途涯微微摇了摇头:“召唤师存入暗鳞的记忆都是有意为之, 用以记录召唤师一生中最重要的事项。听说以前的召唤师存的都是祭祀、战斗、赐封这类大事, 你存那么多关于我的……为什么?”一边说一边看了过来。

瞧瞧,你你你的, 这鹿快魔怔了。她心中忽然很不是滋味,答道:“为什么?因为昭雅喜欢你啊。”

他眼中忽然若有璀璨星河漫天流淌,低语声带着来自心底的喜悦和轻颤:“真的吗?”他朝着她走近了一步, 那姿态像是要来抱住她。

她心中藏着的负罪感终于升起来了。她后退了一步,一咬牙, 开了口:“我不能瞒你了。”

他一愣:“什么。”

“我知道昭雅在哪里。”

“?”

“她叫方雅,是我在那个世界的双胞胎姐姐,老锡木按出生时间去找, 错把我抓来了。”她一口气说出来,勇敢地直视着他,“对不起, 我怕死, 一直没说出来。你们这样相爱,我却冒充她来到这里, 我也很抱歉。”

他静静看着她没有说话。

她在他的注视下一寸寸锉下去:“可是我也不是故意的呀!是老锡木强行把我抓来的!……好吧我是怕死隐瞒了我的姐姐是昭雅的事实。其实……我打算再见到老锡木的时候就老实交待的,没有他的第九暗鳞, 我说了也没用, 是不是?”

鹿人仍没有吭气。

“我也是想着……多活一天是一天……”一点点向后退, 盯着鹿人,表情渐渐警惕起来:“你……你不会想打我吧?我警告你啊,虽然我的灵魂是方棠, 可是身体是昭雅的,打坏了你又要心疼。你也别以为我打不过你,我下手可狠,喜欢你的是昭雅,又不是我。”

他眼中蓬地燃起两簇小火苗,咬着牙忍了几忍,仿佛在努力克制揍人的冲动。终于地转身走出去,甩门帘子时丢下一句:“傻瓜。”

她呆了一阵,恼火地说:“哎?怎么骂人呢?喂,别走啊,你不想问问方雅在那个世界的情况吗?我可掌握她的全部资料!”

鹿人已经走开了,留下她困惑地抓头发。

门帘子又是一掀,探进幕妥青红交加的脸,呲着小尖牙,没好气地朝她说:“吃饭了!”

三个人在旅店做为饭厅的洞窟里围坐一张桌子。饭厅靠街,有阳光投进来。

幕妥臭着一张脸,目光毒毒地打量着方棠,冒出一句:“你的样子变了。”

“唔,你见过以前的我?”她感兴趣地问。在记忆片断中她从没有机会看清昭雅的脸,“我以前长什么样?”

“太妖艳。”幕妥呲着牙,一脸嫌弃,“我喜欢清纯型的。”

她也忍不住想抽他了:“谁问你喜欢什么样的了?”又凑近他一点,“那我现在是不是转型清纯了?”

“没有。”幕妥苛刻地瞅着她,“只是变丑了。”

方棠握起了拳头:“我想练练灵魂互换的技术。”

途涯和幕妥齐声道:“不行。”

幕妥举手投降:“我错了,您美,美艳无双好不好?”

方棠暂时放过了他。又疑惑不解:“既然我的样子变了,你怎么知道我是她?”

幕妥指了一下鹿人:“我说过啦,是从他待你的态度看出来的。他不可能对第二个人露出那种狗兮兮表情。”

途涯面不改色地给方棠夹了一块肉。

幕妥指着那块肉:“看吧!看吧!除了她,途涯大人何曾心甘情愿地伺候过任何人!”

方棠心虚地瞄了一眼途涯,对幕妥说:“如果……他认错了呢?”

“呵呵,请相信热血兽人狼狗一般的嗅觉。”

“那如果……他只是把我当成替代品呢?”

“不可能。”幕妥冷笑着,“如果替代品能解决问题,这个鹿也不至于……”话未说完,后脑勺被狠狠按住,脸埋进了盘子里。

“能安静地吃饭吗?”行凶的鹿人不悦地说。

“呜噜噜……”糊了一脸食物的蝠人发出含糊的求饶声。

方棠识相地埋头吃饭,不敢再试探这个能戳炸途涯的话题。替代品就替代品吧,反正她已经把真相说出来了,心里负担减轻了许多。提起另一个话题:“影子的事线索难道这就断了吗?这家伙的技能太可怕,他如果用对待角里的办法对待我们,还真难以抵挡。”想像一下蛇群蜂涌而上的样子,不由打了个哆嗦。

途涯思索着说:“我记得影子跟我说过一句话。”

她一愣:“什么时候?”

“在矿坑仓库里,它跟你说话了。”

对了,乌鸦死去之前,它身上的“影子”对她说了一句:“那你又是谁?”

那才是影子。影子教着有追,把宝石矿的元维人全部变为活尸。后来以蛇谋杀角里,大概是为了灭口。影子,不是角里。应该就是在矿坑的时候,影子就盯上了她,在她来到悬星城的时候,唆使角里谋杀她。

可是,为什么?

