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日,是她亲眼看着他饮下的失魂引。
毒酒穿肠,前尘俱灭。
他不应该,也不可能记得那些往事啊!
“上天仁慈,情理之中,总有意料之外。”他笑起来,看清她的踟蹰,忽然感到安慰,“我下在你杯中的亦是七步断肠之毒,可今日,你不照样还是好好儿活在人间?
“云泽有能耐救回你,我的族人自然也有办法解失魂引……”
话锋一转,他坦白地说出这一出的前因后果。
月神庙相遇的所谓巧合,确实是他的故意安排,至于不记得她的表象:“我要是不装作失忆,不以燕国细作的身份绕进来,云泽那样的老狐狸……怎么可能让我有机会接近你?”
更别说是住在王府别院里。
云泽以为他此来是为了机密,所以设下请君入瓮的圈套,让他陷进来。却不料层层掩盖之下,他真正的目的,只是接近如织而已。
其实,如织并不确定洛鸣辰的话到底有几分真,几分假。
——这才是身为细作的命运与悲戚。他们编织过太多谎言,年复一年过着把虚假当真相的日子。颠颠倒倒、虚虚实实,弄到最后,连自己的真心在哪里都看不清楚。
更别说去相信别人。
但此刻,她背转过身,在卧房无人的角落里,还是落下泪来。
对她来说,有那么一句后悔,已经足够。其余的……他那些温情,是利用还是故意,是诱惑还是圈套,她都不想再追究了。
还有什么意义呢?
就像当年,她明明放不下他,却依然坚守自己的忠诚,不肯为他变节。
就像那日,他明明是真心爱她,却还是把鸩酒推到她面前去,眼睁睁看着她喝下。
那种时刻,恐怕彼此都想不明白,心里到底爱还是不爱。
又或许,站在各为其主针锋相对的立场上,爱情原本就只是一丝缥缈的幻影,红尘里虚无的游戏。
风过后,便了无痕迹。
银城那夜之后,他和她各自回到应有的轨迹上去,装模作样地过着以前的生活。
然后很快,便交锋。
其实洛鸣辰很早就知道她的存在,只是没想到,云国安插在燕京的密探竟然会是自己的心上人。
如织已经洞悉了真相,可他却还被蒙在鼓里。直到有一天,他带她回到洛云庄,介绍给他的族人。
就是那天,他的祖母,那历尽几十年沧桑,在暗流纵横间无往不利,靠着庞大的情报网络帮助燕王稳定了天下的老者,在看见如织的一刹那,眼中露出点点精光。
狐疑转瞬即逝,抽丝剥茧查下去,很快,如织的身份便暴露无遗。
她从丞相那里偷到军情,抽身离开京城的那夜,立在城头率兵将她截下的人,正是怒不可遏的洛鸣辰。
刀兵相见的结局,是她寡不敌众。
被俘,军情被缴,人赃俱获。
所有的面具都被撕破,她潜伏了整整三载,却在最关键的时刻,成为一颗败子。
一着不慎,满盘皆输。输掉了云泽的苦心算计,也输掉了她所有的尊严骨气。几番受刑、折磨,而后沦为他的阶下囚。
{ 劫,惊梦 }
“你打算怎么办?”瓷碗里的羹汤微有些烫,她捧在手心细细吹凉,这才递给云泽。
“事情并不如你最初设想的那样。那么,是不是……”顿一顿,思量了一下,才问出后半句来,“可以放过他?”
云泽看她一眼,不说话。
久久缄默。
“你可以不告诉我的……”他忽然苦笑起来,“不告诉我,直接放他走,或者更甚一步,跟他走……”
“云泽!”如织打断他,眼里有几分怨愤,“我还不至于忘记自己是谁,原则是什么!”
忠诚,她对他,始终是要保有那份忠诚的。
想到这一点,云泽忍不住叹了口气。忠诚、服从,她忍痛扼杀自己的爱情,不惜牺牲自己的性命,却始终,只是为了坚守底线和原则,完全不肯给他半点……其他的可能。
这么多年了,她难道不知道,自己想要的,并不是那一份忠心耿耿?此刻站在她面前的自己,究竟是个太过成功的主人,还是最挫败无比的丈夫?
“你希望我放他走?”
见她点头,云泽咬了咬牙,只觉有一股邪火沿着喉咙渐渐烧上来,烧得他忍不住想破口大骂,醋意怎么摁都摁不下去。
那句压在心底六年的话,终于还是脱口而出:“不可能!你别忘了,洛鸣辰他欠你一条命!”
