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兰自然不能和潘太后并行着侧躺。谢过了太后给她的靠枕后,便倚着靠枕坐在了车壁边。

潘太后闭目沉思。

君兰垂眸看着自己裙摆上的纹饰,沉默不语。

闵清则策马在外跟着,见里面没有半点声响,明白小丫头恐怕是紧张了。此刻他忽地有些后悔。

他原想着让小丫头多和太后娘娘多接触下,早些熟悉起来。

却不曾想有些弄巧成拙。

两人非但没有更熟稔,反而失了第一次见面时候的投契状况。

闵清则长指握紧手中马鞭,思量着要不要让人再赶一辆车子过来,等回去的时候让小丫头单独一个人坐着。

*

一行人最终在郊外很偏僻的一处林子外停了下来。

这儿十分幽静,风吹树叶的沙沙声清晰可闻。空气清新异常,步入林中,心旷神怡,有着在喧闹的京城中感受不到的安宁与静心。

车马不便进入林中,到了林子边上后再未前进。众人下车下马,一同往里行去。

君兰上前扶了潘太后,闵清则缓步走在她们身侧。

潘太后行了几步后忽然停住,抬手抚上旁边高树的树干。

天气冷,树干发凉。其上冷意透过指尖传到体内,寒得人心里发慌。

潘太后深吸口气,压下心里满满的伤感,指着不远处的一片空地,“丫头,去那边。”

那里的空地,有一大片突兀的隆起。

只不过,隆起之处没有任何的墓碑,也没有任何的标记。

潘太后轻声说道:“这里葬着何家人。”

“何家人。”君兰没料到是这样的一个结果,轻声道:“原来是葬在这儿的么。”

按理来说,满门抄斩之人的尸身不会存留,更不会有人去好生安葬。即便有类似于这般的无碑葬处,也大都是衣冠冢。

谁曾想这儿居然有了个安葬何家人的地方。

君兰想知道此事是谁所做。转念一想,许是九叔叔的母亲。但,一个弱女子便能做到这个份上么?

…莫非共同行事的还有九叔叔的父亲?

正这样想着,手上传来极短的暖意。

君兰低头一看,恰好瞧见九叔叔刚刚收回的手。

“这里寻常人不会过来。”闵清则低声道:“我们速速过去。稍作停留,很快就走。”

不多时,来到了空地上。

潘太后朝着埋葬处一步步行去,面露悲痛,不住低声唤着“英华”。

赫然便是何夫人纪英华的闺名。

潘太后去到其中一处坟前,泪流满面。

两人在少时便是手帕交,后来一前一后嫁人依然没断了联系,关系一直很好。

几十年的感情尚存。人却说没就没了。

想到友人声声唤着“秀慧”,无论是婚前还是婚后,即便她成了太子妃,对方也没有改了那份亲近,潘太后难过不已,难掩悲痛。

“谁!”闵清则当先发现异状,厉声清喝,负手而立挡在君兰和潘太后跟前。

长生长明手持兵刃和数名侍卫守在四周。

这时闪身现出几个黑衣人,跪倒在地低声道:“属下发现太晚,罪该万死。”

闵清则左手微抬,他们快速地再次匿入暗处。

不多时,旁边响起脚踏枯叶的声音,紧接着哈哈大笑声从旁传来。

“九爷的功夫愈发精进了。”来人须发皆白虎目半睁,笑得畅快,“大老远地就察觉到了我们的存在。”

约莫四五个人跟在他的身后一同而来。

其中一名少年离他最近,听到他的话语后笑弯了一双桃花眼,接了上去:“祖父又没特意遮掩身形和声音,被发现也是在所难免。”

言下之意,还是先前说话之人更为厉害些。若非他特意如此的话,连闵九爷也不见得能发现他们。

那人愉悦的拍了拍少年肩膀,“宁帆,还不快见过闵九爷。”

赵宁帆遥遥地朝着闵清则拱了拱手,“九爷。”

闵清则目光清冷地到过了他,对着那最前头的人淡淡一笑,“赵太保才是愈发精进了。刻意遮掩过却被无知小儿认作未曾遮掩,可见赵太保老当益壮功夫未曾倒退,小儿亦是娇憨可人。”

“你!”赵宁帆被激得又羞又恼,急急上前半步。

赵岳抬手阻了三孙子的动作。抬眸仰头看了下闵九爷,冷哼一声,语气愈发和蔼:“九爷和个孩子计较什么。小孩子不懂事,您也不懂事么?”

潘太后道:“小儿不懂事,亦是需要提防。莫要让家中基业毁在了少年人的手中。”

赵岳虎步生威,到了闵清则跟前后略一停顿,朝着潘太后抱拳揖礼,“臣见过太后娘娘。”

潘太后“嗯”了声,语气听不出喜怒,“赵太保今儿怎地来了这儿?这可巧了。”

“其实臣不过是路过此处而已。倒是太后娘娘,为何会来到此处?”赵太保面露不解,“若臣没记错的话,此处和那罪大恶极之人倒是有点渊源。”

听了他这话后,闵清则眉间有厉色闪过。

潘太后微笑,“有何渊源?不过是无事之人造的一处无碑墓罢了。也值得你这样大惊小怪。”

赵岳低头,“太后教训的是。”

潘太后这般挪动了下位置,被侍卫们拦在外头的赵宁帆方才发现了闵清则身后的君兰,眨眨眼,扬声道:“八妹妹也在?”

