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呀，原来伽罗一恍神的工夫，往事已经从天界辗转到了人间。
『 肆』
楼台镇。
碧衣女子撑着二十八骨的油纸伞，缓步从远处走近。
春光很浓，雨丝很细。长长的青石小巷仿佛走不到尽头般幽深。抬眼，只见仄仄的灰瓦白墙围起狭窄的一线天。但黯淡的天光之下，伞沿滴落的雨水旁边，却有粉艳艳的蔷薇从某个院
落里探出头来。
墙下丛生着刚开始绽放的荼蘼花。明姬走到小巷深处的某扇门前，抬手，轻叩门环。
木门“吱呀”一声开了，院子里却没有人。
明姬脸上淡淡浮过一丝不悦。收伞，进屋。果然见某只无赖懒洋洋横躺在雕花摇椅里，少年的双腿和脑袋分别架在摇椅的两只扶手上，一头银发随意的散落下来，随着摇椅的晃动来回
的荡着。
“干嘛不给我开门？”美人虽婀娜，但一点都不娇弱！一抬脚，雕花摇椅凌空翻了个个儿，摔在地上散落成一摊竹屑。银发的少年倒是毫发未损——就在她抬脚的瞬间，他已蹦到了三
尺外的另一把椅子上。
“怎么没给你开门啊？我不开门你怎么进来的嘛？”嘻嘻笑着，他拈只樱桃塞在嘴里嚼。什么是喜欢？喜欢就是——她生气她骂人，你都觉得她可爱！
“勾勾指头用点法术也算开门？本姑娘用得着你来勾手指头吗？难道我自己不会用法术，不会穿门越墙吗？”
“所以说啊，明明可以穿墙，你却非要敲门，费这劲干嘛？”翻个白眼，澈曳对她的逻辑表示完全不能理解。这女人脑子肯定有问题。有法力不用，非要画蛇添足的敲门开门生火做饭
，伪装成普通人类的样子。还勒令他不许以真身示人，动手把他变成小孩子的模样……
“哎，我说，我到底什么时候才能变回本来的样子？”
明姬横他一眼。魔的姿色对凡人太有杀伤力了。这家伙在楼台镇一现身，瞬间迷死无数少女。要不是她见势不妙顺手把他变成了十三岁的小无赖，只怕这会儿还有妙龄大姑娘蹲在门外
哭呢……居然还想变回去？没门！“等楼台镇的女人都死光了再说！”
“是吗？”银发少年眼里闪过一抹嗜血的光，不怀好意的一笑，“那很好办嘛……”
“你敢！”一记爆栗迅雷不及掩耳的敲上他的头，纤纤十指扭着他的耳朵，“我告诉你，你要是敢为非作歹乱杀人，我——”
“你怎样？无非也就是跺脚，不理我，跟我翻脸，做很难吃的东西强迫我吃掉，或者在笃定我不会还手的情况下揍我。”少年翻个白眼挣脱她的魔爪，挥手复原起已经支离破碎的摇椅
，顺便恢复出自己本来的面目。
澈曳躺去，脑袋倚着靠背，目光却始终停留在明姬脸上。
“明姬，你知道我喜欢你。因为喜欢你，所以无论你做什么我都会帮你，无论你怎么欺负我我都乐意。可是，明姬，你能不能给我一点回应？哪怕只是很少的一点点……哪怕是你撒句
谎也好，就算是骗我说你喜欢我呢？”
话到最后，声音已是近乎哀求。素日杀人不眨眼的魔君此刻变得像个缠着大人要糖吃的小孩子，絮絮的纠缠，只是要她给自己一个回应。
叹息与唏嘘声同时响起。察觉到伽罗探询的目光，澈曳将头别到一边，不肯让他们看到自己眼中流露出的情绪。
倘若不是今日打开了前尘镜，只怕连他自己都忘了吧？原来，他和她，也曾有过那样单纯的相处，也曾有过……求而不得的过往。
镜中的明姬始终缄默。隔了好一会儿，他们才听见她叹了口气。“你想多了。澈曳，我和你只是合作伙伴。仅此而已。”
“合作伙伴？”回忆的雾色渐渐淡下去，镜面恢复成七彩的琉璃。伽罗想了想，问澈曳，“你和明姬呆在楼台镇做什么？”
楼台镇。迷津渡。离境天。难道说这块游离于三界之外又跳出魔界管辖的地盘并不是澈曳一个人所创？难道说这些事明姬也有份吗？
一只孔雀和一个魔……伽罗想不通。他们到底要做什么？
“收魂。”
简短的两个字从澈曳口中蹦出，夏兰正渊和伽罗同时一惊！
