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固北头次做舅舅,眼睛亮得像星星,他凑过去看,回头兴奋地对景明琛说:“可不是,长得真像我!”
理查德问:“你要不要抱抱他?”
蒋固北瞬间手足无措起来,他一脸的紧张忐忑如临大敌,表情严肃得像在签一单跨国大合同,最后僵硬地伸出双手接住理查德小心翼翼递过来的孩子,当孩子终于与他手掌接触的那一瞬间,他表情一怔,旋即笑了。
一种奇异的感觉震慑了他,这个孩子俘获了他,他也俘获了这个孩子,他变得放松起来,一边在屋子里溜达一边轻轻摇晃拍打着孩子,问顾南荞:“孩子是什么时候出生的?”
顾南荞回答他:“五天前。”
蒋固北的脚步骤然停住。
五天前。
阡陌就死在五天前。
他低头望着那孩子,外甥像舅,这孩子像他,也像阡陌,阡陌亦是他的舅舅,蒋家的男人都有一张翘翘的微笑嘴巴。
理查德喊他:“北,你是孩子的舅舅,给他取个中文名吧。”
蒋固北怔了半天,回答他:“就叫思南吧。”
理查德反复念叨了好几遍思南,高兴地说:“好名字,他母亲叫南荞,无论身处何方都思念他的母亲。”
蒋固北没有说话。
他转过身去,看见不远处,站在床边的景明琛眼睛里早已蓄满了泪花。
她懂他。
从顾南荞家出来,走在路上,景明琛问:“阡陌的事情,怎么瞒?”
蒋固北回答她:“这倒不是个问题,阡陌跑去云南之前,谎称自己去国外读书,已经向他母亲和舅舅告过别,我只需要装,装他没有死,装他人在国外。”
夹道种着桃花树,四月将尽,满地桃花零落,些许留恋枝头的残花,也经不住东风摧残,被风拥着向泥土下坠。有的花开得很早,也很早就萎谢,就像有些生命,灿若桃李,亦短如朝露。
蒋固北说:“我想给孩子取的名字,实际上是思陌。”
思南思南,这个南,哪里是南荞的南,是云南的南,所思所念的哪里是南荞,而是埋葬在云南荒野阡陌之下的蒋阡陌。他想给孩子取名思陌却又不敢,姐姐聪慧,他怕会被看出端倪,洞悉那个沉重的血色秘密。
那个秘密,他自己知道就好了。
可是心里藏着秘密,真的是很难过啊。
景明琛的脚步突然停住。
她停在桃花树下,挡在他的面前,仰头望着他。
突然间,她伸出手来,把手放在他的胸口上,感受着他心脏“怦怦”地跳动。
然后,她在他的心口上轻轻一抓,十指向着掌心蜷成一团,再收回手将拳头抵在自己的心口慢慢舒展开来。
她用手捂着自己的心口,郑重地对他说:“蒋先生,你的秘密,从此我替你保管了。”
景明琛回到家,不出意外地又被母亲骂了一顿,母亲气到犯头风,躺在沙发上捂着脑袋絮絮叨叨地数落全家人怎么都叫她不省心,从景明琛逃家去云南延伸开去,又提到二姐不听话读军校现在也不知道到底做的什么工作三天两头地不着家,一直追溯到几十年前景先生为了革命流亡日本,留她一个人在家侍奉公婆……
景明琛一声不敢吭地跪在地毯上装乖巧,直到顾南荞派来的人终于解救了她。
顾南荞的人是来送请柬的,请她去参加舞会,舞会是为庆祝思南的降生和蒋固北的死里逃生。
顾南荞还送了一件礼物来。
景明琛抱着礼物盒子回到房间里,揭开盒子,里面折叠着一件缎子礼服,温柔的浅豆绿色,剪裁简约,低调而华丽。
盒子里附着一张卡片:期待与卿共舞。
景明琛看着卡片笑了。
晚上景明琛穿着这件礼服出现在会场时,即刻吸引了宾客们的目光。
景明琛知道,吸引人的不只是她的衣裳,千里寻君,如今重庆谁人不知她景三小姐?有人赞她胆识过人敢爱敢恨,有人讽她不知廉耻倒贴男人,无论如何,在今晚的会场上,她都是最耀眼的那颗星,有多少人是为目睹她芳容而来?从他们的表情便可得知。
景明琛在静默的两列人群中款款走过,承受着他们或好奇或鄙夷,或惊艳或妒忌的眼神,蓦地想起那一年在武汉,蒋固北也是在这样万众瞩目鸦雀无声中出现。
终于走到人群的尽头。
蒋固北就站在那里,一身黑色燕尾服,挺拔英俊,像是已经等候了朱丽叶很久的罗密欧,他微微一笑,朝她伸出手:“景小姐,可否赏光与我共舞?”
