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一会儿,马车便在离泰祥殿不远的地方停了下来。

几人依次下了车,如意便道,“姑娘直行就可去养心殿,这个点儿,皇上应该都在那儿。”见连凤玖点点头,她便又对着驾车的石头道,“小哥驱车原路折回即可。”

石头闻言问连凤玖,“可要在西华门等姑娘和裴大夫?”

连凤玖一听,当下也拿不定主意,便犹豫道,“我们只怕一时半刻的也出不了宫,你先回去吧,去看看家里的情况如何?”

在场的没有人知道连凤玖是和连老爷闹翻了才出的府,闻言多少都有些不解,可大事当前,几个人却也没有多余的心思去揣测旁事,便是左右各自叮嘱了几句话,然后就在马车前分道散开了。

时过未时,日头正旺,五月的天湿热渐浓,宫墙里外红绿交叠,也算得上是花团锦簇了。

可连凤玖一路快步往南,却是根本无暇细赏那初夏的明艳,只微低着头一心赶路,却不曾想在夹道的转口与独行的陆南音撞了个满怀。

“哎呦…”陆南音当时手上正捧着两个紫檀木双鸾菱花匣子,冷不丁被连凤玖这么一撞,两个手掌见宽的木匣子就“咣当”一声重重的掉在了地上,险些砸到了陆南音的脚。

“哪个狗奴才,走路也不长…”陆南音的骂声劈头而来,却在看到连凤玖的时候戛然而止。

“你怎么在…”陆南音话锋转的极快,几乎是不等连凤玖反应过来,就摇头蔑笑道,“也是,朝仪殿出了那么大的事儿,你若不来,也不合情理。”

“今日我多有莽撞,还望陆姑娘海涵见谅。”紧迫间,连凤玖无心与陆南音多做纠缠,便是当下就服软了,甚至蹲下了身子将地上那两个紫檀木匣子捡了起来,仔细的擦拭拂尘了以后方才放回了陆南音的手中。

陆南音接过了匣子,敛了眉眼看了连凤玖一眼说道,“东宫的事儿其实你我都无权过问,若是你还想全身而退,养心殿这一趟还是慎重为妙。”

连凤玖本是刻意的谦和,闻言不禁正眼看向了陆南音,明媚的春日下,这集千般玲珑于一身的女子穿着一袭粉色古纹双蝶云形千水裙,裙面花绽,暗秀的金线将花瓣刻得栩栩如生,恰衬出了陆南音如花一般的娇容面貌,确是绣幕芙蓉一笑开,眼波才动被人猜。

记忆中,这算得上是两人最和颜悦色的几句对话了,却不免让连凤玖警惕了起来。也并非她心思小容不下人,可偏她真是嗅到了黄鼠狼给鸡拜年的味道。

“陆姑娘的善意提点我收下了,但我也信事在人为。”

陆南音闻言,轻笑着伸手抚过了紫檀木匣子的雕花盒面,忽然文不对题的问道,“你知道这里面装的是什么吗?”见连凤玖摇了摇头,她继续道,“再过十日是我和世子爷的大婚,这里面都是毓妃娘娘赏赐的钗环首饰。”

“恭喜。”连凤玖说完便迈开了步子直接越过了陆南音。

陆南音见状,竟意外的没有横加阻拦,反而还微退了一步让出了道儿。只是连凤玖才走了几步,后面却又突然有绵言细语传来。

“人人都道我与世子爷的婚事是天作之合、金玉之配,郎才女貌、世间连理,只可惜这再光鲜亮丽的外表都遮不住我和宋谨誉心不相通的事实。想当初还没有这桩婚事之前,包括我在内,整个宣城都以为世子爷是非你不娶的吧?你虽出身不高,可在宣城也多少有些名声。后来你入了宫,做了女官,我几次在宫中偶遇你,心里总想,不知何时能喝到你和宋谨誉的喜酒。可没想到,这杯喜酒我是永远都喝不到了。”

