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一别,他俊逸出尘的相貌,板着脸像夫子般的语气,还有被喊做“怪大叔”时尴尬的神情,就都是停留在她梦中的短暂回忆,一觉醒来,便匆匆散去。

想到这些,凝烟有些惆怅。

但惆怅还来不及聚起,就已然被身后凌乱的马蹄声惊乱。

咦?原来三百年前的古人也蛮张扬的!

一大群白衣佩剑的少年郎,骑着高头大马,肆无忌惮地沿着官道冲过来,脸上的表情十分生动到位,生怕别人看不出他们是要去跟人打架一般。

而迎面……凝烟瞪大了眼,天啊天啊,做梦也没想到,自己居然有朝一日能看到活的流苍武士。

太帅了!传说中受雇于燕国,来自流苍国的黑衣武士,个个腰间都有鲜红醒目的标记。行动迅疾如风,出手快如闪电,不过眨眼工夫,满脸打群架表情的白衣少年们就被掀翻在马下。

方寂说得不错,清州这地方最近真的不太平。

黑衣人对白衣人,刀剑齐鸣,官道上顿时厮杀成一片狼藉。

凝烟躲在树后,一时摸不透什么状况,也就不知道该伸手去帮谁。眼看这场群架打得差不多了,想想,“明哲保身”四个字还是比较靠谱的——好吧,拎起月影剑,开溜。

谁承想,没出五步,就被一柄银枪指住了喉咙。

“把东西交出来。”

银枪的主人长得很俊俏,看衣着,是流苍武士。可,这台词怎么听着那么像劫匪的调调?

凝烟笑笑,十指不动声色地扣紧剑柄:“这位小哥,我们……不认识吧?

别,别这么凶。”微微退后半步,她指指地上的包袱,“银子呢,确实有一点点,小哥想要的话……”

“我不认得你,但我认得你手里的剑。”那枪尖再度抵在她喉咙上,身后,似乎也有其他黑衣人组成了围障。

月影剑——凝烟低头看看手里的剑,突然意识到,这群人原来是冲着方寂来的。嗯,早知道怪大叔被人盯上了,就不偷他的剑了……不就图个用着顺手外带想留个纪念吗,竟然要被人以命相胁,招谁惹谁了啊这是。

“别废话!”见她走神,流苍武士怒喝一声,“快把东西交出来。”

回应他的,是一声清鸣。

月影剑出鞘。

精巧的剑花飞过,执枪的流苍武士只觉眼前一黑,便什么也看不到了。

耳际只听得风声凌乱,女子咯咯的笑声荡在树梢:“我不晓得你们想要什么东西,不过下一次,切记别拿枪指着我,本姑娘可是会生气的哟。”

{肆 }

砰的一声巨响过后,茅屋的门就只剩下了半边。

方寂从书桌后抬起头来,正对上凝烟怒气冲冲的脸——她一手叉着腰,一手将月影剑支在地上,活像只张牙舞爪的猫儿。

“你故意的是不是?《清州夜谈》明明就在你手里,可你……别说明示,暗示都不给我一个!害我白白跑了三十里山路!三十里啊,你……”

“你怎么知道在我手上?”方寂冷冷扫一眼她身后,看来,那门是没救了,明儿得下山再买一扇回来,“道听途说的话做不得准,还有,下次借我的剑,麻烦先说一声。”

“道听途说?”凝烟翻了个白眼,“大叔,做人实诚点行吗?”

“流苍武士的话可以不听,江湖传言也不能乱信,可——”凝烟指指身后,“你落霞堂嫡亲弟子的话,也是胡乱瞎说的吗?”

搞定流苍武士之后,她火速奔到叶家,上蹿下跳翻了一个遍,却连《清州夜谈》的影子都没找着。万般无奈之下,只得抓了叶家的人,亮出身份直奔主题——可听到的答案,却是《清州夜谈》早已散逸江湖,不在叶氏手中。

谁能理解她那一刻幻灭的心情?

实际的情况与她们先前预计的根本不一样,凝烟清楚地记得史书上的记载,目前这个时间,《清州夜谈》应该在是叶家。

可早上,从叶家人的描述里她惊悚地得知,《清州夜谈》早已流落江湖多年,而且,还在传闻中演变成“藏宝图”和“武功秘籍”,引得无数武林人士热情高涨,纷纷为它组团干架,不惜抛头颅、洒热血、至死方休……现实跟预测出入那么大,她真的怕自己白来这一趟……虽说拿不到《清州夜谈》,她就能多在这里停留些日子,也就可以继续调戏一下那个隐居在山里的木头大叔。可万一真的找不到那本书,她又该怎么回去面对公主黯然的脸?

