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抬起头来看我,谁准你低头的!”店花更恼怒了,索性拉着我的肩鼻顶着鼻,眼对着眼,“从今后我准你乱看,不过只准看着我,明白了?”

我下意识地点了头,有点昏昏沉沉的。

店花脸更红了,嘴角却抿了起来,眸中的碧绿变得深邃起来,如流光美玉。原本店花是准备吓死我,如今是要迷死我了。我真是瞧傻了,看见店花嫩嫩的唇压下来飞快地亲了一下,又摆出认真的姿态来:“那就说定了。”

娘嗳,人家说电闪雷鸣吓病了的人容易发癔症。发癔症的店花把伞卡在树枝上便溜下树,消失在茫茫雨色里。那夜我失眠了,在树上辗转反侧,又坐起来看着头顶的伞发怔。我这才发觉店花对我是有那种意思的,若有似无追随的目光,空了就会添满的碗,还有空闲时剥好的花生仁,除此以外,愚蠢的我没发现什么蛛丝马迹。

不过,心下还是为那蜻蜓点水的亲吻乱了方寸。

次日我没有去凉茶铺子,无处可去,就只能去锦棺坊。进门见绿意正跟柳非银斗嘴,白老板在算账,有客人来不分贵贱都好茶好水的招呼上。绿意不待见我,大约是白吃白喝了些日子,替他家老板心疼银子。见她摔摔打打,没个好脸色,恨不得将那香茗泼到我脸上。再厚的脸皮也快兜不住,柳非银招我附耳过去,笑得挺奸诈:“凤彩,那个小朱伙计为了你跟她翻脸,她那是嫉妒你呢。”

我只能当笑话听听,喝过香茗蹭过饭,绿意立刻瞪着眼,挺泼辣挺直接:“你什么时候离开风临城?”

“快了。”

“要走就快些走,这样拖拖拉拉招猫逗狗的不是讨嫌么。”

我脸皮够厚,倒也不怕被人数落几句就直起地一走了之。柳非银闲时嘴碎跟我说,绿意以前喜欢过一个男人,那个男人却只是利用她。绿意倒不怕喜欢上别人,却也是格外慎重。柳非银还说,既然是绿意看上的,八成是个不错的家伙。

夜里店花又来了,他爬树挺利索,坐在枝桠上问:“今天怎么不来?”

“我去白老板那里了。”我截住他偷瞟我的眼神说,“对了,朱雀,我快离开了。”

店花立刻瞪大了眼,呼吸都屏住了,有些难以置信似的。

“原本我来这里就是找人的,既然找不到我便要走了。”我赔笑,却怎么也不能做出轻松愉快的模样来。店花的脸上却有了裂纹似的,我当作没看见,继续说,“朱雀啊,你以后好好过罢。捱不住便回家,家才是最好的。”

其实绿意说的也对,这样拖拖拉拉的确害人。

可是我却没有后悔过。

店花那青山绿水的眉眼,生生往心肉里钻,疼得叫人咬紧牙都忍不下。这张脸却开始有了哭意,硬生生的忍住,眼睛瞪得快要裂开,眼白已经红透:“你你……我……我们说定了的……你你……你反悔……”

我淡淡的敛眉:“我并不记得跟你有什么约定,你记错了罢。”

这席话说完,我跳下那株离树,兀自往城里走。

如今我才看清楚自己骨子里那股小家子气的鸟性是改不了的,我是麻雀,成了精在这美丽的疆土上走一遍,也只能这么多。再多便是奢求,是强求。而有些东西是强求不来的。

我去了锦棺坊,薄薄的晨曦中,白清明与柳非银支了一个竹塌在门边下棋。

老板没回头,只是问:“凤彩,你可要想明白,这东西你不愿意谁都强迫不了。”

柳非银咬着手中的棋子,有些惋惜似的:“你错过这回可没下回了,现下还有谁这么老实的,还真是笨得可以。”

他们都心如明镜,倒是我觉得天衣无缝,着实雀目寸光。

我有些不好意思:“拿了不是自己的东西,终究心里过不去,患得患失这般难受,还不如还了。”

白清明没再多说,伸手束起发,从袖里拿起法器月华剑。

封魂师,用扇和剑做法器,扇舞镇魂,剑舞渡魂,扇剑双舞那便是灭魂。

刹那间紫灰色的发丝在第一缕晨光里闪闪发亮,他的身姿犹如彩蝶起舞,足尖离地,袍脚的花生出了香气,落满了月华的剑影劈开我的灵台。

一根长长的七彩流光的尾羽轻飘飘地落在了地上。

「城外庙里的菩萨,慈眉善目嘴角微翘,怜惜地望着凡间渺小的生灵。菩萨他高高在上什么都能看得见,我又能逃到哪里去?」

昨昔的我,是没什么奢求的。

麻雀嘛,顶多是做做梦,妄想着有一日能变成凤凰,翱翔于九重天之上。其实心里比谁都清楚,这世上还没听说过几只麻雀能修炼成精的,机缘是可遇不可求的。于是我每天在一个叫醉梦轩的店铺屋檐下,日子过得寡淡却安生。

