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告诉德姬司徒颜皓喜欢她,也说了自己似乎缺失掉一段记忆。唯独隐下手臂上的那只狄兽,绝口不提司徒颜皓告诉她的故事。
听她讲完,德姬笑:“阿月,你可知道幻色琉璃珠的名字叫什么?”
唤梦。
那颗不停变换颜色的珠子,它叫唤梦。
“催动咒语,塞在枕下,你能梦见自己失落的一切——但是,阿月你要想清楚,到底要不要记起那些事。”
想了又想,到底是把心一横,催动了唤梦。
这个举动,大概是她这一生最后悔的事情。
司徒颜皓没有撒谎。她是容倾月,月狄堂的堂主,北地第一制毒高手。昔年纵马雪原,立下赫赫功绩,被燕王视作左膀右臂。
三年前她喝下了自己亲手调制的月倾杯,隐姓埋名来到了云国,做了德姬忠诚的影卫,直到他出现。
可是司徒颜皓也骗了她。如她所料,月倾杯是有解药的,只是他并不希望她喝下解药而已。
他不希望她记起她来云国的动机。
那个初衷并不是一击毙命的刺杀,而是一个女人无法遏制的好奇。她心中宛若神祇的男子——燕王,他始终念念不忘朝思暮想的爱人,是德姬。
纵使她拼尽了气力,提着性命为他打天下;纵使她不顾一切地付出,犹如扑火的飞蛾;纵使他早将她的感情收于眼底,了然于心……也还是无法用望着某人画像时那种深情的眼神看她。
甚至,他只用一句话就把她拒之千里之外,让她明白自己不及德姬的万分之一。
“对我而言,你只是一个臣子。”
她只是臣,而德姬,是他放在心底深处的爱人。这样的反差,让她如何去忍?忌妒宛如百爪挠心,痒得她坐立不安。愤恨不甘的女子最终决定去看看传说中的情敌——她到底有什么好,让他如此忘不了?
见了,看了,她如愿了。
但三年后,她最信任的师弟司徒颜皓来时,事情不一样了。
人心永远无法算计,她错估了自己,也疏忽了他。
当隐忍了十年的感情终于盼到了希望,司徒颜皓临时起了私心,想让她永远都记不起那段过往——他偷偷藏起了解药,真假参半地告诉她部分真相。
他知道,只要她能忘了对燕王的那份眷恋,这个机会,就能成全他和她的姻缘……所以他劝她放手,两人归隐山林,避世而居。
现在,唤梦之下,她记起来时的那些路。
却不知以后该怎么走。
这件事德姬洞悉了多少,她不知道。她只记得那天,公主将幻色琉璃珠给她时,别有深意地说了一句:“九颗珠子里,就数这颗最最有趣,变来变去,一会儿红一会儿绿,怕是连它自己都拿不准下次要变成什么颜色……”
现在想来,那句话,到底是在说珠子呢,还是在说自己?
{ 柒 }
他昏睡了两天一夜。
醒来时,她已不在身边。
倾月花六两银子从附近村落雇了个姑娘待在湖边木屋里照顾他,顺便将自己在梦中灌输给他的记忆坐实——从燕国来,往紫国去,不慎落水,被村姑救起……从他那里拿回来的月倾杯,最终又被她放回了他的酒里。她很熟悉那毒药的特性,无色无味,只要拿捏好剂量,便可顺心遂愿任意而为。
冗长的一梦之后,醒来的司徒颜皓没有忘记师姐。只是对她的那份痴恋,早已随着湖面上的秋风,渐渐飘散。
她坐在湖边的树上,看着白衣的身影消失在路的尽头。
司徒颜皓不会知道,相比月倾杯,人的记忆,才是这世上最毒的药。
忘了,也好,至少心不再会疼。
至少还可以在未来的路上,找到更中意的那一个。
一页过往,随风翻过。
她转身回炽日城去,就在背过身的时候,突然想起了他说过的那些话,那些两人相处十年他都没有讲过的话。
他耍赖般地握着她的手,理直气壮地对她说:“是啊,我就是喜欢你,从十二岁开始就喜欢了……”
倾月微微笑起来。
可是笑着笑着,就有泪水,沿着眼角,潸然滑落。
九璃珠前传·玉琳琅
{ 月华散 }
寂寞空庭春欲晚。
幽深的长廊仿佛没有尽头,迟迟的春色映入眼帘,却带着几分暗淡与萧索。山坡上梨花萎谢遍地,积雪般铺满了院子。
撇去随从,德姬独自沿着长廊信步。也不知走了多久,光阴横亘在那里,猛抬眼,便似从命运这头走到了时间的尽头——明暗交叠处,恍然有一道朦胧的背影。
她望着那人,略微蹙眉,怔了怔,徘徊间忽听耳际哗啦啦一阵脆响。转眼,但见水晶穿成的珠帘在檐下随风簌簌晃动,似一颗颗忐忑而兴奋的心,被春风激荡得起起落落。
隔着波光粼粼的池塘,白衣女子缓缓地转过身来,倏地一笑,清丽端庄的笑靥,温婉如微风般掠过了池塘,让人依稀闻到她裙摆上散开的那抹疏离而淡雅的香。
想了想,德姬屈身,恭敬地行了一下礼:“德姬见过琅华太妃。”
名唤琅华的女子垂手立在檐下,并没有退避,静待她礼毕、起身,方才悠然开口地笑道:“公主客气。你乃名震天下的镇国之巫,便是先皇在世也不必行此跪拜大礼,而我不过是个冷宫弃妃……如斯礼遇,琅华哪儿受得起?”