就这样,一路揣着悲喜交加的心情往回走。

然后在明月山下,遇见那一群早上被人暴揍过的白衣少年。

大概是因为早上见到过她挫败流苍武士的“壮举”,少年们望向她的神情十分敬畏。又因了月影剑的缘故,他们很轻易地便相信了她是方寂关门弟子的说辞,拿她当同门师妹,热络地攀谈起来。

而后凝烟才知道,那么多人跑到清州踩地皮的原因,并不是想从叶氏那里得到什么,而是因为江湖盛传,方寂身上带着半本《清州夜谈》!

——大概是在四十年前,《清州夜谈》落入清风荡的手中。多年来,风氏家族一直小心珍藏着这本书,可是不知道为什么,二十年前,那本书突然被一分为二,半本交给了落霞堂堂主方寂,另外半本,从此下落不明。

联想起昨夜方寂的反应,凝烟明白,方寂大概是误会了自己,把她当做了流苍武士之类,处心积虑抢夺“宝藏”的人。

她能理解,但还是很生气!

无视身后白衣少年们眼珠子快要掉到地上的表情,她换了正色的神情,问方寂:“告诉我,那本书到底在不在你手里?”

“你先告诉我,”他站起来,挥手示意一众白衣少年先退下去,才又说,“你要那本书,到底想干什么?”

{ 伍 }

这是第一次,他与她,凝重而严肃地对坐,谈及那些一直藏在调侃笑闹背后的正经事。

凝烟知道,在让方寂知道自己究竟为何而来之前,首先得让他相信,自己真的来自三百年后的世界。

她知道该怎么让他相信,但同时也清楚,那样做,真的很残忍。

想了很久,终于还是叹了一口气,望着他:“我说,你听,不要觉得惊讶。如果有错的地方,你告诉我。”

“落霞堂堂主方寂,二十年前,曾与风家大小姐风婉宁有过婚约。但那个婚约没有作数,因为风婉宁在婚礼当夜失踪。现任的清风荡掌门风语涵,是她的女儿,你在她接掌清风荡之后就退出了江湖。”

见方寂默然,凝烟继续说道:“这些,是随便在江湖上打听一下就会知道的事情,没有什么奇怪。但我却知道,事情没有那么简单——风语涵区区弱质女流,却可以撑开清风荡一片晴空,其实是因为她有个权倾天下的爹。”

方寂的眉头挑了一下,这件事,即使在清风荡,也不会超过五个人知道,她怎么……还来不及问出心里的疑惑,就又听到她说:“我会知道这些的原因很简单,因为云国的国史中,清楚地记载了这一节。

“燕王登基之后,语涵会受封成为公主,你的名字因为与她的纠葛而留于史书……方寂,你不用那么诧异地看着我。要知道,我唯一的本事,就是过目不忘。”

偏巧还是德姬公主身边的女史。

“清风荡会在风语涵手中迎来它的最后一个盛世,但那之后,它会渐渐湮没在烟尘之中,成为历史。风语涵是云国史上唯一一个隐身江湖的公主,也是第一个终身不嫁的公主。”

想了想,那后半句话,终究还是咽回去了。

据说,那是因为你,方寂。

她小心翼翼地打量一眼方寂的表情,把自己的语调压得尽量平静些。深吸了一口气后,她到底是要说出那句话了。

“我知道《清州夜谈》既不是藏宝图也不是什么武林秘籍,而是一本惊世预言书,因为我来自三百年后的皇城。这本书对云国的未来十分重要,但在我们那个时代,它早已失传。

“方寂,如果可以,请你帮我……不,你不是帮我,而是在挽救三百年后云国的命运!”

这是第一次,她直呼他的名字,而不是故意喊他“大叔”。

方寂始终沉默,在他的沉默里,凝烟絮絮又说了很多话。诸如此后三百年间许多的跌宕起伏。她那个时代的困厄,国家危亡的局面,公主的苦心,还有她的来与去。

终于,她看到他眼里的狐疑渐渐散去,取而代之的是一丝信任和释然。而眼睛更深处,是一丝浅浅的痛楚。

到底是刺痛他了吗?风婉宁,风语涵,纠缠了他半生的两个女子,还有那些藏在他心底可能一辈子都不愿提起的往事,却被她这样轻巧地拎出来摆在桌面上证明自己的来历,是不是太残忍?

