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京城最古老且最大的银楼,翡翠楼里并不能见到宾客盈门的盛况。但,凡是来此的客人,必然既富且贵。

翡翠楼足足三层楼高。

第一层内十几间屋子摆满了各色首饰,琳琅满目。

君兰一眼望过去,不禁暗暗惊叹。

第二层内,设有多个雅间。是招待身份极贵的宾客们所用。

闵清则脚步不停,与君兰一直走到三楼最里的那间屋子方才停下。

不多时,楼中掌柜岳立兴前来相见。

岳立兴才过而立之年,身量不高,很瘦。一双眼睛十分有神,见人时候未说话先带了三分笑意。

“见过爷。”岳立兴朝君兰不动声色地扫了一眼,在闵清则跟前躬身而立,“不知爷今日忽然而至有何吩咐?”

“听闻前些天你让人做了不少好的。”闵清则淡然道:“一并拿来吧,给姑娘选选。”

岳立兴往君兰这儿又看了眼,笑着躬身作揖,“小的见过姑娘。想必爷前些日子选了那么多东西,都是给姑娘的吧。”

君兰想到了思明院里的那些首饰,问道:“都是你帮忙准备的?”

“不不。”岳立兴笑着连连摆手,“都是爷挑选的。小的只是把东西拿过来而已。”又问闵清则:“难得今日爷有空。不知爷要不要看最近的账簿?”

“嗯。”闵清则略一颔首,“一并拿来罢。”

岳立兴这便赶紧退出了屋去。

不多时,他亲自拿了东西进屋。先是把两个黄花梨富贵吉祥纹托盘放到桌上,把上面搁置的饰物展示在君兰跟前,这才捧了账簿走到闵清则跟前。

在君兰挑选东西的时候,岳立兴就和闵清则说起了最近翡翠楼里的经营的状况。

从他们言谈间君兰方才晓得翡翠楼是闵清则名下店铺。

细细想来,或许九叔叔说的事情便是来查阅账簿?

君兰半信半疑地思量着,看着托盘上满满的金银玉石,最后视线定格在了一对小巧的羊脂玉耳坠上。

这对耳坠看似不甚出众,但细细去瞧,玉石温润清透,雕工细腻精致。尤其耳坠上的那对莲花暗纹,就连上面的露珠都清晰可见,当真是精妙绝伦。

她知道这些东西定然价值不菲,只略看了几眼就走向了一旁,边喝着掌柜拿来的茶,边等九叔叔办完事。

闵清则原本在和岳立兴仔细商议,看她那边好了,就快速简短地吩咐完毕。而后行至君兰身边与她一同饮茶。

约莫过了一盏茶的时候,岳立兴去而复返,“爷,都准备好了。”

闵清则方才与君兰一同并行出屋。

到了车上坐好,马车缓缓行驶,往锦绣阁去。

君兰刚把手炉抱住,怀里就蓦地一空,手炉被人抽走。

她扭头去看始作俑者。

闵清则把手炉搁置在旁边,将方才他出翡翠楼时就拿着的一个紫檀木盒子塞进君兰怀里。

“打开看看。”他道。

君兰疑惑着打开盒盖,淡淡的熏香扑鼻而来。

盒中是一整套的羊脂玉莲花暗纹的首饰。有发簪,耳坠,项链,玉镯,戒指,手钏,发梳,放在上好的玄色锦缎帕子上,更显莹润精巧。

这些首饰里有的是姑娘家可以用的,有的则需得及笄后才能佩戴。

君兰讶然,“这是…”

闵清则道:“我刚才看到你很喜欢那对耳坠,知道你喜欢这种样子的,就让人把一整套都拿来了。”

君兰知道这是九叔叔一番好意,拒绝的话未免让九叔叔伤心。但这些东西也太名贵了。其中随便哪个都是极其难得的,更何况是一整套?

君兰想了想,指了其中好几个,说道:“这些我用不上。九叔叔拿回去吧。”

“不用,我恰好也中意这一套,想着全给你留下。”

闵清则说着,修长的指轻点向玉镯上的暗纹,“你可知道这是什么花?”