比起那年在武汉,蒋固北的舞步进步很多,整支舞都是他做主导,拥着景明琛在舞池里如蝴蝶般翩跹,景明琛不禁有些吃醋:“你跟谁练的跳舞?怎么跳得那么熟?”
蒋固北笑而不语,一个弓腿舞步,景明琛向后仰去,肩膀上的衣服向下滑落,露出小半个肩头。一曲结束,她忙伸手拉好衣服,羞赧地笑着说:“在乐山待了太久,穿了一年的粗布衣服,乍一换回这滑溜的绸缎,倒有点不适应了。”
有人走过来问景明琛:“景小姐,能和我跳一支舞吗?”
不等景明琛回答,蒋固北握紧她的手,把她整个人往自己怀里一带,笑着替她回答:“抱歉,景小姐今晚只有我一个舞伴。”
一支新曲子又开始了。
一个转圈,景明琛的裙裾纷飞,看得人花了眼,蒋固北长臂一揽,她一个转身,后背靠上他的胸膛,问他:“公司的事情怎么样了?”
蒋固北回答她:“已经处理完了,原来舅舅和小妈打的算盘是让金先生入股。合同都已经准备好了,只等我葬礼结束法律宣告我死亡,他们继承了蒋氏,就会签合同。不过既然我还活着,那合同就永远是一张废纸。”
他的话里带着叹息:“早在我回蒋家之前,还在威尔逊洋行和蒋家争斗时,就已经发现宋舅舅在蒋家生意里所起的坏作用。当初我能赢蒋家,很重要的一个原因便是蒋家榨油技术多年未曾改进,桐油又掺假严重。无论比质量还是比价格,他们都处于下风。那时我父亲已经卧病在床多年,蒋家生意实际是由宋舅舅来打理,可见此人心术不正。因此我接手蒋家后,便把他打发到了闲职上,但待遇照旧,谁想到他竟不满足。”
景明琛问:“那么,这次你是怎么处理的?”
蒋固北半晌没有说话,很久,他回答说:“我没有处理他。”
景明琛惊道:“他做出这样吃里爬外的事情,你留他在公司,终究是个祸患。”
蒋固北苦笑:“我又何尝不知道。我原本是要开除他的,但是小妈听到风声后,闹到办公室里,当着股东的面大骂我一顿。她还说,蒋家不是我一个人的,阡陌也是蒋家的儿子。”
他握在景明琛手臂上的手指突然一紧,景明琛知道他想起了蒋阡陌临死前那句多担待他的母亲和舅舅的话。
她唯有无言地握紧了他的手。
你放心,从此后,关山万里,有我同行。
第六章 重庆重庆(上)
蒋先生:
见字如面,你上次寄来的信已经收到,随信所附小三子的成绩单我也已经看到。小三子偏科严重,尤其英文,你英文水平亦是泛泛,难以教导他,不如请位家庭教师(不许请女的!)
……
青衣江水已经回暖,乐山三月的海棠也都开好了,随信寄一朵头批盛开的海棠花给你,你若想见更多,就亲来乐山吧。
寄花人:景明琛
景明琛把信装进信封暂放进抽屉里,打算明天进县城寄出去,关抽屉前她看了一眼里面,抽屉里整整齐齐地叠放着十几封信,都是蒋固北写给她的。从两年前第一封书信往来起,他们就保持着每个月一封通信,雷打不动,已经成为习惯。
外面突然传来嘈杂声,景明琛推门出去,只见院子里沈大娘正拉着一个年轻人说话,那年轻人穿一身白色长衫,手拿草帽和文明棍,一副造作的斯文派头。见到景明琛出来,他惊喜地喊她:“景小姐,你果然在这里!”
竟是那年在昆明遇到的贵人乐聆。
沈大娘很是惊奇:“你们两个竟然认识?”