陆南音说的平静,娓娓道来的口吻仿佛在说着一个已经被封尘了多年的故事。但连凤玖听得却是心惊胆战的,她倒并非是怕陆南音翻她和宋谨誉的旧账,恰恰相反的是,正因为她和宋谨誉之间从未有过什么儿女私情的旧账,她才不知道陆南音说这番话的用意。

正所谓欲加之罪何患无辞,没有的事儿被说成有的,远比事实摆在众人面前更可怕。

而陆南音显然也并不在意连凤玖的反应,却是伸手抚了抚被风吹散的鬓发,接着说道,“不过呢于我来说,嫁给世子爷也算是高嫁,左右都是体面的。毓妃娘娘想借机与皇后娘娘交好,我过了门就是世子夫人,这种双赢的事本就不用太多细算。但连姑娘,女心有耻此乃德也。”

连凤玖闻言,心中不禁闪过一丝冷笑,“陆姑娘什么意思?”

“我不管之前你和世子爷是什么关系,青梅竹马也好,郎情妾意也罢,但既十日之后是我要与他拜堂成亲,那从此,便烦请连姑娘离世子爷远一些。”

话即入耳,连凤玖的神色却未见有变,只是用最静默的姿态点了一下头。

陆南音见状,笑着颔首回敬,转身之际,却听她又说了一句,“啊,当然,若是世子爷心中不舍,我也是容得下世子爷纳妾的。”

春尽夏来,地卷暖意阵阵浓,日光正好,花香熏琇窈窕姿。

连凤玖的视线中,翩然远去的陆南音仿佛一抹粉桃怒绽,不见浓艳,却红的恰到好处。

这样的女子聪明又自护,骄傲又自负,虽她方才说的那一番话入耳平淡但实际上却是句句挑衅,按理说连凤玖应该是要生气的,可不知为何,面对着恨天高的宫墙,连凤玖却突然对陆南音生出了一点怜惜之情。

生不为己,嫁非所爱。如果踩了别人才能让她痛快,那连凤玖倒愿意成全她一次。

想到这里,她不禁抬头望去,却发现本是碧空如洗的天际竟隐隐的飘来了乌压压的叠云。

“难怪起风了。”连凤玖喃喃自语,随即肃然转身,一无反顾的往养心殿奔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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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头案、多宝架,琉璃窗、白玉榻,东阁养心殿的陈设数年如一,疏而有序,奢而不俗…只是这一切,近在咫尺,却仿佛远在天涯。

殿内飘有檀香,静得可怕,而连凤玖跪在殿外,远远看去,那娇弱的身影仿佛是被门槛横挡了一般,徒生悲凉。

她是有想过,此番入宫面圣不易,可她却没想到,竟会是这般的不易,皇上甚至连她的面都不见,只这样让她跪在了养心殿的门外。

但此时此刻,连凤玖内心的煎熬却远比膝下的疼痛要来的猛烈的多。

她好歹做过一些时日的朝官,为人臣子,即便她并非天天和圣上打交道,可日日踏足朝仪殿,她自然对圣上的脾气秉性略有所知。

涵帝此人,帝心孤傲,重猜忌却也重情义,崇武惜文,若论帝王之才,确是社稷之福、百姓之幸,但若论男女之事,连凤玖却觉得他看似博爱后宫粉黛实则心口不一,并非是值得托付终生的良人。

