混乱的书架,这些书都是奥纳的,他是哈利的专业私人顾问,“他既然是在极其封闭的宗教团体里长大的,怎么会产生变态行为?真是奇怪。”
“一点也不奇怪,”奥纳说,“你所提到的性侵行为,发生在基督徒身上的比例是非常高的。”
“为什么?”
奥纳十指相触,开心地咂了咂嘴:“如果一个人在童年或青少年时期因为性欲的自然表达而受到父母的惩罚或羞辱,他这方面的人格就会受到压抑,正常的性成熟也会受到阻碍,如此一来性欲就会去寻找其他出口,你可以说这些出口是‘不正常的’。于是这些人成年之后,会试着回到他们生命中曾经不被允许自然表达的时期来释放性能量。”
“比如说穿尿布。”
“没错,或是玩排泄物。我记得加州有个议员……”
哈利咳了一声。
“或者,这些成年人会回到所谓的核心事件,”奥纳接着说,“这个事件多半跟他们最后一次成功表达性意图,也就是最后一次成功的性行为有关。可能是青少年时期没被发现或惩罚的某种迷恋或性接触。”
“或是性侵?”
“对,他们认为情况可以掌控时,就会觉得很有力量,跟受到羞辱是正好相反的,于是他们在接下来的人生中会不断寻求这种情境的重现。”
“所以说,要成为性侵者也没这么容易喽?”
“是的。有些人在青少年时期只因为有健康正常的性欲,翻阅色情杂志而被发现,结果就被打得全身瘀青。如果要把一个人成为性侵者的概率拉到最高,那就让他有个暴力相向的父亲,有个性事索取无度且具侵略性的母亲,还要有个压抑事实、肉体的私欲会被地狱之火所奖赏的环境。”
哈利的手机发出哔哔声,他拿出手机,读取哈福森传来的简讯。命案前一晚有个名叫克里斯托·史丹奇的男子下榻奥斯陆中央车站旁的斯坎迪亚饭店。
“嗜酒者互诫协会怎么样?”奥纳问道,“有没有帮助你戒酒?”
“这个嘛,”哈利站了起来,“可以说有,也可以说没有。”
一声尖叫吓了他一跳,把他拉回现实。
他回头望去,看见一双睁得又圆又大的眼睛和一张有如黑洞般张大的嘴巴,就在他面前几厘米的地方。有个孩子将鼻子压在汉堡王游乐区的玻璃上,然后向后倒去,发出兴高采烈的尖叫,他倒在地毯上无数的红、黄、蓝三色塑料球中。
他擦去沾在嘴巴上的番茄酱,将托盘里剩下的东西丢进垃圾桶,匆匆踏上卡尔约翰街。他在西装外套里缩成一团,但仍不敌寒冷的无情侵袭。他决定先去斯坎迪亚饭店订个像样的房间,然后去买件新大衣。
六分钟后,他穿过饭店大门,走进大厅,排在看起来像在登记入住的一对男女后方。女前台瞥了他一眼,并未认出他来,随即在新房客的文件面前低头,用挪威语说话。前方那名女子转过头来看了他一眼,她是个美丽的金发女子,即使打扮朴素也很美。他对女子回以微笑,这是他唯一能做的,因为他见过这名女子,就在数小时前约恩·卡尔森住处外的歌德堡街上。
他并未移动,只是低下头,把手伸进外套口袋,紧紧握住枪柄。这样做让他安心不少。他小心翼翼地抬起头来,望向柜台后方的镜子,映入眼中的是模糊的双重影像。他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再度睁开眼睛,镜中高大男子的影像逐渐清晰。男子头发极短,皮肤苍白,鼻子泛红,轮廓坚毅,嘴巴却敏感细腻。是他,之前出现在约恩住处的另一名男子,就是那个警察。他观察四周形势,只见大厅里别无他人。这时,他从一长串挪威语中听见几个很耳熟的字:克里斯托·史丹奇。他强迫自己保持冷静。不知道警察是怎么追踪到这里的,但他逐渐明白这会带来什么后果。
女前台给了金发女子一把钥匙,她便朝电梯走去,手中提着的似乎是工具箱。高大男子对女前台讲了几句话,她记了下来。男子转过身来,和他四目交接,然后朝大门走去。
女前台微微一笑,口中说出一串清晰、熟练、和善的挪威语,对他做出询问的表情。他问她顶楼有没有禁烟的房间。
“我看看。”她在键盘上输入。
“刚刚跟你说话的男人是不是警察?报纸上登过他的照片。”
“我不知道。”女前台露出微笑。
“我想应该是吧,他很有名……他叫什么名字来着……”
女前台看了一眼笔记本:“哈利·霍勒。他很有名吗?”
“哈利·霍勒。”
“对。”
“名字不对,我一定是弄错了。”
“我们现在有间空房,如果您觉得满意,请填一下这份表格,然后请出示您的护照。请问您要如何付款呢?”
“多少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