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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完她就大步流星地走了,留下顾凌寒一个人在原地摸不着头脑。
三、
舞会上的所见把宋慈恩的心搅乱了。
她不知该如何坦荡地面对梅青崖,同时心里又有些唾弃自己,爱一个人应当事事以他为先的呀,而她呢,在得知他的妻子对她不忠后心中竟生出欢喜,独占欲压过了对他的关心,这让她懊恼自己。
所以,当在食堂外与梅青崖偶遇时,她只是慌乱地点了点头便要走。
出乎意料的,梅青崖却喊住了她:“宋小姐,我有事想请你帮忙。”
两个人慢慢走到树下僻静处,梅青崖看着她,欲言又止,仿佛难以启齿似的,半天,才说道:“明天是个踏青的好日子,我想邀请你一起去踏青。”
顿了一顿,像是下定了决心:“还有,能不能麻烦你叫上顾凌寒一起,他对我多有误解,我想趁机解开误会。”
宋慈恩心里的喜悦还未升到半空就沉沉坠下,她想起了昨晚顾凌寒对她说的话。
难道……
抬起眼,梅青崖正热切地望着自己,宋慈恩胡乱答了一声好。梅青崖如释重负地对她一笑,笑容灿然到连天边云霞都觉暗淡,他从未这样笑过。
梅青崖走后,宋慈恩在树下呆愣了半天,这才去找顾凌寒。
对于她的邀约,顾凌寒非常兴奋,宋慈恩没有告诉他,一同去的还有梅青崖。
是以当第二天看见梅青崖的时候,顾凌寒脸一黑转身就要走人,宋慈恩一把攥住他的胳膊:“不要闹小孩子脾气,梅教官是来向你道歉的。”
梅青崖今天脱下军装,穿了一身挺括的灰色中山装,越发显得人英俊倜傥。顾凌寒也穿了一身白色中山装,小小少年尚未发育完全,撑不起中山装的肩宽,像是偷了家里大人的衣裳。两个人别别扭扭地走在一起,宋慈恩跟在后面看他们的背影,心里不知怎的,像是在温着一盅酒,晃晃荡荡,醉醺醺又暖洋洋。
踏青自然要朝田野里去,他们沿着田埂漫步,陌上花开暖风熏熏,宋慈恩小心翼翼地踩着田埂,目光注视着梅青崖的背影,竖起耳朵听他们的交谈声。
说是交谈,其实多是梅青崖在说话,顾凌寒只是偶尔嗯一声作为回答。宋慈恩觉得好奇怪,在黄埔里,梅青崖是出了名的冷淡寡言,怎么现在却多话起来,喋喋不休谆谆教导的,就仿佛一个父亲。
他们在说前天的斗殴事件,梅青崖的声音温和低沉:“我听说,你加入了青年军人联合会,还同时入了两党。恕我直言,你小小年纪,不宜参与政治。其实,我看过你的履历,你原是伦敦政治经济学院的学生,大好前程,为何要来黄埔?你体质文弱,在军事上很难有建树,但你以小小年纪考取伦敦政治经济学院,若专心于此,必有不错建树……”
他言辞句句恳切,落到顾凌寒耳朵里却全听成了嘲讽,顾凌寒气的一蹦三尺高:“你什么意思?”
他突然发作,梅青崖有些发蒙,不知所措地愣在原地。宋慈恩忙走上去解围,按住顾凌寒的手:“梅教官虽然话不中听但句句好意,小顾你不要误会了。”
她转头朝梅青崖笑道:“走了大半天,怪饿的,咱们回城吃饭吧?”
梅青崖回过神来:“好。”
今天的梅青崖好不像他,宋慈恩默默想。
他们回到城里已是下午三点,找了一家还在开张的店吃饭,顾凌寒正是发育能吃的年纪,走了那么多路又饿狠了,抱着碗大口大口吃的香甜,梅青崖却不怎么动筷子,只是微笑地看着顾凌寒吃,时而给他添一箸菜。宋慈恩既觉得自己多余,不知怎的,又贪恋着这一刻,只盼太阳永不下山。
然而欢宴终将尽,即使他们这一顿饭吃到天色将暗,到底也是要结束了。顾凌寒吃的肚皮滚圆,艰难地跟着挪出饭店门槛:“宋姐姐,咱们回学校吧。”
这个小白眼狼!大吃了梅青崖一顿,还是把人家当空气一般。梅青崖却不介意,只是在路过一家照相馆时他停住了脚步:“我们进去照个相吧。”
宋慈恩当然是巴不得,顾凌寒只得不情不愿地被她拉了进去。
三个人先是各自照了一张独照,宋慈恩又拉着顾凌寒和梅青崖照了一张合影,照完后梅青崖含笑看着宋慈恩,笑容里有些羞赧,他轻声对宋慈恩说:“宋小姐,可否让我和顾同学单独照一张合影?”