五月初正是春夏交替之季,这会儿又是阴云密压躁风侵卷的,连凤玖不过只跪了一炷香的功夫,发髻就全被风吹乱了,完全的狼狈不堪。

其实,一个人若是无奈只能专注于一件事儿,思绪就会走偏,就好比连凤玖,虽跪在养心殿前,可脑子里却怎么都集中不了精神。

可是越费神,她就越觉得疲乏,直到肚子传来了一阵空鸣,她才恍然发现自己已经饿得饥肠辘辘了。

想也难怪,从天未亮起床送连凤玥开始她就没正经的吃过东西,本以为中午可以回花间里好好用个午膳的,结果却遇着皇后娘娘出了事儿。

紧接着她马不停蹄的跑去了沈府,回来以后又和连老爷对峙,待进宫的时候,早已经错过了午膳。而如果一直这么跪下去的话,她很可能连晚膳并了明天的早膳也要吃不上了。

这念头一起,连凤玖便是越想越饿,当下就感觉整个胃都搅起来了一般,难受的紧。

忽然,一记闷雷隔空炸起,惊得不远处飞檐上的几只灰雀猛的扑展了翅膀瞬间就飞出了宫墙,紧接着,渐狂的风声夹杂着雨点便是迎面而来。

骤雨顷落,悉数打在了根本无处、也无法躲藏的连凤玖身上,只不过是眨眼的功夫,她的裙衫就湿了大半。

第四十一章 骤雨忽至

五月初虽已微热,可其实却经不起烈雨的倾浇。

衣服湿了是小,吃水变重了也是小,可那贴在肌肤上的凉意却顺着肆起的风吹进了连凤玖的骨子里,她忍着寒颤,但时间一长,却依然忍不住发起了抖来。

“万岁爷,外头下雨了。”

养心殿内静如禅室,除了外头透进的风雨声,只能听见皇帝陛下朱笔落纸的沙沙声,是以全廷方这句话倒显得格外的清亮。

圣人闻言,朱笔未顿,龙颜未抬,只漫不经心的回了一句,“把窗子去关上,免得吹乱了桌上的奏折。”

全廷方秀容一愣,却很快的恢复了之前的淡然,只默默的回了一句“是,万岁爷”,然后转身就走到了窗边。

雕刻着龙盘繁云的窗棂外,连凤玖的身姿就如同一朵未绽满的春花,被雨一打,生生的黏儿了一大半。全廷方只扫了一眼,便伸手撤了窗上的支架。

窗子合上的瞬间,他余光所及,分明看到有两个匆匆的身影踏雨而来,一黑一白,皆是颀长笔挺的身姿,看架势,是直冲养心殿的。

全廷方心里一咯噔,转头再看了看龙椅上依旧埋头书案的皇帝陛下,不免暗暗的吸了一口凉气。

那两位一起来,万岁爷恐怕是要招架不住的,这也难怪之前万岁爷对连凤玖那般恶语相向了,感情是把还没生的气都撒到了她的身上。

只是…诶,为人臣子的,不怕没权不怕没才不怕没能力,怕就怕没眼力劲儿,偏偏连凤玖就是一个。

而此时此刻跪在雨中的连凤玖几乎可以称得上是饥寒交迫了。雨水顺着她的发丝倾泻而下,模糊了视线不说,还把她的眼帘打得生疼。但其实对连凤玖而言,眼下面子、里子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她这雨中一跪,能不能跪出万岁爷的一记点头。

可忽然,她的头顶,风雨骤停!

连凤玖以为是自己饿晕了冷傻了生出了幻觉,只堪堪的伸出了一直攥成拳的手,却发现外面风雨依旧,变本加厉。

“我瞧着你脑子是进水了。”

突兀又熟悉的声音从头顶砸了下来,连凤玖下意识的用冰凉的手指摸了一把脸,抬头看去,却见有人背光而立,居高临下的俯视着她,而她的头顶,不知何时遮了一把撑开的油纸桐伞。

“跪傻了?”戏谑的声音再一次响起,连凤玖眯了眼去看,模糊的视线中隐隐的映出了两张俊容,一个是宋谨誉,一个是白卿。

连凤玖当时脑海中闪过的第一个念头就是——这绝对是一场噩梦!