只有找到影子本人才能弄清楚了。总之,影子与角里不同,他是个心狠手辣的家伙。如果确有暗鳞落在影子手里,还真是麻烦呢。

途涯又说:“昨天在汤池,本性善良的角里的刺杀行为如果与影子有关,那么他一直能看到我们。”

方棠一愣,答道:“对。”脑海里把汤池远远近近的情形过了一遍,困惑地摇摇头:“可是,记不起有其他可疑的人。”

途涯说:“未必是人。”

“什么?”

“既然他可以控制飞禽走兽……想想那只乌鸦,他也能通过乌鸦的眼睛看事物,甚至用乌鸦的嘴说话。是属于另一枚暗鳞的力量。”

被教训后一直乖巧吃饭的幕妥忽然说话了:“说起乌鸦……悬星城的乌鸦怪怪的,盯着人看的样子怪瘆人的。”

方棠问:“你在哪里看到过怪怪的乌鸦?”

他托着腮思索一阵:“在集市那边看到过,就是遇到你们那次。在汤池的围墙上落着的一只也给人很不快的感觉,不知为什么阴森森的……当然了,悬星城乌鸦是很多啦,可能是错觉。”

是错觉吗?

她的目光落在蝠人身上,看到他因为喝了一口酒,舒适得半张开的蝠翼。戳了一下途涯:“哎,你记得有追说过,那只乌鸦出现时,是跟一个长翅膀的人在一起的。”

途涯看了看她怀疑的神气,再看看傻吃的蝠人,说:“不是他。”

“怎么那么肯定?”

“他没那个脑子。”

方棠:“……”

幕妥茫然抬起脸:“好好的,怎么又骂我?”

窗口可以望到街道对面的屋顶上落着一群乌鸦。它们起起落落,聒噪乱叫。

她记起一个问题,问途涯:“不对啊,暗鳞需与图符相对应。如果影子要控制某条蛇、某只乌鸦,难道要选在它们身上画相应图符吗?杀死角里的蛇有千百条,难道他要一条一条画吗?你捉住的这条小蛇虽然牙齿恰巧长成叁字形,但是控制它的既然不是第三暗鳞,那它身上不是得有另一枚不同的图符吗?”

一边说,一边伸手取过他腰带上别着的陶筒,把小蛇拎出来从头到尾捋了一遍,也没发现疑似新的暗鳞的图符。

途涯蹙着眉:“我也想不通这一点,难道说不是暗鳞吗?”

突然感觉有异样的视线投来,像带着针尖般的刺在脸上。

是谁在看她?

抬头朝窗外看去。只看到几只乌鸦而已。之前没有留意过,现在知道可能有人在通过乌鸦或蛇的眼睛偷窥着他们,就能敏锐地捕捉到一些细微的东西。

可是乌鸦们在吵闹打架,全是傻呼呼的样子。难道“影子”还会演戏?

就算是知道乌鸦们中混入了一个奸细,这些长翅膀的东西也不好逮啊。就算是逮到,确认乌鸦脑袋瓜子里真的藏了“影子”,又有什么用?就跟有追那只乌鸦一样,被抓住的只是乌鸦的外壳,“影子”可以丢下乌鸦,从指缝里不着痕迹地溜走。

想揪住这个家伙可太难了。她摇摇头,感觉十分无奈,顺手想把小钉板蛇塞回筒子里。

动作却突然停止了。

小蛇的眼睛正在直楞楞盯着她。她意识到刚才感觉到的异样目光不是来自窗外,而是来自手中的小蛇。

一条蛇是没有表情的,眼睛也冰冷暗黑。可是总觉得哪里不对。

捏着小蛇头,她不由毛骨悚然,念了一声:“影子?”

途涯和幕妥都愣了一下,待反应过来她指的是手中的钉板蛇,均是大吃一惊,两人“哗”地站了起来,幕妥甚至把佩剑抽出了半截,旋即又想到斩了小蛇也没用,就那么僵在那儿。

而方棠下一瞬就感觉到了“影子”的溜走。小蛇的眼神变化其实微乎其微,但她还是感觉到了。

紧接着,又有异样目光落在侧脸的感觉。抬头去看,这次,窗外那群乱糟糟的乌鸦中有一只定格了一般,紧紧盯着她。

☆、心动

方棠顾不上跟两人说话, 抬脚就冲出了旅店, 站在窟屋檐下与乌鸦对视着。两个骑士也跟了出来。他们没有跟上方棠的节奏,不过顺着她的视线望去时, 也看到了那只怪怪的乌鸦。

幕妥大翼一展:“我去抓它!”