景明琛忙把那年在昆明受乐聆帮助的事情向沈大娘道来,听完后沈大娘颇受安慰:“你这个小东西总算还没坏彻底,你娘在地底下也好歹有点安慰。”
乐聆满脸不乐意:“您瞎说什么呢,我干什么了就成坏人了。”
沈大娘激动起来,手指头戳上乐聆的脸:“你没干什么那你脸上是什么?”
景明琛仔细一看,果然,乐聆脸上有几块瘀青,像是被人给打的。
乐聆自己却满不在乎的模样:“是是是,我是个坏东西,我打家劫舍杀人越货奸淫掳掠无恶不作,我脸上就是犯案时叫人逮住给打的,行了吧?”
见他这样,沈大娘也不好再说什么,只让他在保育院里溜达着,自己便回了厨房准备午饭。
沈大娘走开后,乐聆才又眉开眼笑起来,他问景明琛:“你那年找到你要找的人了吗?”
景明琛刚要回答,有人却抢了她的话:“那是当然,她找到的人就在你眼前呢。”
是蒋固北。
他大步流星地跨进门朝他们走过来,攥住景明琛的手腕,不动声色地把她往后面一挡:“在下蒋固北,是景小姐的未婚夫,请问阁下尊姓大名?”
听到“未婚夫”三个字,乐聆的脸色一僵,半晌,不情不愿地回答:“我叫乐聆,是个生意人,跟景小姐在云南有过一面之缘。”
寒暄过后两人回到景明琛的房间,景明琛埋怨蒋固北:“你这个人,刚才怎么浑身都是刺。”
蒋固北不以为意:“那个叫乐聆的不是什么好人,我在上海时见得多了,油头粉面举止造作,眼神轻浮神态油滑,一看就是个靠吃女人软饭过日子的拆白党小白脸。”
景明琛惊讶:“你还真会看人!”
她把那年在饭馆里听人说乐聆的话告诉蒋固北,倒不是为了说人是非增添谈资,而是听蒋固北这么一说,她才想起“许太太”“许次长”,她觉得这件事情应当让蒋固北知道,她问:“你说,这位许次长,会不会就是你生意上那个金先生的姐夫,也就是中统局的许先生?”
蒋固北沉吟片刻:“许次长确实有一位夫人与他分居多年,传闻她人就在云南,莫非乐聆真的是她的姘头?等我回到重庆,叫阿大去查一下。”
景明琛又问他:“你怎么突然来乐山?我这个月的信还没寄出去呢。”
蒋固北说:“蒋氏要在乐山盖房子,我是为生意来的。你的信呢?既然还没寄出去,那就直接给我看吧。”
景明琛忙挡住抽屉:“那可不行,信怎么能当着面读呢。”
蒋固北把她拦腰一抱放到桌子上坐下,得意地笑着一手拉开抽屉拿出那封信:“我不当着你的面读,我晚上自己悄悄地读。”
他又眼尖地看到一沓手稿:“这又是什么?”
景明琛趁机抢过去:“是我翻译的《双城记》,保育院事情太多了,过去一年了才翻译了几章,估计猴年马月才翻得完。”
原来她还记着去年说的要给他翻译中文版《双城记》。
景明琛却想起点别的事情来,她眼神惆怅:“不知道关小姐怎么样了。”
自从离开保育院后,关小姐一封书信也无,不知道她去了哪里,也不知道她现在过得怎么样。
所谓烈火烹油鲜花着锦,寂静之处必更寂静,热闹之上也必更热闹,先是乐聆来了,然后蒋固北来了,紧接着,四海电影公司的人也来了。
四海电影公司是来保育院拍摄纪录片的,他们想要拍一部关于全民抗战的纪录片,保育院也在取材范围之内。
一时间,小小的保育院热闹得如同初春的花园。
乐聆那日被蒋固北以“未婚夫”三个字挡住后,只气馁了一天,便愈发变本加厉地对景明琛献起殷勤来,景明琛不知他目的,难免有些回避。
一天,乐聆问景明琛:“你是不是也跟其他人一样瞧不起我?”