“还能站起来么?”见连凤玖只傻傻的抬着头看着自己,宋谨誉满肚子骂人的话终于憋了回去,连抬她手腕的动作都轻了许多。

“你问都不问她为何跪在养心殿前,就贸贸然拉她起来?”谁知人没扶起来,白卿却插了一句,冷得仿佛伞外的风雨。

宋谨誉一愣,当即就恼火的瞪着白卿道,“难不成让她一个姑娘一直跪下去,你倒算是爷们儿。”

白卿毫不示弱道,“你能说服皇上让她起来,那才是爷们儿。”

“呵…”正当两人争执之际,连凤玖一记轻笑却刺了进来,惹得宋谨誉和白卿纷纷侧目去看。

“你笑个鬼啊!”宋谨誉正在气头上,虽不知气从何来,可说话的口气却糟糕的很。

连凤玖闻言,深深的吸了一口气,刚想去拉宋谨誉的衣摆,却忽然想到了之前陆南音的那一番话。

她指尖微顿,终于还是绕过了宋谨誉的衣摆,转手扯了白卿的。

宋、白两人当时都低着头,连凤玖的一举一动自然皆入了眼。

宋谨誉的黑眸随即明显一黯,刚想出口制止她的动作,却见连凤玖拉了白卿的衣摆就往脸上抹。

她这举动惹得白卿也是一愣,一惯无波的表情此时也生出了异样来,不过却是温柔大于吃惊。

“阿九…”可宋谨誉却没白卿这么隐忍的好性子,见她这般不明所以的举动,当下就跳脚道,“你…你…男女…”

“抱歉,实在太冷了。”未等宋谨誉咋呼完,连凤玖就已经平静的开了口。

白卿的素袍是三层千雪丝的锦缎所制,手感绵软,吸水极好,竟意外的让她这把脸擦的舒服又干净。可她也知,这举动到底惊世骇俗了些,松了手以后不免迅速的转了话题道,“你们不是应该在丰台勘察河道么,怎么回来了?”

白卿举着伞,低着眉眼淡淡的说道,“事儿办完了就回来了。”

连凤玖狐疑的看了他一眼,心中有万千思绪不停的在翻涌,可再开口问的却还是朝仪殿的事儿,“皇后娘娘她…”

“快马加鞭的回来就是因为娘娘的事儿,你放心…”这一回,是宋谨誉抢了先。

但连凤玖的视线却不曾停留在宋谨誉的身上,她低着头,微咬了咬唇,只觉得耳边隆隆而过的全是陆南音的袅袅轻语,便是又一次打断了宋谨誉道,“世子爷大婚在即,实在不适合蹚这趟浑水。”

宋谨誉正口口声声的表着决心,冷不丁听连凤玖这么一呛,他好似被这骤风急雨哗啦啦从头到尾浇了个遍,气得差点抬脚就往连凤玖身上踹。

“我瞧你脑子真是进水了。”忍住了脾气,宋谨誉一阵冷笑,“连凤玖,你且听清楚了,今日我来,是来帮皇后娘娘而并非你的,你犯不着跪在这儿自作多情。往后你若想和我划清界限,小爷也是奉陪到底的,素来你于我就是攀了高枝儿的,能不能让小爷我低下头来看你一眼,那要看你配不配。”他说罢,撑直了伞转身就走。

那一瞬间,宋谨誉被雨水打湿的衣摆随风扬起,吃了水的锦缎颇重,衣角“啪”的一声就打在了连凤玖的脸颊上,留下了鲜红的印痕。

连凤玖顺势侧过了脸,直到脚踏雨水的声音渐渐远去后,她才缓缓的转过了头,却与白卿的深眸不期而遇。

他,不知何时,已屈膝蹲了下来。

“这唱的是哪一出?”白卿将伞往连凤玖的身后斜了斜,完全的挡住了顺势而来的风雨。

连凤玖只觉得身心疲惫,连拐弯抹角的力气都直接省去了径直道,“再过十日他便要成亲了,白大人应该比我更清楚陆姑娘的为人,对世子爷而言,自然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好。”