话虽如此,面上神情却淡定无比,隐约还带有几分倨傲。
“太妃哪里话,您是长辈——”言笑晏晏间,德姬绕过回廊,珠帘轻晃脆响,“怎么说也是一家人,这是晚辈应尽的礼数。”
琅华浅笑,静默不语。德姬趁势四下环视,没想到周遭竟找不到一个侍候的太监宫女,心里不由得生出几分纳罕来,面上却仍不动声色。
她自顾自地寻了个凳子坐下,佯作薄怒拍桌:“连个贴身的人都看不见……想必这些奴婢们一向偷懒,让太妃受了委屈,真正罪该万死!赶明儿我叫人查清了,一并全撵出去,给太妃另换几个得力的人来。”
其实有没有侍婢在侧跟随并不是问题的重点,顾左右而言他,只因她好奇一路走来,紫音阁里连个守门的侍卫都没有……如此松懈的防范不禁让人起疑,眼前的女子,真是传说中背负了弥天大罪,被禁足于此的弃妃?
听她这样说话,琅华敛了笑意,面上仍是波澜不惊,但目光落在德姬脸上时却不自觉地挑了一下眉。
“不关他们的事,宫婢们做事很上心,我的生活起居一向照顾得极好。”
稍稍一顿,嘴角恍然弯起一抹微笑,“只不过是我性子寡淡,清净惯了,一直喜欢独来独往。再说紫音阁素日也无访客……所以不爱叫他们跟着,竟没想到公主会来,嗬,是我失礼。”
德姬点了点头,不置可否。
紫音阁虽然不是冷宫,却是尽人皆知的禁地,加上这些年母后那溢于言表的嫌弃——宫眷贵戚们避都避不及,哪里还有人会来这里?
琅华她早年便不是什么十分得宠的妃子,获罪避居在此,落到这般境况,就算是宫女太监们私下里给她脸色看也不稀奇。
不过,相比这些敷衍了事的场面话和小腹诽,德姬更诧异太妃脸上从容不迫的神色,以及背后萧条冷落中透出的那股恬淡意味。
紫音阁与自己的想象相去太远,琅华看起来也完全不像是一个被囚禁的罪人。落落大方的笑容让她的脸笼在雾气里,更像一个扑朔的谜。
一时找不出话题,事先预备好的说辞千头万绪滚在一起,竟然没有一个字能出口。
单就外貌,眼前这位太妃也跟她想象中差得千里万里——姿容不过中上而已,气度虽显超然,但也没有十分过人之处。
父皇竟会被这样的女子所惑,差点儿犯了大错?她可真是想不通呢,莫说那位姿容绝代宠冠后宫的琬华夫人,便是素以“端庄贤淑”著称的母后,相貌也远在她之上。
母后。
想到母后,德姬心里不由得一沉。母后临终前的叮咛字字句句敲在耳侧。
她那么用力地攥着她的手,拼力撑起半个身子:“记着……紫音阁里的那个女人,万万留不得!”