景明琛忙解释:“不是,我绝没有这个意思。”
乐聆却不相信:“那你为什么躲我像躲瘟疫?我知道,我出身不好,但我也是被逼的呀,我也不是生下来就是坏坯子。”
他把自己的身世向景明琛道来,他是贫苦家庭出身,幼时因为家里养不起,便将他签了生死状送进了戏班子。艰苦学戏整十年,能想象到的苦都吃了,想象不到的苦也都咽了,万万没想到十几岁时赶上倒嗓,求神拜佛,到底嗓子还是毁了,成为乐老板的梦是彻底碎了。戏班子见他前途尽毁也把他赶出了门,他整个少年时光全为戏活着,没有半点别的手艺。他唱的是小生,唱柳梦梅唱李益,只晓得谈情说爱,人生如戏,他把戏台上的柔弱秉性带进了戏台下,肩不能扛手不能提,去做苦力人家都不肯要。好在他有张俊俏的讨有钱太太喜欢的面孔,许太太一眼就看上了他,把他招在麾下,供他吃穿,还在自己开的运输公司里给他一席之位。
景明琛听得有些同情他:“你已经不是当年的孤苦少年,你现在有些积蓄也有些人脉,没有想过离开许太太自己做事业吗?”
乐聆苦笑:“你以为我不想?许太太对我难道是真心?不过把我当条哈巴狗罢了!”
他撸起袖子露出手臂:“你看我这身上一块青一块紫,真当是做坏事给人打的?不过是得罪了许太太罢了。这位许太太性格暴戾,稍不顺她的意就是一顿打。”
景明琛吓了一跳:“那你还不赶紧离开她!”
乐聆摇头:“我可不敢,待在她身边顶多是挨打,要离开她惹怒了她,兴许连命都没了。”
他凑近景明琛耳边小声说了句话,景明琛的脸色“唰”地变得惨白。
他说:“我亲眼见到过许太太指使手下去杀人,没别的原因,就因为借了她的高利贷没钱还,活生生被打死。”
四海电影公司的人只在保育院待了一星期,取材便结束了。送走了他们,紧接着乐聆也不情不愿地回了昆明,蒋固北在乐山的生意也处理得差不多了,第二天也要启程回重庆。
站在门口送电影公司的人走的时候,沈蓓颇有些惆怅:“热闹来得快散得也快,就像花儿一样,忽然间都开了,忽然间又都谢了。”
景明琛却不这么看:“哪儿的话,海棠开完牡丹开,牡丹开完石榴开,都说开到荼蘼花事了,但荼蘼谢后还有菊花开呢,都说菊花开后百花杀,但冬天里不照样有蜡梅在。”
沈蓓笑一笑,没有说话。
一阵清脆铃声近了,邮差骑着车在保育院门口停下来:“沈先生,正好,您的信和包裹。”
沈蓓接过信和包裹,一看上面的邮戳,一边拆信一边笑着对景明琛说:“空军大队寄来的信,多半是月儿的家书,这孩子真是恋家,距离上封家书才过去半个月都没有呢。”
抽出信封里的东西,她的笑容凝固在了脸上。
信纸飘飘坠落在地上,海棠花瓣随风落下,带着叹息,轻轻地飘落在“阵亡通知书”几个大字上。
随信寄来的包裹里,是翼明弓的遗物。
他的遗物不多,只有几件换洗衣服,一本日记一支钢笔,还有几个相框。
几个相框里,分别是他自己的照片,在笕桥航校毕业时与同学们的大合照,与母亲的合照,以及父母亲年轻时的合照。
景明琛的目光移到一个相框上,突然怔住了。
那是她的照片。
照片上的她正坐在钢琴前弹奏。是宜昌那一夜吧……他的战友在她无所察觉时拍下了她的照片,后来照片到了他的手里,他便一直放在相框里,和他的至亲挚友们一起,放在他的床头。
握着相框,景明琛不禁有些茫然。
远处突然传来一声悠长的汽笛声,景明琛乍一受惊吓,手里的相框掉在地上摔散了架,景明琛蹲下来去捡,捡起照片却又怔住了。
半晌,她的眼窝里滚落出两行热泪来。
在那照片的背后写着两行刚劲有力的字:北定中原日,与卿共舞时。
她的眼前仿佛又浮现出多年前宜昌的那个夜晚,英俊的飞行员含笑望着她,对她说:希望以后还能有机会请你共舞。
她亦听到自己郑重的回答:等到战争胜利的那天,我一定陪你跳一支舞。