白卿举伞的手一低,压着声音道,“但愿宋谨誉能知道你的一番用心良苦。”

他蹲着她跪着,两人的视线几乎是在同一个高度的,可离的如此的近,连凤玖却也看不懂白卿眼中透出的目光蕴藏着什么秘密,只能暗中使了巧劲拉住了他的窄袖,强迫他与自己继续对视着,随即道,“你师成北山子,最善占卜问天,皇后娘娘的事儿,你一定知道谁是主谋对不对?”

白卿一怔,忽然莞尔道,“若你问我夏汛何时会至,或许我还能给你个准信儿,可阿九,你让我猜人心?你真当我是神仙了?”

“你…”见白卿要起身,连凤玖便是死都不甘愿松手。而白卿并未注意到她手中正拽着自己的衣袖,当下一站,几乎是把连凤玖整个人拎了起来。

“阿九!”

偏她跪的太久,膝盖以下已经麻得完全失去了知觉,眼下这猛的一站,人还没稳住脚跟,重心却已经往白卿的怀中栽了过去。

白卿下意识丢了伞去接她,结果却发现连凤玖已经晕倒在了自己的怀中…

廊子外的风雨依然交加如密网一般呼啸而来,当白卿一身金绣官服踏入养心殿的时候,皇帝陛下刚好阅完了所有的折子。

君臣相见,一个漫不经心,一个面无表情,让一旁伺候的全公公不禁暗中擦了一把冷汗。

“外头风大雨大的,果然让白爱卿的脚程都慢了许多呢。”皇帝陛下一边说一边端起了手边微凉的茶浅浅的喝了一口。

白卿闻言作揖行规道,“皇上六宫粉黛众多,却不能由着自己的性子来定太子的人选。”

这两句对话听上去完全是鸡同鸭讲,可皇帝陛下闻言后脸色瞬间就狰狞了起来,“白卿,别以为仗着朕赏识你,你就可以为所欲为了。”

“皇上贵为天子,微臣所言其实皇上心里都清楚。遥想当年微臣第一次进宫的时候,皇上身坐龙椅已显出了不凡的气度,皇上胸怀江山社稷,放眼而望,大周的锦绣山河皆在皇上手中,可这么多年过去了,皇上心中还是有所顾虑,这是为何?”

涵帝闻言冷哼了一声,怒意满满的凤眼直接扫向了白卿,“既白爱卿对朕的观察如此细微,那不如爱卿来说说看,朕顾虑为何?”

“微臣说过,自古忠言皆逆耳,皇上要做圣人,要统领天下,要社稷昌盛,要百姓安居,要边族和睦,便要承先祖之道,也要创革新之变,可这变,却不能引来四方干戈,若是皇上不能权衡其中的利弊,便是杀了十个连凤玖也无济于事,又何况是责她跪在雨中?”

“呵呵,想来也是,爱卿这般急急从丰台而来,理应是为了连凤玖的。”皇帝陛下嘴角微扬,可那笑意里却透着洞察人心的深意。

第四十二章 帝后失心

“陛下又何必明知故问?”白卿抬头,回得却是大方坦然。

圣人不免好奇,“白卿,你是真动了心思?”

白卿深如幽潭的眼眸微敛,垂在身侧的手掌下意识的就收紧了几分力道,偏开口的语调却特别的随意,“皇上只怕是想偏了微臣的意思。”

“哦?”皇帝陛下皮笑肉不笑的单手托腮,盖了茶碗盖似饶有兴趣的说道,“那不妨爱卿先说说朕哪儿想偏了?”

