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吃完饭,阳光暖洋洋的落在肩上发间,带着太阳特有的香味,将这一季初冬的薄寒驱散得无影无踪。

沈夜在草坪上找到了他们。罗嘉颀坐在草坪上,背对着自己。

她走过去,才发现小丫头就躺在罗嘉颀怀里,被他用薄风衣包起来,睡得一脸香甜。

“睡着啦?”沈夜小声的问,凑过去看了看。

或许是睡姿不好,心怡的小脸压在叔叔的臂弯里,晶晶亮的口水痕迹堂而皇之的沾在这条足足抵沈夜两个月工资的衣服上,还有蔓延的趋势。

罗嘉颀的姿势看起来是僵硬的,似乎生怕把小侄女吵醒,就这么让她靠着,一动不动。

“我来抱。”沈夜在他身边坐下,“你这样她不舒服。”

她伸手把小姑娘接过来,又替她换了个姿势,一低头,自己的几缕长发恰好扫在心怡小巧的鼻子上。怀里小猫一样的孩子打了几个不满的喷嚏,一翻身,抱着她手臂继续睡觉。

罗嘉颀的目光从沈夜身上移开,慢慢望向远处。

“谢谢你。”他忽然轻声说,依然不望向她,只是声音不像平时那样平澜无波,淡淡的有些起伏。

“没什么。”沈夜不大自然垂下眸子,看着怀里小小的面孔,最后却难以克制的说了句煞风景的话,“这也是我的工作。”

罗嘉颀坐着没动,似乎没有听见这句话,可是蓦然绷紧的侧脸线条……还是让沈夜觉得……气氛一下子生硬下来。

她有些后悔。其实来这里……并不是因为他是自己的上司、而自己需要使出百般解数来讨好他的侄女。早上在酒店套房里,小丫头仰头看着自己,目光那样清澈明亮,她压根就没想过拒绝。

“我该说你什么好?”他终于淡淡的面对她,眉心处浅浅的皱起来,“会奉承上司的人,不会这样说话。”

沈夜讪讪一笑。

“心怡她没有妈妈。”罗嘉颀带了怜爱伸手替小丫头理了理额发,依然轻声说着,“一直是我母亲在照顾她。我母亲个性又严厉一些,所以,我想她很喜欢和你亲近。”

沈夜怔住,带了明显的错愕注视心怡。这样可爱的孩子……又是含着金汤匙出生的,却没有妈妈么?沈夜看着心怡长长微颤的睫毛,不自觉的将她搂得更紧一些。

大且蓬松的白云从天边一角慢慢的飘来,远处的小剧院传来轻快的音乐声,甜甜的弥散开。

某根八卦神经活跃了一下,沈夜忽然想起来,罗嘉颀的哥哥罗嘉峰……好像没有结婚啊。心怡,她是……私生女?

“小丫头被抱回家的时候,只有这么点。”罗嘉颀比划了一下,语气有些低沉,“她先做了一个亲子鉴定……你知道,我大哥他……”

语气顿住了,罗嘉颀嘴角的笑似乎有些难堪,自然而然的止住了话题。

沈夜的心仿佛被什么狠狠的攥紧了,有些难以置信的看着罗嘉颀。

他竟然也会有这样怔忡的时候,眼眸微微垂下的时候,睫毛显得极长,像是……一个俊美的少年,此刻略带沉郁。

良久,逆着阳光,沈夜抬起头,忽然冷静的想起来:自己似乎听了不该听的东西——这意味着,他希望自己等值、甚至超值的付出么?

(28)

他们的对话并没有进行下去,因为心怡醒了。迷迷蒙蒙的睁开眼睛,有些不适应光线,又立刻闭上了,顺便还往沈夜怀里钻了钻。隔了一会,小脑袋又钻出来,这次是真的醒了,手脚并用的从沈夜身上爬起来,又顺便把罗嘉颀的风衣踩得皱成一团。

快四岁的小孩子,说重不重,说轻也不轻。压在自己腿上半天,沈夜站起来的时候打了个趔趄。

一双手适时的扶住了她,罗嘉颀又叫住想要乱跑的罗心怡:“心怡别跑,阿姨的腿麻了。”

心怡很乖的回来,牵住沈夜的手说:“阿姨我们慢慢走。”