宋慈恩忙识趣地走开,把满脸不情愿的顾凌寒推到梅青崖面前,梅青崖伸出手来,掸了掸顾凌寒肩头的尘土,帮他把肩线抚平抻直,两个人看向镜头,顾凌寒一脸的别扭,梅青崖却含着笑,白光一闪的那瞬间,宋慈恩隐约觉得,梅青崖像是哭了。
四、
踏青那日后,流言渐渐在学校里散播开。
有相熟的女同事偷偷跑来告诉宋慈恩:“你有没有听到传言?说你一脚踏两船,一边勾引着学生,一边还想破坏梅教官的家庭。”
宋慈恩吓了一跳,是,她是存着破坏梅教官家庭的贼心和狗胆,但勾引学生的传言又是从何而来?
念着谣言正在风口浪尖,那天晚上的牌局她特地没有去,谁知,梅夫人竟会找上门来。
她在宿舍里抱着书想着心事,突然有人笃笃敲门,打开门,梅夫人就站在门外,眼角眉梢含着意味不明的微笑打量着自己。
她心虚地侧身让对方进门,梅夫人踏进门来,在靠门的椅子上坐下,她并不拐弯抹角,直奔主题而来:“宋小姐,我听说了那些流言,今天我来,只为一件事。无论真假,我希望你能离青崖远一些。”
宋慈恩昏了头脑,忍不住脱口而出:“您凭什么这样要求我呢?您自己不也是和别的男教官打得火热?如果感情不在,那便放对方生路,何苦这样虚与委蛇互相折磨?”
梅夫人望向她,凝视着她,直到她的耳根子都红了才扑哧笑出声来:“宋小姐,你还是太年轻啊,你以为我和别的男人亲近是因为与梅青崖感情破灭。不,我告诉你,我之所以这样做,正是因为爱他,我和他结婚十六年,每一天,我对他的爱都变得更为炽烈一些。这把火在我的心里烧着,要把我整个人都烧成灰烬了……可是你深爱的人却爱着别人,你能怎么办呢?我失望,不甘,妒忌,怨怼……如若我的自我糟践能得他关切的一眼,我愿意深陷泥潭。可是你猜怎么样,有多事的人去告诉他,他却对我说,若我遇到真爱,他愿放手成全。”
“我觉得自己真是傻啊,十多年来,他只当我是个责任是个包袱,不愿背起不忍放下。”
“当初嫁给他时,我就知道,他并不爱我。但那时我多年轻啊,和你一样的年纪。我乐观地想,天长日久,总能生出点真情来。他是个好人,把恩爱的戏演的十足十,但他演的越真我越能感觉出假。爱情这东西与贫穷一样无法掩饰,可是也和牙齿一样无法自拔。我渐渐开始骗自己,一个男人若是愿意骗你,那说明他对你多少有点怜惜,这样就够了。可是日子一天天过去,我慢慢明白,是不够的。人不可能永远无希冀地付出爱,得不到回应,爱就渐渐成了怨,成了恨。”
她的话像是冬日里屋檐下一节节的冰锥,渐次落下,砸在宋慈恩的心上,宋慈恩勉强笑着,问她:“所以,你是以过来人的身份来劝我吗,劝我不要重蹈你的覆辙?”
梅夫人却摇了摇头,她微微笑着,眼睛空茫:“不,我不劝告任何人,我无心去管任何别人的悲喜生死。只是,即使是假装的柔情,我也只愿他对我一人展现啊。”
五、
梅夫人走后,宋慈恩一个呆坐在床上,耳边反复回响着那句“你深爱的人却爱着别人”,梅青崖心中竟然是有另外一个人的!这人是谁,她还在人世吗,她为何没有和梅青崖在一起?
这一天是1926年3月19日,宋慈恩深陷于儿女私情中不可自拔,却不知有一件即将改变她和梅青崖、顾凌寒三人命运的大事正在悄然发生。
第二天,宋慈恩一来到政治部办公室,就发觉到了气氛的紧张。
当驱逐命令到来时,宋慈恩甚至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她是在回宿舍收拾东西的路上被同事断断续续告知了事变经过的,就在昨天晚上,校长以造反为由逮捕了中山舰的舰长,清洗运动开始了。
宋慈恩早在来黄埔前就已加入共产党,现在自然是在被清洗之列,换句话说,她要离开黄埔了,或许永远不会再回来了。
匆匆整理了行李,宋慈恩和同事一起一步一回头地走出了黄埔校门。
踏出大门去的那一刻,她突然想到了顾凌寒,顾凌寒,青年军人联合会的顾凌寒,加入了共产党的顾凌寒,他现在怎么样了?
还有梅青崖,他是从护法运动一路过来的国党军人,这场运动自然不会牵扯到他,但是她如今这一走,今生今世还有相见之日吗?