她还欠他一支舞呢,但他永远都不可能来跳这支舞了。
她握着那张照片跪坐在地上哭了整整一个下午。
蒋固北从县城里回到保育院的时候,景明琛还在哭。
蒋固北一进保育院就听说了院长儿子战死的事情,他走进景明琛的房间,从她手里拿过那张照片,看到背后的题字,轻轻地叹息一声,捏着她的手把她拉起来,扶她站好。
他轻轻擦拭掉她满脸的泪痕,轻声说:“你就把我当成他,来陪他跳那一支欠他的舞吧。”
他往后退一步,微微躬身,朝她伸出手:“景小姐,我是空军大队的战士翼明弓,盼望你今夜能与我共舞。”
翼明弓的阵亡通知书寄到后,沈蓓就病了。
她孀居多年,独自把儿子带大,儿子便是她的精神支柱,如今支柱倒下,她的世界也随之垮塌。
她身体本就不好,有多年肺病,这一次的病来势汹汹,一个月后,医生走出她的房间,对景明琛摇摇头:“就在这几天了。”
景明琛鼻子一酸,她走进屋子里,一进去就嗅到了死亡逼近的味道。
沈蓓躺在床上,把枕头垫得高高的,正在看相框,相框里是她和亡夫年轻时的合影。
见景明琛来,她露出个虚弱的微笑:“你来啦,大夫都说了什么?你不用瞒我,我知道,我快不行了。其实也没什么,先生和月儿都走了,我在这个世界上了无牵挂了,去跟他们团圆也挺好。”
她摩挲着照片里亡夫的脸,眼睛里满是柔情:“我和先生是娃娃亲。后来他出国留洋,我却仍旧是个乡下采桑女。我原以为他会赶时髦退亲,谁想他竟没有。嫁给他的时候我很忐忑,原以为会过不到一起去,没想到竟很恩爱,我第一次见到他就很喜欢,后来他对我说,他第一眼见我时也很欢喜。我见过很多被退亲的乡下姑娘,遇到先生,我觉得自己很幸运,却也没想到,没过几年他就撒手而去。”
“先生是个有志之士,他志在办报纸启发民智,却因触犯报律下了前清的大狱,更被判终生不得办报纸,出狱后,他忧愤交加离我而去。几年后大清亡了,我便想,先生命真苦,偏偏没熬过那几年。我想着,既然办报是他的夙愿,我这个未亡人就妻承夫业好了。我读书不多,只认得些字,为了办报,我又去读书,一边抚养月儿一边学习,终于在先生走后的二十年办起了报纸。《针石日报》,我先生当年办的报纸也叫这个名字。”
提起往事,她灰败的脸上散发出珍珠般的光辉来,景明琛望着她,这五十余岁的孀妇,在说到“先生”两个字时,眼睛里不仅有尊敬仰慕,甚至还有少女般的羞怯。在她的爱人面前,她永远都是个十几岁心怀恋慕的小姑娘,然而背过她的爱人,她又可以是坚强的母亲和一个战士。
景明琛从未想到,看上去柔柔弱弱的沈先生,竟有这样的经历。
沈蓓把相框扣在胸前:“我是个旧式人,你们这一代人所倡导的自由恋爱精神独立什么的,我全然不懂,我的世界就是围绕着先生转的,我一直自觉无愧于先生,却没有想到月儿会先我而去,我竟没能给先生保留下他们翼家的血脉。”
景明琛握住她的手,柔声安慰她:“翼长官虽然英年早逝,但他为千千万万个家庭保留了血脉,你先生会以他为傲的。”
沈蓓虚弱地笑一笑,闭上了眼睛。
当天晚上,沈蓓长辞于世。
她去世时,景明琛陪在她的身边,最后的回光返照,景明琛看见她突然睁开眼睛,眼神里散发着难以用语言去描述的仰慕和眷恋,她轻轻地,用初恋少女般的口吻说了一句“先生,你来啦”,然后就永远闭上了眼睛。
乐山保育院的海棠花谢了。
一个月后,新的任命书送达,景明琛被任命为新一届院长。
她搬进了院长房间,一个月前沈蓓在这里去世。
推开门,昏暗光线里,她仿佛又看见沈蓓,沈蓓穿着素色的格子棉旗袍,微微弓着背就着昏黄的油灯光写信。
景明琛鼻子一酸,潸然泪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