沈夜又是好笑又是尴尬,也不敢放开罗嘉颀的手臂,勉强忍住龇牙咧嘴的冲动,静静的等了一会儿。三条人影拖曳在草坪上,沈夜看了一眼:像是有人在琴弦的另一端轻轻的挑捻了一下,那样的感觉,有些痒,有些轻……也有些陌生。

下午两点半,罗心怡才算过足了瘾,答应回去了。

照理说,整整坐了三次木马,又需要有大人陪同,那么机会应该均分。实在不行,自己吃亏一些,坐两次,罗嘉颀怎么也得坐一次。

当然,事实是,自己玩了整整三遍,那个人轻描淡写的站在一边,完全没有要过来分担的意思。她当然也没有胆子大到公然询问的地步……

所谓气质天成,这样一个人,穿上这样休闲的衣裳,可还是叫人觉得衣冠楚楚……应该打死不愿意去坐旋转木马的吧?

沈夜想起这个问题的时候,车子已经从停车场开出来了,她忽然失笑,和孩子在一起久了……居然连思考问题都变得这样幼稚。

心怡像小猫一样蜷在自己的膝上睡觉。沈夜学罗嘉颀的样子,脱下了自己的外套,包裹住她,有一下没一下的拍着孩子的背脊。其实玩了一天,沈夜也有些累了,不过开车的是老板,她努力的睁着眼睛,不让自己太过失礼。

“你睡一会儿吧。”罗嘉颀的声音很温和,“到了会叫你。”

“哦……”

阳光透过玻璃落进车里,给一大一小两个闭目轻睡的人镀上浅浅的光亮和融融的暖意。罗嘉颀停下车等红灯的时候,微微侧过了头。沈夜的头往车门那里歪着,扎起的马尾早就被蹭得乱成一团了。在游乐场的时候,他看见她耐心的给心怡梳理头发,当时自己带了私心没有告诉她,其实她也该理理自己的发辫了。

因为……没了一丝不苟,也没了客气拘谨。他喜欢看她这样凌乱,这样自然。

回到酒店,罗嘉颀抱着心怡进门,并没有预料到自己的长包房里多了一个人,正仪态端庄的坐着,面前是一杯香气袅袅的印度大吉岭红茶。

“妈妈,你怎么在这里?”罗嘉颀把还在熟睡的心怡放在里屋,又略带歉意的对沈夜说,“今天辛苦你了,我让司机送你回去。”

“不用不用。”沈夜摆摆手,又看了看客厅里的罗太太,“我自己回去就好,这里打车很方便的。”

她走到屋外,向王琳美说了再见,关门离开。靠着那扇厚重的大门,沈夜莫名的松了口气,她觉得……罗嘉颀的母亲看待自己的眼神……礼貌些说是冷淡,实事求是的说,是很不友善。

隔了好一会儿,罗嘉颀重新走回客厅,不经意的在母亲对面坐下,问:“不是说明天回来么?”

“临时有点事,晚上还要走。我听说你带心怡出门了,就过来看看。”

“她很好。”罗嘉颀的声音有些冷淡,“在我身边,您还不放心么?”

“我不是不放心。只不过还是谨慎些好。心怡的身份特殊,我不希望罗家……”

“妈妈……心怡是大哥的女儿,这没什么不能承认的。至于你们的决定,在我看来很自私。”他很快打断母亲,脸上微微露出不耐烦的表情,“她这样一个孩子,已经多久没有自由自在的出去玩了?”

母子两人静默时的容颜,竟出乎意料的相似。

令人不安的沉默后,罗嘉颀开口,毫不掩饰语气中的反感:“不过,想要她私生女的身份不曝光,你们有的是办法吧?”

王琳美的表情依然没什么变化,坐姿完美,只是微微挑起一双极漂亮的丹凤眼,不轻不重的换了话题。

“嘉颀,一直以来,你比你大哥有分寸的多。我并不希望年轻人生活沉默无趣,尤其是你,工作压力很大,那些所谓的女朋友也算是调节。但是有一点,请不要将她们和家庭成员混为一谈。”

罗嘉颀听完这段话,嘴角轻轻勾起,近乎讽刺的笑了笑:“您究竟想说什么?”