“收魂、镇魂不是封魂师的事情吗？你们魔……”夏兰正渊显然还没抓住事情的重点，伽罗却已经跳了起来。“难道说明姬帮你收买凡人魂魄送入魔界？”
自从踏上离境天的土地，很多事在伽罗心里就有了眉目。除了十二魔君之外，任何一个魔族踏入人界超过二十四个时辰，都会消散成灰烬——除非，他们上了凡人的身！
没错，夜渡迷津是需要付出代价的，这代价便是从此沦为魔界的奴隶——但是别误会，魔界奴隶的生活并不惨淡可怜，那些人的七魄可以留在离境天里过自己想要的生活。
或者去任何一个地方。
魔君要的只是他们的躯壳。不属于魔域和三界的离境天，其实就是人魔妖神借壳移形幻影通往人间的岔路口！
伽罗想起当初在楼台镇感知到的强烈魔气。那些从离境天渡河到楼台镇的人，恐怕并不只是误入魔界的人类，而是借他们躯壳去人间行乐的魔！
抬头看着澈曳。伽罗觉得自己越来越看不懂这个魔了。她更想不通，善良的、热衷帮助人类成全梦想的明姬，怎么会助纣为虐帮他干收魂的买卖？
“你误会了。她收的不是凡人的魂。”看出她的疑惑，澈曳把镜子收回掌心，“伽罗，你可曾听过一只凤凰的传说？”
伽罗怔了一怔，“是说凤舞公主吗？”
那故事她当然知道，承受了战龙之火和天帝掌劈的凤舞，摔下九重天，碎落凡尘，形神俱灭。
“明姬来人间，就是来收她的魂。”
确切说，是收集凤舞碎落在人间的无数根羽毛。
凤舞是明姬最好的朋友。对于她的死，明姬始终无法释怀。一次偶然的机会，她听几位上神说起，凤舞的魂魄随着身体碎裂成的七彩凤羽飘落到了人间，如果能集齐这些碎片送回九重
天上，也许就可以帮她招魂，令她重生。
“可这样做是违反天条的啊。”伽罗心里莫名地紧了一下，明姬恬淡的笑容仿佛就在眼前，她能够理解明姬这样做的动机和心情，但做这种事情所要承受的艰难和阻力未免……
“所以她才找上了我。”澈曳轻声笑起来，“虽说我是个魔，但这种悖逆天条的事情，还真就只有魔才敢做。”
凤羽飘散之后，化成了凡间无数场华美而绮丽的梦。明姬想要将那七彩斑斓的羽毛一片片收回来，首先要做的就是捕捉凡人的梦境。
那时的明姬还不是个织梦者。她做的只是捕梦和寻梦。因为凤舞之死是天庭禁忌，招魂这种事情更是不被天条允许，所以她只能独自一人秘密而缓慢的做这些事情。
直到遇见澈曳。
她在他手中看到了窥梦。
虽然对魔君的痴心不屑一顾，但明姬还是忍不住打起了那面镜子的主意——窥梦之下，所有的梦境无所遁形，她可以轻易分辨出谁的梦里飘着凤凰的华羽，哪里可以找到凤舞魂魄的碎
片。
澈曳很痴心，但并不是个傻子。乖乖交出窥梦以博红颜一笑这种事情不是魔君的做派。面对明姬的苦苦恳求，他答的也很直接：“想用窥梦，可以，但你必须跟我呆在一起。”
她走到哪里，他就跟到哪里。
他知道她图他的镜子，他更知道自己要的却是她这个人。
诡秘的笑容里隐隐藏了一丝胜券在握的得意，澈曳望着那双美丽的眼睛：“如果集齐凤羽后你还是很讨厌我……放心，澈曳从此不再纠缠。”
明姬权衡了很久，也斗争了很久。她讨厌澈曳，可是又始终放不下帮凤舞还魂的愿望。想了又想，掂量了又掂量。终于，她深吸口气，郑重对着银发的魔君点了点头。
『伍』
“然后呢？”
然后？澈曳眼里溢出一抹亮色，“然后我和她行走人间，装作一对姐弟。从楼台镇开始，四处寻找飘有凤羽的梦境。——那样的找寻太过辛苦和艰难了，实在没有成效。所以我干脆放
出话去，说只要拿来美梦，什么都能换的到！”
他是魔。他不像明姬，只会单纯枯燥的寻找，难为自己。他知道人的弱点在哪里，他也很乐意利用这些东西。
就像后来夜渡迷津的传说，澈曳挂了一个漂亮的诱饵在竿头上，静待鱼儿们自己咬上钩。区别只在于，那时人们要为欲望付出的代价，不是三鞭离魂堕入魔道，而是将自己的梦境双手
奉上。
迷津渡下沉浮的欲望滔滔不绝，有所乞望的人心也亘古不变。