留不得,可是又杀不得。
七年间,父皇和母后先后撒手人寰,留下的遗言皆与眼前这个女子有关,都是一句“不得”,内容却完全背道而驰。
父皇说的是:“杀不得。”
而母后却说:“留不得。”
一道难题摆在面前,德姬不知该怎么去抉择。如烟往事讳莫如深,上一辈的恩怨纠葛她知悉不多,只隐约听说,十五年前,皇妃琅华因长清公主之事而获罪——几番陈年旧事,细节早已无从考据。德姬翻过当日卷宗,琅华本该被判死刑,可不知道为何,父皇却只给了她一个软禁的结果。母后说,父皇是被那女子迷惑住了。
“她是妖孽!”偶然提起旧事,母后脸上的神情仍是显而易见的恨恨不止,用力地捶着桌子,震得金镯玉钏叮当乱响。
“你父皇是一时糊涂,被那妖女迷了心智才犯下这种错。那女人谋害公主和皇裔,罪该万死!这样一个祸根妖孽,怎么能留下?
“他糊涂,可我不糊涂……”
她不糊涂,可是父皇死了那么多年,她连一根指头都没动过紫音阁。
为什么?德姬忍不住有点好奇。在她眼里,母后是极其精明而强势的女人,有手腕,有胆魄,要是她真的想杀琅华,便是有先皇遗诏在头顶上压着,也照样会下手的。
就像当初父皇临终时并没有说过让她摄政,她却敢在遗诏里添上一笔,垂帘听政一样。就像她自己说的:“已在万人之上,还有什么不敢的?”
这样的母后……她恨琅华,却从不染指紫音阁。到底是“妖孽”二字成了魔咒,还是忌惮着别的什么?
德姬自顾自地想着心事,不由得一时出了神,微微喟叹一声。琅华坐在一侧,将她面上的种种表情尽收眼底,沉吟一下,忽然打破沉默:“公主可是在为难?”
“啊?”德姬虽仍低着头,眉毛却不由自主地微蹙。
“为难到底该拿我怎么办?”一语道破天机,琅华笑得云淡风轻。人间生死之事,她早已无所谓,只是看见这孩子为难,心中有几分不舍……琅华嘴角钩起薄笑:“先皇留了话不许动我,可你母后却断然容不下我——我猜她一定留了一道大难题给你。而你……此刻应该正是决断不下,到底是杀,还是不杀呢?”
“不。”德姬抬起头来,眼中没有多少惊诧。她看了看琅华,心里瞬间做出了抉择,坚定地摇头,“杀人何须我动手。我来紫音阁,只是因为我好奇……”
好奇你是怎样一个人,或者说,好奇你是怎样一只妖?
打小就听人说琅华太妃是妖,可直到刚才亲眼看见她,德姬才真的相信——是的,琅华她不可能是人。
面前女子亭亭玉立,宛若豆蔻年华里的一朵白莲。父皇若还在世,今年四十有六,她与父皇年纪相仿……再怎么驻颜有术,也不能年过四十还保有如此娇艳的容颜吧?
普通人更不可能周身散发出冰雪之气——没错,肉眼看去,琅华是个平凡到不能再平凡的女子,甚至没有传说中妖孽们那倾城倾国的脸。可她是德姬,生来就天赋异禀的镇国之巫。她看得透这位太妃脸上散发出的玉色光华,从指尖流泻出的涔涔寒意,还有周身缠绕着宛如流光的白汽。
德姬别过脸去,轻轻闭了一下眼睛,挫败之意浮上心头,忍不住竟有几许愤恨。天赋的灵力让她可以睥睨天下,多少年来从无敌手,可没想到,今日却看不破琅华的真身!
她竟然看不破她的真身!
琅华,你到底是锋芒尽敛后安静如水的不老凡人,还是传言中大奸大恶的妖孽,法力深不见底?
德姬灵光一闪,眼睛里猛然绽放出一丝活泼,像极了起了促狭之意的顽童,只差没扑过去揽住她的脖子。
“别管我父皇母后说过什么了,他们是他们,我是我。阿璃只是好奇……非常非常好奇。我来,是因为想听你说说你的故事……太妃,跟我说说,好吗?”
话到尾声,近乎撒娇地央求。
虽明知她是在做戏,但听见“阿璃”二字的一瞬,琅华的身子还是猛地颤了一下,心底最柔软处的隐秘,似是被这个名字所牵引,勾起细微薄凉的痛意。
翩然转身,弹指一挥,满庭落花顿时如雪片般飞起。
“你可知我是谁?”这一句,似是问她,又像是在自问。梨花被风托起,倒着飞回枝头,一簇簇白花明媚繁艳。
数十载光阴亦跟着匆促倒流……昔年梨花深院,红墙碧瓦之下,也曾有笑靥如花的回眸,俏生生的哂笑和打趣。
尾随而来的少年,轻狂地叉腰喝问——“喂,你可知我是谁?”
{ 梦云寒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