“你们在外边怎么胡闹,我都不管。”王琳美换了语气,简单又直接的说,“可我不希望心怡接触到那些人。”

“我想你弄错了两点。第一,沈小姐是我的助理,并不是女朋友。”罗嘉颀的声音平板,有种犀利却隐隐可见,“第二,心怡是我侄女,什么事对她有好处,我比任何人都清楚。至少最开始,我不会做出让她接受亲子鉴定这种荒谬的事。”

“嘉颀……”

气氛又一次僵持下来,王琳美轻轻叹口气,站了起来:“我还有事。心怡……我明天来接她。”

罗嘉颀按照惯例送她到门口,接着关上门,独自站在门边又沉默了许久。

直到踢踢踏踏的脚步声从儿童房里传来。

小丫头揉着眼睛,软软的叫了一声“叔叔”。

她的身上还披着一件灰色的粗毛衣外套,一直拖到了地上。

罗嘉颀下意识的看看外边的天气,因为近了傍晚,城市里起了薄雾,看起来迥异于中午时的温暖,似乎降温了。他有些懊恼的皱起眉:这丫头怎么这么粗心呢?临走的时候连自己的外套也留在了这里,又不肯等司机送她走。

他一边走过去抱起心怡,顺手拨了电话。

沈夜此刻正步履匆匆的赶往最近的地铁站。这个时候并不好打车,与其站在路口傻等,还是边走边看吧。她身上只穿一件厚T恤,被冷风一吹,忍不住轻轻哆嗦了一下。

刷卡进站的时候手机响了,沈夜看看来电,接了起来。

“你把衣服忘了。”罗嘉颀的语气听起来并不那么和善,甚至有些咄咄逼人。

唉,好歹我今天帮你当了一天的小保姆好不好?沈夜有气无力的想着,顺着人流走进站台,低声回了句:“我忘了。”

周围的声音这样嘈杂,可是电波来往在这对男女之间,却寂静无声。

“冷不冷?”他的声音终于渐渐柔缓下来。

沈夜慢慢的说:“嗯……我已经在地铁站了。”

“打不到车么?”罗嘉颀揉了揉眉心,唇角不自觉的微微抿起来,刚才她这样信誓旦旦的对自己讲说这里很好打车。

“坐地铁方便一些。”沈夜觉得此刻的话题有些奇怪,事实上,在她看来,用这部手机讲起公事以外的事……都是挺奇怪的。

他终于有放过她的意思,嗯了一声之后说:“早点回家,路上小心。”

“好的,谢谢您。”

挂完电话,她松了口气,把电话塞进包里。学着心怡那样,小小的打了个哈欠,靠在地铁的车厢里,昏昏欲睡。

第二天风云色变。

昨天还煦如暖春,今天却是乌云翻滚,沉沉的色泽一直压到了城市的尽头。气象预报说要下雪,果然,在午饭的时候,外边悉悉索索的起了些声响。

雪珠子落下来,连绵而成一卷珠帘,静静的把整个城市都收拢进了这无声的画幕中。

沈夜趴在阳台的软榻上涂指甲油。

身侧的灯开了一盏,橘色的光线落在身上,让人有温暖的感觉。

鼻子有些痒,轻轻打了个喷嚏,左手的力道就没有控制好,无名指上凸起的一层显得厚薄不均。洗掉,重擦,再半趴着等干透,沈夜张开十指,对着屋外自然的光线仔细打量许久,终于满意了。长长的吁了口气,望着身边的瓶瓶罐罐,她放松的伸了个懒腰。

一个下午的时光很快流淌走了,指缝抓不住,只留下指尖珍珠粉的淡淡光泽。

非常适合上班族的颜色。

不过程序还没有完。

洗甲水有着轻轻的柑橘味,她耐心的擦拭,直到指甲露出原本的色泽,有些苍白,些微的粉红。

喜欢涂指甲油,收集了各种色彩,却不愿意让这薄薄的彩膜留在身上哪怕超过半天。

涂得再完美再均匀,也会毫不迟疑的在它干透后洗掉,不带任何留恋。

因为……这对她来说,只是消磨时间的小小嗜好。

单调的过程,什么都不用想,也不用思考,只是平衡着手上的力道和角度。

人有时候就是需要做些毫无意义的事,可以让一直绷紧的神经松弛下来。

她低头看着洗得干干净净的指甲,想起了一个很哲学的命题。

擦错了可以重涂……可是人生呢?选择呢?可以重来么?

如果不能重来,错误也好,正确也罢,对于陌生的未来,又会有什么样的影响呢?