店铺老板叫白寒露,身上有危险兽类的气息,样子也太冷了些,其他鸟兽便不敢靠近。原本我也是惜命得紧,大约是有一日与他四目相对,他突然歪头一笑,将手中的饭团举起来。

如云般洁白的是他的发,琥珀般坚韧是他的眼,伽罗花瓣般柔软的是他的唇。

我不知是哪根神经断了线,于是飞到他袖口,啄食了他手上的饭团。而从那以后便没有去觅食过,他不吝啬食物,还喜欢给乱七八糟的东西取名字。而像我这么一只乱七八糟的麻雀,他却取了个雄心壮志的名字,他说:凤彩这个名字好,你便叫凤彩罢。

偶尔会有从风临城来的书信,是他的师弟。

他不太喜欢那个师弟,他身边的那个跟进跟出无比忠心的伙计游儿也不喜欢他那个师弟。其实我看过他师弟来过的信,每次都是寥寥数语,关怀如冲淡了的香茗,偶尔遇见麻烦事需要帮忙也很客气,像两个陌生人。

我蹲在老板的肩上,有次听他落了霜似的声音:凤彩,我师弟好像也没这么讨厌,是不是?

我当然不会回答他,只是赞同地扑棱棱翅膀。他伸出长指摸摸我的脑袋,结了霜的眼微微回暖,有些薄薄的孩子气。

我想我短暂的一生便要这样匆匆而过了。

——直到某个清晨有个眉眼含翠的少年人敲开醉梦轩的门问:寻找失物的生意这里接不接?

那天我在檐下舒舒服服地梳理羽毛,檐下支了竹塌,生意也谈得极其顺利。那少年人要找的是一根凤凰尾羽。我那时才知道少年是多么了不得的人物,他是当今天界最尊贵的女人天妃伽蓝的仆从,而天妃伽蓝的真身是一只七彩凤凰。凤凰惜羽。那根羽尾是天妃让他送给他未婚妻的见面礼。这么重的礼,却被他一不留神丢在凡间。

他的报酬是一颗火红的却冒着寒气的珠子,那定然不是凡间之物。

白寒露瞧着那珠子眼波荡了荡,却没接:“凡间飞禽众多,那尾羽八成也找不到了,这寒火珠你先收着,若能找到再交换也不迟。”

年轻人倒也没什么着急,看似比白寒露还冷淡,只是说:“嗯,找不到也没办法,天意如此。”

“听闻你们比翼鸟族只与同族通婚,一雄一雌比翼双飞,恩爱无双。”

年轻人嫌他话多似的,起身拍了拍袍子上的褶子,模样挺轻松。

他继续问:“反正找不到尾羽我父亲也不会允许我回去了,你跟我说说这凡间九国内,哪个地方好?”

这九国之内好地方不少,现下是四月云国炽日城的灯笼树已经结出灯笼,入夜全城便陷入柔软的光源里。只不过云国现下不太平,而紫国凤鸣城最美的时光是仲秋佳节前后紫星花盛放之时。可是白寒露想了想说:“东离国最西边有个叫风临城的小城,我师弟在那里待了几年,他总夸那里民风淳朴景色也美,你还不如去那里也好有个照应。”

对我来说,这些个大人物的生活与我遥不可及,丢了多么贵重的东西,也是不痛不痒。只是这一生若能看看凤凰羽长什么样,也就知足了。

后来白寒露送他去坐船,我凑热闹便蹲在老板肩上去送。少年人那晚爹脸露出来岛上后第一个笑容,好似有竹林的气息,他说:“他们说这凡间的百姓的宅子里有两害,一种是打洞的灰鼠,一种是枝头灰不溜丢吵闹不休的家雀了。”

我挺生气,若没有我们灰不溜丢的普通模样,怎么能衬托那些个没羞没臊的鸟儿们的羽翼丰满美丽?!