凝烟几乎是屏住了呼吸,一点一滴地考量着方寂的表情。而他,也正用审视的目光望着她。

时间几乎凝在那里,尴尬如影随形,令人动弹不得。

不知过了多久,方寂才开口。

“《清州夜谈》的前半部,你可以看。”他伸手拿过月影剑,机关一挑,剑柄处内藏机巧——那薄薄的书页,竟然就藏在月影剑中。

“但这本书的下部……恐怕很难拿到。”方寂的指尖摩挲着枯黄的书页,眼前浮现起多年之前,那女子哭着把书交在他手中的情形,不由得一叹,“如果我没有猜错,后半部应该在京城,在燕王那里。”

“燕王”二字出口,就难免要想到风婉宁。

眼神渐渐暗淡——这么多年了,他一直都在后悔,如果当初没有放婉宁走,那事情也许就不会变成后来那个样子吧?

是他放了手。以为爱她最好的方式就是成全,所以才让她追随心爱的人远走高飞。却不想,当她回来时,眼中会蒙着那么深的哀怨。

二十年过去,他已经无从知晓婉宁和燕王之间发生了什么,只是忘不了最后那夜,婉宁弥留之际,将这半本《清州夜谈》交在他手中时,眼中汩汩而下的泪水。

那本劈成两半的书,是她送给燕王的定情信物。

可是最后,她却说:“阿寂,永远别让他得到这半本书。你要知道,男人对权力的执迷,是这世上最可怕的东西。”

{ 陆 }

两人一夜没睡。

凝烟背完了那半本《清州夜谈》,而方寂,四十年来第一次,对人敞开心扉,说出自己的故事。

天快亮的时候,凝烟伸了个懒腰,站起身来。

“大叔,就在这里告别吧。”她笑着,却连自己都觉得嘴角的弧度十分牵强。

真不舍得离开。但,她的使命就是不惜一切拿到整本《清州夜谈》。那后半部……京城,就算是龙潭虎穴,她也都要去闯闯看的。

大叔,就此别过吧。

“我会记得你的。”她说,“因为……你烧菜很难吃。”

她说着,笑着做了个大鬼脸。

可当背过身去,泪水突然就湿了眼眶,一个相处半月的古人……却让她不由得落下泪来。真是太没出息了,别说公主,就是离茵她们几个知道了,也一定要笑话死她的。

眼泪掉下去之前,有手帕递过来。

而随着帕子一起过来的,是一句始料不及的话——“别哭了,我陪你去。”

猛然抬头,只见方寂脸上淡淡的一抹笑意。

“我陪你去京城拿那半本书,等拿到了,你再跟我道别也不迟。”

凝烟心中,瞬间姹紫嫣红开遍。

一个多月之后,和风镇。

恰是和风镇每年一度的狂欢之夜,她拖着方寂,游走于如织的人流之中。

烟花在头顶炸起来的时候,凝烟捂着耳朵抱紧他的手臂,忽然觉得,无比安全。

借着薄薄的醉意,她的脸,顺势就贴上了他的胸膛。

她不知道别人如何去表达爱。

含蓄的,还是隐忍的,或者是像方寂那样,因为深爱,所以放手,然后痛悔不能自拔,进而一生负疚。

她不像他。她是凝烟,月华殿女史,被称做“云宫最二女官”的凝烟。

在她看来,如果喜欢,那就要说出来,就像饿了要吃,渴了要喝。简单,直白,不需要绕圈。更何况,过了今夜,天晓得以后还有没有机会对他说出那点心意?

所以,在烟花此起彼伏的间隙中,凝烟突然就转过头,吻上方寂的脸。

“大叔,我喜欢你。”

熊熊的火把底下,她看到他的脸红得万分尴尬,不由得扑哧一笑,揶揄道:“哎,你不要这样嘛,人家一个小姑娘都没有不好意思,你不好意思什么啊?”

“别胡闹。”方寂脸色变了变,试图推开她,却奈何不得那紧紧缠住他的手臂。“丫头,我不是适合你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