(29)

周一早上九点半,沈夜开着门,频频望向对面的办公室。

脚步声交错,来来往往,可是没有人走向这边。

她叹口气,揉了揉太阳穴,又一次望向时间。

天大的新闻。

罗嘉颀居然迟到了。

沈夜撇撇嘴角,替他推掉上午的例会,把同客户的见面时间改期到下午,想了想,还是决定再拨一个电话。

门外陈苒探头进来:“小沈,联系到罗先生了么?”

“还没。”沈夜也有些愁眉苦脸,“我正打电话呢。”

“好吧……那边的视频会议也要推迟了……”陈苒喃喃的说了句,转身离开。。

正说着话,电话忽然通了。

沈夜防备不及,脱口而出:“你怎么迟到了?”

诡异的静默持续了大约三秒钟,沈夜悔得想吞下自己的舌头。

罗嘉颀轻笑,低低的说:“在路上了,马上到。”

“哦。”为了掩饰刚才片刻的失礼,沈夜不得不又补上几句,“上午的工作安排已经尽量协调推迟了。”

“好的。辛苦了。”他的声音很柔和,又略微带了沙哑,“一会儿见。”

罗嘉颀出现在办公室的时间是九点四十五。

沈夜照例端了红茶进去,搁在他的桌上,又顺便对他简单说明了日程的更改和重新安排。只说了一句,喉咙痒痒的有些难受,她侧过头,轻轻咳嗽了一声,继续:“午餐安排取消了……”

罗嘉颀愕然抬头,敏锐的说:“感冒了?”

虽然鼻音还不严重,可是此刻也已经初露端倪,沈夜没法否认,点了点头。

黑亮的眼睛眯了一眯,罗嘉颀摇摇头,说:“继续说。”

他一抬头的时候,沈夜才发现上司的精神状态也不算好。下巴上可见淡青色的胡茬,身上的衬衣显然也不如往日的挺括,至于脸上,还带着一丝疲倦的痕迹。

出什么事了么?还是说,昨晚灯红酒绿去了?

沈夜不厚道的又悄悄瞅了他一眼,目光在他微皱的眉宇间停留了数秒,重新捡回了思路。

“这几天你看着办吧,有些不重要的工作,都替我推了。”

“哦,好的。”她看着他喝了一口茶,然后眉宇间的川字更深了一些,心思一颤,难道今天自己泡的水平又超常的烂?不会啊……顶多就是维持那样的水平,无功无过罢了。

“就这样吧。”罗嘉颀像往常那样将目光投向电脑的屏幕,淡淡的说。

“我出去了。”

门板轻轻关上之后,罗嘉颀苦笑着看看手边的红茶……真的很难喝。这丫头,做事这么聪明,学东西也快,怎么泡茶的水平一点不见长?好在……他现在似乎对这样的怪味,也习以为常了。

接近午餐时间,沈夜拨了个电话给厉宁。

“嗨,我请你吃饭吧?今天中午有时间吗?”

厉宁有些莫名其妙:“你怎么知道我有空?”

“那个,罗总的午餐取消了,你不是不用陪同了么?”

“吃什么?”

“我下来找你吧?半个小时以后。”沈夜想了想,“谢谢你治好了我的过敏。”

“……”

“等等。”厉宁忽然喊住她,“还是我上来找你。你在那里等着就行了。”

半个小时后,准时有人来敲门,沈夜穿上风衣,又拿了手机和钱包,匆匆的把门打开。

“嗨——”她脸上的笑刚刚绽开,罗嘉颀恰好从办公室出来,看了看他俩,然后喊住了厉宁。

他们说的都是公事,良久,罗嘉颀才似乎注意到了沈夜,漫不经心的抬了抬眼皮说:“你们是要去吃饭么?”

“是啊。沈夜说找到一家很好吃的餐馆,我们正准备去呢。”厉宁嘴角是一抹促狭的笑意,“午饭时间了。”

罗嘉颀微冽的眼风扫向沈夜,不知道为什么,沈夜忽然心虚了一下,微微张开嘴,不由自主的说:“罗总你也没吃饭吧?”

“嗯。”他勾了勾眼角,面色依然有些不善。

“那……一起你不介意吧?”

“不介意。走吧。”他想也不想,当先走向电梯。

厉宁嘴角轻轻一歪,忍住笑的冲动,压低了声音说:“多个人也好啦,热闹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