少年人伸出长指在我脑袋上点了一下,说:“小家雀你莫生气,其实你这样多好多自由。不过,我这么说,你怕是要啄我了罢。”

我仗着有老板给我撑腰使劲啄了他一下,扑棱棱翅膀。

那少年人走后,白寒露也出了门,铺子里只剩下那个怪里怪气的游儿。他没事就在屋檐下对着我流口水,我吓得精神失常便把那金贵的比翼鸟给忘了些日子——直到白寒露某天黄昏回来,袍袖里七彩光华流转,刺得我睁不开眼。

那天晚上游儿那个泼皮扯着白寒露一起去海边看焰火。

我藏在屋梁上,看见游儿在门口一挥袖子加了一道妖障,那根伽蓝之羽供奉梧桐木的香案上。

昨昔,我是当真没什么奢求的。

在我鬼使神差地张嘴吸尽那尾羽的光华之前。

——腹内像是着了火,接着便是刺骨之痛,身体被撕裂又被黏合,有股清澈的仙气将我包裹,轻盈无比,我落在地上化成了人形。

这醉梦轩的老板白寒露不是普通人,我见过他在月圆之夜变成一头白狼窝在榻上熟睡的模样。他变成狼还是很英俊,可是也嗜血。我毫不怀疑那些仅有的善意会因为我的背叛,而让他毫不犹豫的撕裂我。

那夜最后的记忆是海边的风的腥味和头顶炸开的焰火。

我逃走了。

从瑶仙去流苍的货船,我双脚站在甲板上,那一刻觉得无比幸福。

我去了风临城,其实我也不知道我为什么要去。

我只是想去看看那只比翼鸟还在不在,若他不在,我便不还他了。

只是没想到,在凉茶铺子里,那只比翼鸟穿着粗布衣挽着裤腿,豆腐捏的身子骨,碧波做的双眸。见我打量他,以为又遇见了女登徒子,冷冰冰地看过来。

“喂,看什么看?!不进来喝茶就别堵着门!”

掌柜微微一笑,手下的算盘噼里啪啦,无比得意。

让我一瞬间想起城外庙里的菩萨,慈眉善目嘴角微翘,怜惜的望着凡间渺小的生灵。菩萨他高高在上什么都能看得见,我又能逃到哪里去?

我认命地敛下眼,虔诚得像个教徒:“我要碗酸梅汤。”

「都是我惦记她,当初她拒绝我可拒绝得利索。我也不指望她能对我做出什么不得了的举动来,只要她来瞧我一眼,就一眼,就好。」

其实早就应该还了。

不过是对凡间多了一丝贪念,反正白寒露总会找来的,多过一天便赚一天,死也值了。于是就这么一天天地捱下去,每天都去凉茶铺子看那比翼鸟来来回回招呼人,好像看着他便能踏实些。我自以为挺高明,算计了个透彻,却单单忽视了人心。

他看上我大约也是因为我每日都在他面前晃,丑女三天看惯?其实我也不丑的,只是有些普通,只有眼睛还算黑得漂亮。可是比翼鸟只和同族通婚,我想朱雀看上我,大约也是知道回不去了,所以才绝望得自暴自弃罢。

反正做回麻雀以后,我还是想不太明白。

不过我想着想着便不愿去想了,如今在锦棺坊檐下做了个窝,日子又回到最初的悠闲寡淡。只不过喂我吃食的人,从白寒露变成了白清明。我跟白氏封魂师还真是有缘。

听白清明细细碎碎地跟我说,他把尾羽给了店花,可是店花没问什么也没说什么。

我想他应该快离开这座城了,回到他该去的地方,皆大欢喜。那颗寒火珠落进柳非银的囊中,每日都拿在手里用来避暑,惹得绿意直骂他不识货糟蹋东西。

又过了几日天气稍凉快些,落几场雨。

这日我正在屋檐下梳毛,却见那碧波双眸雪白的肤色,板着后爹脸的人来了。

他貌似不经意地抬了下头,我差点从屋檐上跌下来。

柳非银没个正经:“呦,小朱伙计,你还没回去呀,连聘礼都找着了,不回去八抬大轿娶你的新娘子吗?”

店花一撩袍角潇洒地坐下:“我想好了,我不会回去的。”

白清明稍稍抬了抬眼:“这是为何?”