他们那日的合照尚在冲印之中呢。
想到这里,她抓住送自己出门的旧日同事:“拜托您帮我给射击课的梅教官捎个话,就说宋慈恩在云来客栈等他,他不来我不走。”
六、
宋慈恩在云来客栈等了梅青崖整整五天。
同志们陆续奔新天地而去,或者去了其他革命星火燃烧的地方,或者想方设法去了国外,唯有她,坚定不移地在云来客栈等着梅青崖。
她去过一趟那日的照相馆,得知照片已经被梅青崖取走了。
第五天的傍晚,梅青崖终于来了。
宋慈恩先是问了他顾凌寒的情况,他仿佛很欣慰似的:“政治部周主任走后,青年军人联合会被迫解散,我找他谈了一场,他很气愤,说如今这内讧局面全然不是他心中之黄埔,他失望透顶了,已经打算回英国去。”
年轻人的立场是多么容易动摇啊,宋慈恩摇头轻笑。
旋即,她的笑容淡去,直视着梅青崖的眼睛向他做最后的告白:“梅教官,有一句话我说出来您肯定要笑我。虽然我只比凌寒大六七岁,但我们三个一起去踏青的那一天,我竟然觉得我们就好像一家三口一般。我跟在你们后面看你们肩并肩地走,在饭桌上看着你给凌寒添菜,心里想,要是时间静止在这一刻,那该有多好啊。”
她没有想到,她这句话竟引出了梅青崖眼睛里的水光。
他微微闭起眼睛,不让眼泪落下,像是在经历着巨大的煎熬和痛苦,半天,他轻轻道:“他是我的儿子。”
宋慈恩惊住了,她的四肢百骸都像是被冻僵了,半天才磕磕绊绊地问出:“他是你的儿子?”
梅青崖点点头:“是我的儿子,第一次见面我就认出他来了。我们十三年没有见面了,十三年前,我在码头送别他和他娘,从那之后,就再也没奢望过今生还能相见,每天每晚我都会想起他,然后将夜深时满怀的相思在太阳升起时化作若无其事。谁知道天可怜见,竟让我再次遇见他。我老啦,我的儿子也长成了大小伙子,踏青那件事情,是我利用了你,请你原谅一个父亲想念儿子的心情吧,宋小姐。我思念了他十多年,还能有好运气见他十几天,更幸运还能与他一起相处一整天,我很满足,谢谢你,宋小姐。”
宋慈恩蓦地想起梅夫人的话:“梅夫人同我说,你爱的不是她,难道,你爱的人就是凌寒的母亲?你们为什么会分开?”
梅青崖的脸上浮出苦笑来:“我们为什么会分开……因为她不爱我,她的心中爱着另一个人。很可笑吧,宋小姐。这个世界就是如此,环环相扣,环环不可解。我和她之间,有过难解的误会,但最终令我们分开的,不过是她不爱我,仅此罢了。我设想过很多次,假如她爱我,刀山火海,我都是要拉着她一起的。可是她不爱我,我又有什么法子呢?到如今我仍旧爱她,这些年,我改换名姓,梅青崖,只为那年,曾和她一起在青崖书院旁赏过梅花。她不爱我,随她去吧,就让我一个人在往事中沉沦,我愿意放生她。”
“宋小姐,我比你大十余岁,从年龄上来讲算得上你的长辈。你喜欢我,我很感谢。但是,作为长辈,我唯有以我半生的经验告诉你,从来强求无好果。”
他侧对着宋慈恩望着窗外,夕阳余晖从半掩的窗子里探进来,勾勒出他清秀英挺的侧脸,他眉头微蹙着,一汪阳光盈在他眉心的川字间都仿佛带了怅惘:“宋老师,你年轻,长得美,有学问,追求你的人可以从浅水湾排队到黄埔岛,个个儿都是青年才俊,个个儿都满怀深情。不要把时间浪费在我这样一个人身上吧。”
他的眼睛望着不知多么遥远的远方,犹如叹息般地说:“一个魂埋泉下身寄人间的未亡之人。”
七、
1926年4月,宋慈恩离开广州。
她再也没有见过梅青崖。
三十年代,她偶遇过黄埔的旧识,向对方问起梅青崖的消息,却只得知,早在1927年梅青崖就失踪了,无人知他下落,
后来,宋慈恩和这个国家的很多人一起,在版图上漂泊了大半个世纪。
在漂泊的半个世纪里,她常常想起梅青崖,想起她被梅青崖的深情击溃的那个傍晚。
云来客栈那个傍晚,梅青崖临走前,从口袋里小心翼翼地掏出了一张照片给她看:“你看。”
是踏青那一天他们照的照片,她记得,那天梅青崖曾和顾凌寒单独照了一张合影,然而此刻梅青崖手上的照片里,却赫然出现着第三个人,在梅青崖与顾凌寒中间,一个微笑着的女孩子,梳着旧清时的发型,嘴角有浅浅梨涡。
梅青崖将那张照片贴在心口,脸上带着笑,眼睛里却泛着水光:“说起来怪不好意思的,我和他们母子,连一张合影都没有。”
借着夕阳最后的余光,宋慈恩看见,那照片上的女孩子,分明是一笔一笔由人画上去的。
长篇小说《旧梦1913》顾灵毓黄埔番外,原载于《爱格》2017年6月B版,转载请注明作者及出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