这套饰物上的暗纹都是同一种花。恰好是君兰识得的。

君兰颔首道:“知道,是并蒂莲。”

“对。”闵清则微微笑了,“所以这套首饰你更应该好生留着。”

君兰不解,“为何?”

闵清则视线慢慢转开,望向不住晃动的车窗帘子,避而不答她的问话,只道:“往后你便知晓了。”

将要到锦绣阁的时候,君兰忍不住与闵清则道:“九叔叔缘何还要去锦绣阁?”

“查账。”

“当真是这样么?”君兰道:“若真如此的话,那等会儿我在车里等您。您查完帐了我们再去别处。”

闵清则不接话,只眸光淡淡地望着她。

君兰低下头,扯着自己的一角,声音闷闷地道:“九叔叔今日究竟是为何出来这一趟?”

“你觉得是为何?”

“…看似是在查阅账本,实际上还是在为我挑选东西。”

“知道就好。”闵清则说道:“我本也不想和你说谎。只是你总是与我客气,我心里不好受,所以只能绞尽脑汁去寻借口。”

他说到“不好受”三个字的时候,声音微微一沉,带出几分沙哑。

君兰听了后也是难过得很,头垂得更低,下巴都要触到胸前了。

闵清则见状,暗暗叹息一声,抬手把她揽在怀里,紧紧抱住。

“小丫头无需和我这样客气。除了给你买东西外,我的银子也着实没处去花用。再者,你肯让我为你花钱,我心里反倒高兴。”

君兰听了这话,绷不住笑了,绞着衣角的十指也瞬间松开。

她这才发现自己被九叔叔紧紧抱在怀里。脸颊正紧贴着他微凉的衣衫。

君兰微微挣了下。

闵清则赶忙松开双手。

君兰笑着仰头看他,“哪有九叔叔这样的?银子用掉反而开心。要旁人听见了,少不得腹诽一句‘冤大头’。”

见她笑了,闵清则暗松口气,抬手在她额间轻轻一点。

“不若这样。”闵清则轻轻俯身,在她耳边低笑道:“你就想着,我银子实在太多了些,搁在钱庄里怕生了霉。你权当在帮我分忧解难就是。”

因着闵九爷的银子“实在太多”,而君兰必须为他“分忧”,所以车子最后还是停在了锦绣阁的大门前。

想到之前说起的查账之事,君兰问道:“这儿果真也是九叔叔的?”

不知是何缘故,锦绣阁和翡翠楼的主人一直未曾露过面,京中达官贵人虽猜测背后东家位高权重,却也不晓得具体是哪一位。

君兰也是因了方才与闵清则对话时候的一番言辞,从而想到了这一点。

“嗯。”闵清则简短说道:“原本这两家都是前朝就有了的百年老铺,在京中颇有盛名,只是几经易主,不曾再为同一人所有过。后来辗转几番,这两间铺子终是又到了同一个主人的名下。谁知三十一年前它们的主人获了罪,抄家时被收为朝廷所有。直至几年前,陛下把他们给了我。”

他说得简单明了,君兰却听得心里波澜起伏。看着这年代久远的楼阁,想到它这么多年来所经历的一切,不由问道:“那获罪的是哪一家?”

话一出口,她才有些懊悔。

既是获罪之家,哪能随便提起?

君兰当即就想要改口收回那句问话。

谁知这个时候九叔叔已经轻轻地开口作答。

“何大学士家。”闵清则的声音很低,“何逸之大人。”

居然是他?

君兰听后忍不住怔了怔。

虽她久居后宅,可何大学士的事情却也零星听过几句。

此人是几十年前的状元郎,才学极高。入翰林,后官拜大学士,桃李满天下。却在最终因谋逆罪满门抄斩。自此关于他的事情就成了京中的忌讳,等闲不能提及。

君兰知道九叔叔给她说起何大学士来,已然是极其难得了,于是就没有多问。

锦绣阁分为两侧。一侧是男客所去之处,另一侧是女客所去之处。

闵清则与君兰刚刚下了车子,便有伙计迎了上来。

只是闵清则并不在外面待客之处多停留,径直带了君兰往后院而去。

后院是招待贵客所用。到了那儿,闵清则也不让伙计招待,直接让掌柜的来见。

谁知等了许久也不见掌柜前来。

闵清则让长明去问。

半晌后,长明匆匆来禀:“爷,前面有人在闹事,掌柜的无暇分.身,这才耽搁了些时候。”

“闹事的是谁?”