店花哼了一声,开始磨牙:“那尾羽原本就是故意弄丢的。我去那醉梦轩不过是做样子给我父母看的,哪知道你那师兄神通广大真能找到?这凡间想得道的飞禽数不胜数,谁得了还能还?没想到,还真有笨到让人吐血的笨蛋。”

他说的那笨蛋就是我了,我又差点从檐上跌下来。

“天妃赐婚的那个姑娘是整个比翼鸟族数一数二的美人,可是我不喜欢。我们族生来便是一目一翼,以往是被其他仙禽嫌弃,所以只能本族嫁娶,几千年来倒成了美德。可我自愿放弃一切来到这凡间当个小伙计勉强度日,在别人看来或许是没出息得紧,可是我偏偏愿意过这样的日子,所以我决定不走。”垂眼兀自说了半晌,店花忽然朝檐下望了一眼,“而如今,我更不能走了。我相中了个姑娘,模样说不上坏也挑不出好,性子挺沉稳老实,而且连个妖都算不上。听她笨嘴笨舌我就生气,可是她不理我,我就更生气。她那么多不好。我偏偏喜欢。”

我什么都没听清,直听他说“喜欢”,心尖儿还来不及颤,想起自己如今的身份便深深暗了下去。

在旁边始终不吭声的绿意翻了个白眼:“既然喜欢,先前我家公子去送那尾羽你便要跟来了,何苦现在还来?好不容易水清了,非要再来搅一搅,你们男人真没几个好东西!”

店花又开始磨牙:“那、那是我等她去找我!都是我惦记她,当初她拒绝我可拒绝得利索。我也不指望她能对我做出什么不得了的举动来,只要她来瞧我一眼,就一眼,就好。”说到最后已经都是委屈了。

绿意听得一怔:“那你今天怎么又来了?”

已经整整二十一日,这二十一日,下了四场雨,锦棺坊门口的老离树的新芽又长了一茬。

“因为等不到她,所以便来找她了。”店花从袖子里拿出那根七彩流光的尾羽,微微一笑,“聘礼我都带来了,哪能容她反悔的?”

这世间什么都挡不住个“喜欢”,“喜欢”了便没救了,失了心,丢了魂,还觉得心甘情愿。那些斤斤计较分毫不让的是心和魂都在的人,既然都在,还有脸叫嚣什么“喜欢”?!

这下我真的一个跟头从屋檐上跌下来。

我怕我成为古往今来第一个被摔死的麻雀,闭上眼,却落进软绵绵的掌心里。

店花瞪着眼,凶相毕露:“再有下回,你来找我!听见了没?!”

我被吼得发昏,四仰八叉躺在朱雀的手心里,看着高墙之上纯净柔软的云和天。麻雀总想攀高枝,攀上了哪有下来的道理?

再也没下回了,我笨了第一次,总不会笨第二次。

凤羽的光华慢慢敛入体内。

我想,下回若再有姑娘家没羞没臊的来提亲,领着板凳追两条街的便要换我了。

门外艳阳肆虐,绿荫鸣蝉,真是个好夏。

七、春深似海

「这些日子你诸事都顺着他点,让他高兴些」

风临城内近日办了两场大丧,先是城西周老爷家的老太爷,接着便是粮商龅牙李的爹。都过了花甲之年,死的也痛快,是白喜事。棺材都是从锦棺坊定做的,抬着从街面过,看的人眼珠子都能掉出来。

“……哎呦,瞧那棺材上的花儿比真的都招蜜蜂儿吧。”

“白老板家的棺材人装进去合上棺材盖就再也撬不开了,那些个挖人祖坟的还能把人家老祖宗给抬去?”

龅牙李请了戏班子跟在棺材后面哭,哭声震天,旁人倒没觉得悲切。一顶素轿经过,里面坐着小姐正自叹晦气,突然闻到味儿,喝住轿夫一把掀开珠帘,把那闲扯的年轻人吓的一哆嗦。这张脸是风临城里所有未婚美貌男青年们的噩梦,正是城主家嫁不出去的千金兰芷小姐。

“你说白老板!白老板在哪里?!有没有看见独孤山庄的柳公子?!……不知道?那望乡楼的秦老板呢?”

两个男子吓得忙退几步,那个瘦鸡仔似的小个子突然双手抱胸“呀”的一声娇呼,跑个无影无踪。周围街坊瞥了一眼,见怪不怪的,唉,兰芷小姐又来街上看男人了,许久不见那美貌的柳公子桃花眼秋波乱送地招摇过市,街上连个顺眼的姑娘都瞧不着了。

其实不仅是这些个寂寞难耐的姑娘们,连柳非银自己都很郁卒。

自打从麒麟雪山回来以后,他就被自家老板囚禁了,同吃同寝连个人都不让见。兰芷来了几次挡去是情理之中,就连他的胞姐独孤金金来找人,白清明都笑着让她挨个儿去钻城内未出阁的小姐们的绣房。他倒也不着急,好吃好喝的,日子过得也算舒坦,最近他明显感觉自己记性不大好,自从那次失忆以后隐约觉得自己好象还忘记了什么重要的事情,却怎么也想不起来。

秦毓上回来看他,提了他喜欢的沧澜美酒,酒酣耳热之际。一向对他没什么好话的家伙却压低了嗓子说:“这些日子你诸事都顺着他点,让他高兴些。”