听到换梦的传言，无数人赶来凑热闹。明姬马不停蹄的透过窥梦从他们的梦境里筛查着凤舞遗留的碎片，而澈曳则利用自己强大的法力，一一成全和满足那些人的欲念。
“这生意对你来说很不划算。”夏兰正渊突然开口，“明姬拿到了她最想要的东西，但你并没有从中得到任何好处。……哼，别告诉我你们魔一直都这样善良！”
二道士不相信魔族会不计回报的为任何人付出。在他的认知里，妖魔鬼怪这些东西，始终都是狡猾嗜血且十恶不赦的。
“魔族没你想的那么不堪。”澈曳冷笑，“也不看看你有什么立场说这些话！你父王说是十二魔君里脾气最坏的一个，不也为了夏兰霜……”
话没有说下去。二道士狠狠盯着澈曳，眼里几乎要喷出火来，“我警告你，不要动不动就拿我母亲出来说事儿！”
澈曳也不生气，伸手给自己斟了杯茶，他悠然道：“承认也好，不承认也好。夏兰，你身上不过只有四分之一人类血统。细论起来，几乎可算是一个完整的魔族……不，你比一般的魔
要强得多！甚至连我都不确定你的力量到底有多强。你一踏上离境天的土地便引得红月似血魔气爆涌……事实摆在这里，你自己心里也都明白。却还要坚持什么降妖除魔的狗屁理论？
不觉得自己很可笑吗？”
“我……我可不可笑不用你管！”
“好了好了！”眼看夏兰正渊按捺不住要冲上前跟澈曳拼命，伽罗赶紧蹦出来插科打诨跑圆场。“夏兰的事情过后再说。澈曳，接着讲你和明姬的事。”
“没什么可讲的了。”澈曳仰面靠在身后的柱子上，自嘲般哼了一声。“没错，我确实没那么善良。魔是不会付出一切而不求回报的。”
只是，他要的东西，不是别人以为的那些利益。——明姬脸上甜美的笑容，足以给予他最大限度的满足。
付出再多都无所谓。澈曳享受的是明姬每次找到凤羽碎片时脸上闪过的欣喜。无论平时多么冷若冰霜，这种时候她总会像个孩子般雀跃着跳起，脱口而出叫他的名字，“澈曳！你看！
我又找到一片！”
前尘镜中的光芒流转在指尖，曾经亘在天神和魔族之间，宛如铜墙铁壁的偏见与敌视，就在这样欣喜的呼唤和笑容中，渐渐消融。
日子久了，两个人有了默契。明姬找到碎片时不会再像以前那样激动，而只是抬起头给在一旁忙碌的澈曳一朵笑容。再后来，闲下来的时候，她会絮絮叨叨给他讲自己搜集了多少片凤
羽，还差多少就能够完成，又给他讲自己跟凤舞以前的事。
她从没对他说过一声谢谢。她只是对他说，等将来凤舞复活了，自己一定会带她去魔界做客。
说这些话的明姬并不知道，其实澈曳希望她永远集不齐那凤凰的魂。
“我偷偷藏了几片。”澈曳在镜子旁边解说，指着画面中拿走凤羽的自己偷笑，像个奸计得逞的小孩儿。
集不齐凤羽明姬就不能回天庭去，不回去她就能一直留在他身边。澈曳可不是那种无私付出型的痴心汉，魔君和人类一样有私心有欲念。时光一页一页掀过去，从楼台镇开始，一站接
一站的辗转，他和她已在人间游走了近百年。澈曳不知道这样的幸福时光到底能维持多久，他只知道，情生意动之后，自己已经舍不得放手，舍不得让她从身边溜走……
下面的故事走向，伽罗能猜出个大概来。一旦明姬知道澈曳私藏凤羽的事情，定会勃然大怒。而两人要是真冲突起来，受伤的肯定是付出更多的那一个。再说明姬本就嫌弃他是个魔…
…
“瞒当然是瞒不住的。后来，她知道了我私藏凤羽的事情。”
不过，出乎意料的是，明姬没有生气。
从他手中拿走最后几片凤凰的羽毛，明姬第一次抬起头正视他那双红色的眼睛。她的表情很认真：“你放心，等把它们送回天界，我就回来陪你。”
那一刻，澈曳的心几乎要从胸膛里飞出来。他看着她，激动得一个字都说不出口。倒是明姬大大方方的笑起来，“说好的啊，集齐凤羽之后你就不能再纠缠我了——以后，换我来纠缠
你！”
“呀！镜子坏了？”听澈曳说着这些事，伽罗不由纳闷，“你说窥梦里承载着你们的记忆，为什么影像里却没有你说的这些？”