“听闻是京兆尹府上的公子。”

闵清则瞬间想到了那个趾高气昂的公子哥儿。那顾柏杨可不是这店里伙计能对付得了的。便与君兰说道:“你在这儿稍微等我会儿。我去去就来。”

君兰自然也认得顾柏杨,拉着闵清则的衣袖道:“九叔叔小心。”

长明笑道:“姑娘放心。不过是个乳臭未干的小子,用不着爷亲自动手,我们哥几个就能打发掉。爷不过去看看情形罢了。”

京兆尹顾林为官清正,是个好官。无奈儿子自小在祖宅长大,教导得不太成气候。

闵清则是打算过去看看这顾柏杨到底能闹成什么样子,晚些时候见了顾林的时候提点几句。

君兰闻言笑道:“那我在这儿等着九叔叔。”

闵清则就给她紧了紧大氅上的系带。

刚才下车的时候,他觉得空气寒凉,便把大氅给她披上了。因着这个屋子是给男客所用,生的火盆不是太旺,所以不曾让她拿下来。

“我去去就来。”

看到女孩儿着实够暖和了,闵清则这才大步而去。

君兰就在屋中百无聊赖地等着。而闵清则带来的那些人,则在外头守着她。

片刻后,一阵爽朗的笑声响起,有人朗声说道:“可是巧了。我不过来看几匹布,居然能够遇见九爷。”

门口的蒋辉显得十分诧异:“五公子?您怎地来了!”

“我明儿正式进京。今日过来瞧瞧,买点东西给我母…亲。九爷在里头?我跟他说几句话。”

蒋辉赶忙阻止,“五公子,里面不是——”

对方动作太快,蒋辉还没来得及说完,门就被砰地一声推开来。

这一声着实太响,君兰被吓了一跳,下意识就扭头去看,却见门口站着一名身材高大的陌生男人。

他和九爷差不多的年岁,约莫比九爷略大一些。身材高壮,剑眉鹰目,甚有气势。

君兰有些紧张,喝问道:“你是谁!”

对方定定地看着她,好半晌方才道:“这是哪里来的漂亮小丫头。”又探身回去问蒋辉,“你家爷呢?”

“爷去了前头。”蒋辉赶忙探手来拦他,“五公子,您是悄悄进了京的,这儿不宜久留。我来给您引路,去见九爷。”

“不用不用。”对方一把推开蒋辉,大步一迈直接进了屋,然后不顾诸位侍卫的拦阻,径直走到了君兰的跟前。

“哟,这小丫头乍看很漂亮,近看了更好看。”

他蹲在君兰的跟前,饶有兴致地上下打量着她,最终视线停在了那眼熟的大氅之上,啧啧叹道:“原来老九也有动凡心的时候啊!这可真是难得!”

“说说看。”他浓黑的眼中暗闪着兴奋之色,与君兰道:“你和老九是个什么关系?你是他…未婚妻?外室?又或者是妾室通房?”

君兰看着这个蹲下后还能和她坐着时平视的男人,很有些紧张。想到他那带了几分戏谑的话语,心里又有些反感,于是警惕地问道:“你是谁。”

男人哈哈大笑,“小丫头还挺机警。”目光却陡然凌厉,呵斥道:“我的身份,你还不配来问!”