这种时候,君兰是真的不想搭理他,故而只对外福了福身,道:“见过赵太保。”

赵岳斜眼瞥了下赵宁帆。

赵宁帆略一挑眉,没再开口。

“不管这里是不是与那罪大恶极之家有关系。臣也只想知道一点。”赵岳对着潘太后稍微躬着身子,问道:“太后娘娘,您今儿为何来了这里?”

潘太后淡笑道:“哀家如何做事,与赵太保有何干系。莫非,赵太保连哀家的事情都要全权管着么?”

“臣不敢。”赵岳态度愈发恭敬,可口中说的话却更加不留情面,“只是当年的案子是武宁帝断下,如果这儿是为罪大恶极之人而设,那么太后娘娘这做法,怕是会寒了皇上与先皇的心。”

武宁帝乃是先皇之父,今上的祖父。

赵岳这话语分明是拿了武宁帝来压制潘太后。

“放肆!”潘太后眉目陡然凌厉,“哀家做事,怎容你随意置喙!来人,把他拿下!”

侍卫们快步聚在一起,迅速分为两队。大半人马来护着潘太后、闵九爷和君兰。另小半人团团围住了赵岳一行人。

赵太保冷嗤一声,“呵,就凭你们这些人,也想拦得住我?”

他上前迈步,硬是撞到了拦在他跟前的一名侍卫,离潘太后又近了些,虎目圆瞪,话语更是不留半点情面,“莫非太后娘娘暗中祭拜罪臣,心虚,所以非要拿了臣不可?”

潘太后气得声音发颤。

赵太保扬声而笑。

他身后有人在他耳旁轻声道:“太保,咱们的人没有及时跟过来。恐怕…”

说话之人小心地朝着闵清则看了眼。

赵太保会意。

定然是这个闵九坏了他的安排!

赵太保更加气愤,抬手把身边传消息的人推到一边去,大步上前逼近闵清则。虽被侍卫拦住,依然愤怒之色不减。

“我倒是忘记问了,闵九爷今日为何来此?”

闵清则抬眸,视线在他身上略一停顿。

“想来便来。”闵清则道:“我做事无需向你回禀。”

众侍卫无论是闵九爷身边的亦或者是宫里出来的,齐刷刷持了兵器上前几步,硬气地隔开了赵家人。

赵岳气得脸色涨红,手朝前一挥,声音发狠地一字字道:“都给我抄上家伙。闵九爷要办了咱们,咱们可不能被人当成软柿子!”

包括赵宁帆在内,赵家几人均拿出兵刃持在手中。

即便是面对着那铁骨铮铮的闵九爷和众侍卫时,他们中也没人退缩半分。

君兰欢喜地看着九叔叔,心里暗恨赵太保咄咄逼人。

不经意间侧首看过去,君兰发现潘太后的目光中隐隐有着担忧。

正如她也在担忧一样。

她知道凭着九叔叔的本事能够压制住赵太保。

可以后呢?

赵太保征战沙场几十年,虽早已经离开战场回到朝中,但赵家在朝中的势力盘根错节。这么些年的谋算下来,朝中武将有大半和赵家脱不开关系。

倘若赵太保有点什么事情,朝廷上定然会有人反咬一口。而后一呼百应,又是一场大风波。或许还会波及到边疆安危。

即便九叔叔不惧,现下这场面收拾起来也是困难。

她知道,赵岳之所以现在这般猖狂,是拿捏住了众人前行而来的目的。

最主要的是潘太后来这儿的目的。

何家满门抄斩的决定,是潘太后还是太子妃时,当时的皇帝武宁帝所下的命令。就连潘太后都不能对此随意置喙。

没个看上去顺理成章的解释,这事儿没法善了。

*

双方手持兵刃相对而立。气氛剑拔弩张一触即发之际,突然,人群中传出了女儿家弱弱的声音。

“其实…这事儿怪我。”

所有人都朝着声音来处看了过去。

君兰细声细气地说道:“其实这事儿怪我。我们只所以会到这儿来,是我的主意。”

赵岳这是过来以后第二次正眼瞧这个小丫头,闻言不由冷笑,“你倒是说说看,关你什么事。”

君兰低着头,似是不安般地绞紧了手指。

“真的怪我。”君兰声音发抖,讷讷说道:“之前我去过宫里看过太后娘娘,晓得太后娘娘睡眠不安稳,会梦魇。所以,我后来就托了九叔叔给太后娘娘说一声,总在宫里头待着不好,不如出来走走。如今新年已过,天气也转暖,太后娘娘就和九爷商议过,今日出来走走。路过此处,我瞧着有空地,就请了太后娘娘在这儿逛一逛。哪知那么巧,这里竟然是旁人设的墓塚。”