就算洛鸣辰此来不是与自己为敌,就算他真的还爱着如织,就算……如织可以不去在意那些曾经的伤害,他也无法原谅。
他不能饶恕那个叫洛鸣辰的男人。
他,必须死。
云泽想起六年前如织出现在自己面前的样子,不由得心如刀绞。
他爱她,却一直没有找到合适的机会把话明白地说出口。她在燕国三年,他牵肠挂肚如在火上煎熬辗转,被思念折磨得不成人形。好不容易盼到她归来,没想到却是那样凄惨的一幕——如织立在中庭。披了发,赤着足,素衣褴褛,犹带着点点受刑时的血色。她眼神空茫,声调悲戚:“王爷,如织没用,没有完成您交代的任务……如织回来领罪……”
一颗心,顿时恨不能碎裂成行。他捧在手心视若明珠的女子,竟被那个男人伤成如此模样!
是的,从那一刻起,他便起了杀心。
即使洛鸣辰不自己送上门来,他也不会轻易放过他。十年八载,天涯海角,无论如何都不会放过——就算不能千刀万剐,至少也要,血债血偿。
“走。”
一个字,短促轻薄,却包含进了千言万语。
“鸣辰。”她推搡他,见他岿然不动,越发着急,“王爷已经动了杀机,你快走,现在走还来得及,带着我的腰牌出城,也许还有机会……”
她不想看着他死——六年前不想,现在依然不想。
当初在大狱里,并不只有他备下了毒酒,她也一样在酒里下了毒。只是,将手伸入怀中的一刻,她迟疑了。
最终,她丢进那酒盏中的,是失魂引,而不是断肠毒。
这让她终于看清了自己——她只想让他忘了自己,而不是想看着他死。
终究是输给了自己。
输给了最后那一寸,不确定的心。
可是她那样的难过。
酒水入喉,她便明白了,他爱的,到底还是比她要少……洛鸣辰放入她酒里的,是没有掺半点假的,烈性毒药。
这些年,怨过,也恨过。
想过他怎么能那样狠心,也猜过他是否有点难过。但最后,每次想到他已经忘记了自己这件事,如织便幽幽一笑,把万千心思全藏到面具后面去了。
千算万算,唯独没想到,他会再次找到她,告诉她那些疼与悔。
他不会知道,这一句,对她,已是足够安慰。
虽然已经太迟,虽然已经没有未来可回头。
但至少,她知道自己曾经的那些爱,没有被辜负。
{ 失,彼岸 }
那一剑刺过来时,几乎是本能地,如织挡在了洛鸣辰的身前。
剑锋急转直下,一声清脆的碎裂声划破漫长的夜空,如织的身子缓缓地从洛鸣辰的臂弯里滑了下去。
她看见云泽难以置信的脸,他手中的长剑跌在地上,却不见半点血腥。月光穿过树梢柔柔地洒下来,长剑闪着银辉,映亮他含泪的眼。
“如织……”
“对不起。”涩涩地漾开一抹微笑,她开口,却只为道歉,“为我做了那么多,甚至不惜给我收魂续命……我却始终没有回报你。”
转过头,望一眼身后的洛鸣辰,又对云泽道:“我不要什么公道,也不要你帮我报仇。”目光一点点凄迷,却带着不容反驳的坚毅,“我只求你,放过他。”
洛鸣辰一直以为自己什么都记得。
其实他遗忘了最最重要的一环。
廖如织六年前便已死去。
——燕京大牢中两人对饮,他喝下失魂引,而她饮下七步断肠,气绝身亡。
后来,是他亲手将她葬在了银城的雪山下。
怀中的人……不过只是一缕生魂罢了。
如织死时,心中有遗憾,有情结,更有放不下的种种责任与使命。所以那一缕魂魄没有消散,而是一路飘荡,辗转回到了云都炽日城。
云泽见到的那个站在中庭的女子,其实不过是一缕即将消散的魂魄而已。
为了留住她,他不惜深夜闯宫,屈尊跪求自己的侄女德姬公主。
——公主天赋异禀,生来便通灵异之术。
他脸上那为了救如织而不惜一切的神情打动了德姬,出于对皇叔的悲悯,她破例行了法术,用自己腕间珠串上的一颗紫琉璃珠镇住了如织行将飘散的魂魄。
而后,借着云泽的血,让她重生。
后来如织嫁给了云泽,与爱无关,只是因为德姬公主下在她身上的血咒——借了他的血脉,那就必须对他绝对忠诚。
说到底,眼前的廖如织不过是个用幻术塑出来的人偶娃娃,只有魂,没有心,空有皮相,却没有血肉。
而此刻。
璃珠已碎,红颜幻灭。
看着那一缕芳魂转瞬成烟,云泽的眼泪再也抑制不住,直直地砸了下来。
如织早已消散不见。
皎洁月华之下,就只剩下他和洛鸣辰两个人,傻傻地站在那里,相对无言。
过了很久,云泽拾起地上的剑,默默背转身去,出了那院子。
三个人的劫,两个人的悔。空有深情万种,最终还是,赢不到她的心。
洛鸣辰低下头去,看见掌心里有一颗碎成几瓣的紫琉璃珠。
珠子上有着繁复的花纹,凑在一处,依稀拼得出是个“织”字。
眼泪落下去的时候,他仿佛听到她在轻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