蒋辉额头直冒汗,“五公子,她年纪小,您莫要和她计较。”

看着周围人都在紧张,君兰反而镇定了许多。她暗自告诉自己不用担心,因为九叔叔就在不远的地方。

想到九叔叔,她忐忑的心瞬间安稳下来。

君兰深吸口气,思量着蒋辉他们的反应,知晓这个人必然身份尊贵。于是不在继续和他对峙,站起身来朝对方福了福身。

“闵家八女,见过公子。”

对方慢慢地站了起来,就那样直直地盯着她,“哦,我道是谁呢。原来是闵家的孩子。我没记错的话,八姑娘好似是闵家姑娘里脾气最差的那个吧?还闯了不少祸?”

蒋辉赶忙过来,“公子,她现在——”

“她现在依然无礼之至!”男人说着,鹰目愈发锐利,望向眼前的娇俏少女。

他很高也很壮,被他这样从上而下地盯着看,着实是压力不小。

因他不曾说准她起身,君兰一直维持着福身的姿势不改变。不多时,腿和腰就开始发酸,额上和鬓边冒出细密的汗珠。

就在她觉得自己快要支撑不下去的时候,熟悉的脚步声突然而至。

紧接着,她就跌入了个熟悉而又温暖的怀抱。

第三十八章

男人没料到有人会在这个时候突然闯入, 且是在他完全没有察觉的情况下。

他鹰目一转正要发怒,却见这人气度清雅风姿卓绝,实在是熟悉至极。当即诧然道:“九爷?”

而后哈哈大笑, 似以往一样去拍对方肩膀, “行啊你, 功夫越来越好了。我连你什么时候进来的都没发现。”

闵清则脚步挪移不动声色地躲开他这一下, 扶了怀中少女在旁重新坐好,这才转身望向那壮实男人, 不悦道:“欺负个小姑娘, 算什么本事。”

“我欺负她?”卿剑轩急了,指着自己鼻子怒吼,“分明是她三番两次地不搭理我!”

“你这样的态度, 若是我的话,也懒得搭理。”

卿剑轩火大,猛地一拍旁边桌案, “老九,你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不过是觉得你进了兵营这些时候,好的习惯没学到, 反而沾了一身的暴怒习性。”闵清则道:“还有,往后你悠着些。想欺负她?必须先问过我的意思。”

卿剑轩还想再发怒,眼睛都瞪得铜铃大了, 转念想了想, 忽地一摆手, 啐了口道:“格老子的。老子不和你们计较。”

闵九爷的脾气, 他还是知道的。

宫里那几位的脾气,他更知道。

倘若俩人起了冲突的话,别看那几位都是他嫡亲的亲人,肯定会翻脸比翻书还快,一个个地都指责他说他不对。

谁让闵九爷是他们心里头最懂事最听话最乖巧的人呢!

卿剑轩大手抹了一把脸,懒得去拖椅子,直接往旁边桌子上坐了上去,扭过头一脸愤懑地看着窗框上的木头纹路。

君兰紧张地拽了拽闵清则的衣袖。

闵清则递给她一个安抚的眼神,方才对那桌上男人语气平静地道:“你怎么回来了?”

卿剑轩目光在他和君兰之间来回巡视了好几回,不答反问:“这丫头不是闵家人么?你怎地待她这样好。”

“算不上好,不过,她曾帮过我,照拂一下也是应当。”闵清则道:“更何况她现下在我院子里负责清扫屋子。既是进了我的院子,合该照顾妥当才是。倒是你。”

闵清则往旁挪移半步,挡住男人望向少女的目光,“剑轩,你怎地忽然回了京。”

卿剑轩视线受阻,却也不恼。

他知道闵清则这人看似清冷,其实最重情义。

闵家的事情他多少知道些,也晓得九爷当年在闵家应当过得不太好。只是九爷不提,他就没多问。

细想这姑娘虽然脾气不好,看着也很不懂事,但能在那么个地方帮过九爷,那他就大人不记小人过,不理她就是。

卿剑轩单手撑在桌面跳到地上,朝闵清则勾了勾手指,“我有话和你说。咱们出去谈。”

闵清则举目环顾四周。

蒋辉会意,带了众侍卫离开,把门合上后,他们分散开来,守在屋子门口、窗边。

卿剑轩见屋子里只剩下三个人了,就朝那坐着的小姑娘努了努嘴。意思很明显,嫌她碍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