“傻瓜。”澈曳叹口气，顺手在镜子上挥了一把，眼神无奈的看着她。“最甜美的回忆都是刻在心里的，哪用得着拿镜子来记？”
语气里饱含的深情令伽罗心中无端一痛。望着澈曳的脸，她忽然发现，原来冷峭嗜血的外表之下，这位魔君竟然还有着一颗那么柔软的心。
突然很希望澈曳和明姬可以一直那么幸福的走下去。
虽然她也已经料到了。对他们而言，幸福，不过只是短暂的欢愉。
『陆』
前尘默默流转。
镜子里的明姬回到了天界，将苦心收集的羽毛碎片小心翼翼的交还给了凤王。然后，她回到自己的住处，悄然收拾了行囊，趁着夜色，溜下凡间——
楼台镇，澈曳在等她。
她不肯跟他去魔界，于是他便在人间预备好了一切。八抬大轿，聘礼成行。红霞帔，鸳鸯喜帕，还有珍珠镶嵌的衣裳……迷津彼岸，他亲手建造出离境天，一个既不属于魔界又游离三
界之外的地方。
他说：明姬，离境天就是我们的世外桃源。
说好了从此携手归隐，淡出天界和魔道，做一对遁世的眷侣。可是万万没想到，拜堂那日，跟着明姬身后尾随而来的，除了看热闹的百姓，还有无数的天兵天将……
迷津渡口，盛装的新娘上了红船。鞭炮齐鸣，航船起锚。与此同时，魔君麾下的人马也和冲上来的天兵们动上了手。
明姬私嫁魔君这事儿，孔雀一族断然不肯应允。明姬不是一般的仙子，她是天帝跟前的红人……婚礼前夜，孔雀们派了使者来跟澈曳明姬密谈，软硬兼施，非要明姬回天庭去。
没想到，澈曳和明姬态度坚决，寸步不让。澈曳威胁说谁敢拆散他们便要天庭好看，而明姬则扬言说，就算自毁仙籍转世成人，她也要跟澈曳遁入离境天！
孔雀们奈何不得他俩，只好悻悻回了天界。
原本事情到此也就罢了。澈曳要娶妻明姬要嫁人，谁都管不了的事儿。可不知道是哪只笨鸟嘴上没把门给走漏了风声，事情在天界宣扬开了，连带着明姬私自为凤舞招魂的事情一并被
掀了出来。天帝听闻后勃然大怒，勒令司法天神带着人马下界，无论如何都要把明姬捉回去受审！
往事一幕幕流过。伽罗看得目瞪口呆。渡船上，新郎官澈曳大开杀戒，无数的鲜血沿着他的指尖滑落，将整条河都染成了红色。
天神和魔族的尸首漂浮在河面上，刀兵相见的铿锵声中，明姬声嘶力竭的呼喊显得单薄无力。
就这样，一路从迷津渡口杀到了离境天。
明姬希望双方罢手。不要再杀下去了，她这样喊。可此时的澈曳已经彻底失去了理智。——对他而言，这一仗不过是几千年前仙魔大战的延续，早晚都要分出个高低。魔族嗜杀好战的
天性让他停不了手，脑子里唯一仅剩的念头，只是保护明姬，不让她被人抢走。
杀戮一直在继续。眼看两败俱伤的结局已是在所难免，忽然，陌生的天神赤手挡下了澈曳呼啸的刀锋。“这样打下去也不是办法。或许，我们可以有个更好的选择？”
“我的选择就是杀掉所有阻挡明姬嫁我的人！”
那人微笑着。澈曳手中再次扬起屠刀。“等等！”明姬扑过来抱住澈曳的手，扭头看着那男子，“青溪，你刚说什么选择？”
“明姬太傻了。”澈曳叹了口气，抬头对伽罗和正渊说。“我也太傻了。”
青溪给出的解决方案非常简单。——天帝要明姬回去，那明姬就跟他回去。至于以后……
“澈曳，就这样把明姬拽入魔界，你未免太霸道了。你该给她点时间想想清楚，也该给自己点时间好好准备一下。你也知道的，天帝打算要跟你们魔族修好。相比这样打打杀杀强拼硬
娶，风风光光去天界提亲成就一桩美事岂不是更好吗？我青溪在这儿跟你保证，如果明姬决意要跟你在一起，我会第一个支持你们，也会说服天帝成全你们！”
“这样是很好啊。”伽罗说。青溪很讲道理，方案也确实可行。“你和明姬可以名正言顺的在一起，这个提议很值得考虑。”
“我这辈子最后悔的事就是信了这个骗子的鬼话！”澈曳暴躁的捶了一下桌角，震得白玉茶盏在桌上乱跳。“别让我再看见这个混球，只要看见他我一定会杀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