柳非银心里一震,杯中的酒洒出几滴。原本情人泪入体后,白清明的身体就成为一个储存封魂师之血的容器。只是伤他的是狼骨,容器被破坏,封魂师的灵力再渐渐流逝,同时流逝的还有他的生命。

就这么枯坐了半晌,一直等到白清明送走客人走进门,他笑着拍拍旁边的毛皮褥子,又把脚下的炉火拨旺一些。

如今已寒冬,风雪肆虐。

绿意是树妖,吃不住冷,在锦棺坊的后院里挖了个土坑,深夜打烊后就把自己埋进去。柳非银自打那回失忆以后,就极难入睡,睡着有很难醒。白清明每夜都燃上镇魂香给他助眠,今日他燃香,柳非银半倚着床头打哈欠:“原本闻着习惯的镇魂香,不知怎的最近愈发难闻了些,你少燃些吧。”

白清明手一顿,却没回头:“先忍过这阵子。”

他又百无聊赖地打了个哈欠,见老板吹了灯宽衣躺下,他放匀气息,白清明侧耳听了一会儿确定他睡熟才疲惫不堪地睡去。他最近身子也越来越差,何尝不是在忍?忍过这阵子还有下阵子,要忍到咽气那天吗?

柳非银借着炉中的火光将他仔细瞧了一遍,犹记得第一次见他,他优雅俊美,而自己狼狈不堪,却没想到会有今日。

他了外衣,风裹着雪吹进门。好一个银装素裹的雪夜,满城的清冷,直到走到城中的街上远远望见灯火通明,望向酒楼的上擎着的布幡迎风招摇,一袭红衣倚在门框边上悠闲地朝外望着。

“等了你几天了。”秦毓说。

“嗯。”柳非银没好气地瞪他:“真是皇帝不急太监急。”

“我急什么?要不是瞧他都那个样子了,还要遭你拖累,我才懒得管你这倒霉事。”秦毓搓了搓鼻子,瞧他不如意就高兴,“唉,这回你可欠我一个人情了。”

他露出洁白的牙齿:“倒不知还有没有机会还。”

秦毓黑色长发如瀑般散开。握住柳非银冰凉的手,笑道:“放心,我这个人只许我欠别人的,不许别人欠我的。”不知从哪里刮来一阵狂风,等伙计睁开眼,站在门口的秦老板和柳公子两大活人已经不见踪影。

伙计揉了揉眼,眼花了么?熬夜真是要人命啊。

「以往总见你得意,我就不高兴,如今瞧你不如意我终于舒坦了。」

黄泉路的两边铺满的红艳艳的彼岸花,香味悲切,少有人喜爱。

这冥界他们都不陌生,秦毓是冥界的鬼差,终日守在望乡台替人断去三千烦恼丝。柳非银死过一回,还泡过忘川河里腐臭不堪的水。平常也没少帮白老板跑腿,还不少个小女鬼为了他闹着不肯投胎。

唯一不买他的账的孟姑娘此时正坐在桥头,悠闲地咬指甲。要人轮回前洗净记忆,的确是个吃力不讨好的差使,免不了招人记恨,所以在凡间的传说里,在桥头那里发汤的是个皱巴巴的老婆子。其实孟姑娘在鬼差里称不上美,却也是眉眼细长,挺耐看的。她盯着柳非银,颇幸灾乐祸的笑:“以往总见你得意,我就不高兴,如今瞧你不如意,我终于舒坦了。”

原以为秦毓的嘴巴就够恶毒了,这孟姑娘还能胜上三分。

柳非银也不恼,笑得风淡云清:“听闻孟姑娘在这桥头寻了两千年,都没寻着那人,没有一天舒坦日子过。如今区区在下就让孟姑娘舒坦了,也算是功德一件啦。”

“啪”的一声,孟姑娘咬断指甲,怒目而视。

没等孟姑娘发飙,勤于一经淋着他消失在桥头。这孟姑娘可是惹不得的,心眼小得很,被她惦记上绝对不是什么好事。这冥界得罪她的鬼差,都吃过些大大小小的亏,手段也有些变态,不说也罢。

此行的目的是在冥府的深处。

在冥府之下,有一座无垠地狱,而冥府的深处有一个地狱的入口。

原本以为这无垠地狱的入口处荒凉无比,去没想到穿过一片树林,却见到漫天遍野的彼岸花,红的无比刺眼。美则美矣,可这花终究不大吉利。

秦毓见他发怔,便伸手扯着他往前走:“都来到这里,你也无需后悔,走一步算一步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