闵清则猛地侧首看了过来,目光灼灼。

潘太后静静地望着这个小姑娘。

赵岳听了后,气得近乎七窍生烟。

这小丫头狡猾得很。自始至终话语里只牵扯了三个人。

潘太后,闵九爷,和她自己。

正好是在场的三人。

若想要对质、想要证明她话语里的真伪,只能去问潘太后和闵九爷。可他们分明已经听到了刚才的话,即便旁人再去问,怕是说辞也和这小丫头一样了。

“好。好。好。”赵岳拊掌赞叹:“不愧是在闵九爷身边伺候的,就连这弯弯绕的脾气,都和闵九爷如出一辙。”

君兰赶紧福了福身,语气发紧像是十分惧怕般说道:“太保大人这话可说错了。我何德何能,怎敢与九爷相提并论。”

赵岳哈地笑笑,捋着白须说道:“小姑娘何必自谦。”

长明上前说道:“赵太保和个小姑娘计较什么。说出去,未免影响了太保威名。”

赵岳指了他的鼻子骂道:“你又算个什么东西!老子在战场上搏命的时候,你爹恐怕都还穿着开裆裤!”

他身后带来的三人跟着他一同笑。

赵宁帆垂眸静默。

“放肆!”潘太后扬声呵斥,指着赵太保道:“来人,拿他下去!”

“不用劳烦太后娘娘身边的人了。”赵岳双眸似利刃般死死盯着那个小姑娘,说道:“臣,这就离开。”

那小姑娘的说法虽然一听就是借口,却也算得上合情合理,直接让他之前连声的质问没了效果。

此刻即便再不甘愿,他也只能咬着牙退下。

临走前,赵岳回头深深地看了君兰一眼。

赵宁帆微微侧身挡了下他的视线,低声道:“祖父,走吧。”

赵岳冷哼一声,拂袖大步而去。

赵宁帆忍不住也回头看了眼,微不可闻地轻轻一叹,随后而走。

*

待那些人离远后,潘太后叮嘱闵清则:“快些全部遣走。他们既是留意到了,这里便不再安全。”

虽说入土为安挪动不得。但此时此刻,留住才是最重要的。其他都等安定下来后再说。

闵清则颔首,“我省得。”

说罢,他朝君兰这边看过来。见她额头上有细密的一层汗,不由莞尔,抬手拿过她的帕子给她把汗拭去,“现在知道怕了?”

君兰看潘太后在旁边,脸刷地下红了,抢回帕子自顾自地擦着,低声道:“哪里是现在怕。一直不都怕着么。”

“我瞧你是从刚才到现在都不知道怕。”潘太后笑着说了句,指了君兰道:“没见过这么大胆的小姑娘。刀剑都快戳过来了,还面不改色。”

君兰听闻后,讪讪笑了下,悄悄去看闵清则。

闵清则忍俊不禁。

小丫头的意思很明显。

——因为九叔叔在,所以她不怕。

心中涌上暖意,闵清则借了宽大衣袖的遮掩,从下面握了握小姑娘的手。

君兰的脸烧得更厉害了。

闵清则最爱看她这样羞窘的样子,忍不住低笑出声。

潘太后先前心里头还堵着一口气发不出来,看到晚辈们这样你来我去的小样子,心情倒是舒畅许多了。

这些侍卫们根本没胆量去正眼看他们,也就罢了。

她可是好端端的就在他们跟前站着呢,这俩孩子居然当她不存在一样搞些小动作…

真当她这几十年是白活的?!

虽然潘太后心知肚明,可一想到这俩孩子往后不好走的那条路,就心软了。只装作看不见,叫了长生长明他们过来,细细地叮嘱了一番。

对他们吩咐完了,潘太后瞧见那俩孩子“说”完话了,就唤了人来,即刻启程。

早些回去的话,也好多留些时间给小九,方便他赶紧把这些挪移。

车子是闵清则备下的,所以闵清则和君兰先送潘太后回宫,而后两人再一同回闵家去。

临到了宫门前,将要分别的时候,潘太后都已经打算转身离开了,忽地想起来一件事,回头来问君兰:“小姑娘明儿可是满十四了?”

君兰没料到潘太后竟然还记得她的生辰,忙道:“是。劳太后挂牵。”

潘太后笑了,说道:“那这样吧。左右我没甚事情做,不若你的生辰宴摆在宫里吧。”

君兰十分意外,一时间不知应下好还是拒绝好,就去看九叔叔。

闵清则道:“不用了。我们已经备好了,无需劳烦您。”

潘太后佯怒道:“都是自己人,怕甚?”

闵清则垂眸不语。

潘太后懒得和他多废话,直接不搭理他了,握了君兰的手道:“明儿我让人备了好吃的好玩的,你也别在家里缩着了,来我这儿玩。跟你讲,静明宫可是比你前次来的时候好玩多了。保管你待了后就不想走。”

闵清则无奈道:“您这是抢人么。”

“就是抢你的人。”潘太后冷着脸堵了他一句,回头与君兰笑道:“你记住,明儿早些过来。若是赶上了请安的时候,说不定还能多热闹会儿。”

话到了这个份上,再拒绝怕是不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