却被方棠一把拉住了:“晚了,它走了。”

“哎?走了吗?”他一脸茫然。

不是乌鸦走了,乌鸦还站在原处。而是“影子”感受到了蝠人的威胁, 从这只乌鸦的身体里撤走了。变化虽微妙,方棠还是捕捉住了。这种敏锐的感觉, 就仿佛是别人偷去了她熟用的武器在把弄,稍稍一动,她就知道是什么招式。

但是, “影子”没有离开。只是出现在了较远的地方。另一只乌鸦身上。悬星城的乌鸦太多了,远远近近飞着落着。

方棠在全神贯注的状态下,仿佛开启了什么不得了的雷达, 从上百只乌鸦中再一次准确地找到了它。她靠近, 影子就再“跑”远些换一只乌鸦盯着她看。

就这样一步步,一步步地换一只, 她追一阵,大概换了十几只乌鸦之后, 她站在街道间左右乱转, 终于找不到“影子”了。

是借以伪装的鸟身总算是混淆进鸟群里, 还是它已经离开了?方棠站在原地愣证了很久。直到途涯来到身边有点担忧地握住她一只手,她才回过神来。

“哦,找不到了。”她说。

他打量着她的脸色:“刚刚找到了吗?”

“对啊。那里、那里、那里, 然后是那里……”她手指指点着每一处“影子”出现的地方,“最后是这里,然后就找不着了。”

途涯困惑地说:“除了钉板蛇,还有旅馆对面那只乌鸦,接下来我什么也没看到。”

幕妥也凑了上来:“我也没看到,你是怎么发现的?”

她回忆着刚才的情形。的确,只凭“盯人”这一点线索就锁定哪只乌鸦被影子寄宿了,的确是不可思议,天知道为什么她会敏锐到这种程度。

除了敏锐,还有另一个原因。

她脱口而出:“那种目光很熟悉。”

这句话一说出来,自己也恍然大悟。从发现钉板蛇在盯着她看开始,她就有了熟悉感,仿佛曾被这种目光看过千百遍。

可是,她记不起这种熟悉来自何时、何处、何人。

陷入困惑的方棠在记忆中搜索着,发起了呆,她在自己的过往中搜索着,一搜搜到前世去,短短二十二年的生活搜了个遍,也没有再揪到那丝熟悉感。

那么,再往前呢?

璀璨星空忽然在记忆更深处出现,一片阴影忽然从天而降,宽阔的大翼遮住如雾如梦的星云。高亢的叫声划过夜空。

“绿毛!”

她听到自己唤了一声。

这一声唤在现实中呼出了声,与记忆深处的声音重叠,方棠被自己吓了一跳,忽然惊醒。

抬头发现自己是坐在桌旁凳子上。她出神太久,何时被途涯牵回旅店里的都不知道。鹿人坐在桌子对面,脑袋懒洋洋垫在手臂上,似乎一直在看着她,眼神水润柔软。

果然大鹿角长在脑袋上,脖子会累的吧?这家伙之前走着坐着一直保持挺直的姿式,维持着骑士应有气质,不过好像越来越放松了。

他的嗓音也软了许多:“记起绿毛了吗?”

她愣怔怔地,仿佛精神有一半还滞留在梦里。语气有点恍惚,张开手比划了一下:“它从天上落下来,那么大。可是我在昭雅的记忆碎片里看到的是很小的一只,也就鹅那么大……”

“那是它小时候的样子,我们刚捉住它时是那么点大。”

“可是……刚刚我好像记起来它长大的样子,唔,跟那头母龙差不多!好大!”

“嗯……它长得很快,一岁时就能驮着你起飞了。”

“是吗?!翼龙哎!天呢天呢!昭雅的座骑居然是翼龙!”她震惊了一下又迷糊了,“碎片中没有储存它长大后的样子,我怎么突然想起来了呢?对了,一定是这具身体本身残存的记忆!是这样的!”想通了这一点,不安和慌张总算是渐渐压下。

可是她突然想到一件重要的事:“糟糕的很。”

走神中的途涯懵懵地问:“什么?”

她伸手摘下他腰间的小陶筒,拎出里面的小蛇,说:“影子什么都知道了。”

他们三人说话的时候,影子大概已经借小蛇的身体,听到了谈话内容。回忆三个人聊过的话,“影子”应该已经知道她是占据着昭雅躯壳的人。天知道下一步“影子”会做什么。

而现在小蛇目光呆滞,显然只是条蛇而已。而“影子”如果确是有控制动物的能力,想继续监视他们,完全可以不限于这条小蛇,能利用任何一只从缝隙里溜进来的蜥蜴,利用它的保护色躲在角落里窥视。完全防不胜防。

途涯说:“防不胜防,也就不用防了。等他再次现身吧。”

确实是这样。不过时时刻刻被监视的想象让人浑身难受,不知道下一步“影子”会做什么,坐立不安。

她忽然记起他该换药了,说:“我让度牙去催一下医生。”起身走开了。

途涯维持着原来的姿式趴在桌上,窗外光线投在脸侧,短发边缘闪着光,脸上慢慢浮起一个笑,低声说:“记起绿毛了。也快要记起我了吧?”

一张脸忽然出现在视线之内。是幕妥。幕妥眯着眼,打量着他。

途涯嘴角的笑意消失,对于打破他片刻暇想的家伙十分不悦,就想请这蝙蝠滚开。

幕妥出声了:“刚刚你是笑了吗?”

“关你什么事?”

“我很久没看到你笑了。”

“我为什么要给你个死蝙蝠笑脸?”

幕妥不答反问:“你知道我多久没看到你笑一下了吗?”

“……”

“二十二年。”幕妥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