“墨客惜才,微臣年少的时候曾与连姑娘有过数面之缘,如今相处了一些时日,确实觉得连姑娘是一块做学问的料子,若是再历练历练,一个小小的内阁笔录官她应该是不在话下的,且若是她再精学一下,国子监代课一二也是行得通的。”

“内阁笔录?国子监?你当时还反对朕让她入宫为官的。”圣人有些糊涂了,总觉自己和白卿的对话已是完全的跑了题。

白卿点点头,笑道,“皇上也得承认,连姑娘不是为官的料。”

圣人嘴角微抽,挑了眉峰道,“白爱卿此言不假。”

白卿又道,“可微臣没有见过哪个人默书能默得比微臣还快的,一本前朝的棋谱,连姑娘只从头到尾翻了一遍,便解开了好几个残局,皇上,此等贤才若是不用,未免有些暴殄天物。”

“她那过目不忘的本事是天生的,也不值得炫耀。”不过几句话的功夫,圣人的口气就比之前缓和了许多。

“既天生不可用,那就只能注定埋没。所以皇上既无心让她再为官,也请还了她寻常女儿家的寻常生活。”白卿鲜少开口替人求情,只可惜这求人的口吻却也不太谦逊。

圣人听后冷笑了一声,“你瞧着她是跪在养心殿的门口,可那是她自己冲进来的,也并非是朕派人把她五花大绑了来的,白爱卿这情求的真是可笑。”

“既然如此,那皇上,微臣便来同您说些不可笑的事儿。”白卿似一直在等着圣人这一句话一般,忽而话峰一转,口吻伶俐,眼眸中的犀利强烈可见,“自古储君之位立长不立贤,立嫡不立庶,皇上知这是为何?”

圣人闻言,难得悠然的神色一黯,眼皮子都跳了起来,当下心中恨恨腹诽道:好一个北山白君,为人臣子的,你就在这儿等着朕呢!

白卿见圣人不语,继续道,“贤者不定,无章无法,九十九个人能定出一百个贤者,就说大皇子重文采,三皇子文诣不精却是个习武的奇才,四皇子呢文武皆通又擅音律,可皇上您能定出他们三人中谁是贤者而谁非贤者吗?”

虽皇帝陛下的脸色越来越沉,但白卿显然却没有收口的想法,接着说道,“贤者不能判定,可嫡长却是一目了然的,便是先帝爷当年为何会随着顺贞淑惠先太皇太后从天灵山回宫,还不就是因为先帝爷是皇后娘娘所出?”

圣人闻言怒目而立,一掌拍在了紫檀木案桌上,直指白卿道,“你可知朕现在就能让人把你拖出去斩首了。”

“微臣一条贱命,不足让皇上如此费劲神思。可是皇上,您身坐龙椅,若想随心所欲,却远不能用如此欲盖弥彰的法子行事的。”白卿闻言竟无所畏惧,依旧挺着胸膛,颀身侧立,一派的玉树临风。

“朕欲盖弥彰?”圣人似听到了一个天大的笑话,气的当场就拿起了手边的砚台朝白卿砸了过去。

不过很显然,圣人手中还是留了两分力道的,因为那砚台还未碰到白卿的衣角就已经落在了地上,只是砚里的墨全都铺洒了出来,溅得白卿的鞋面瞬间宛若点了墨的素画一番,雅韵翩翩。

“皇上想除了沈家不是吗?”

养心殿里一切的声音戛然而止,全廷方守在紧闭着的殿门口沉沉的低着头,却已是汗流浃背气息微乱了。

殿的正中间,是一袭素衣长衫的白卿,风度不凡,仙韵浅显,大殿之上,是双手撑案的皇帝陛下,龙者尊姿,傲视一方。两人对视而望,气势上竟是谁也不输谁半分的。

“自从你进宫,朕就在想,也不知何时会和你各执一词的大争一场,不过白爱卿,你却是引话的高手,从连凤玖绕到了储君之位,又从储君之位绕到了沈家。”

“承皇上谬赞。”白卿弯腰微拜,尊卑上下在此刻便是一目了然。

圣人闻言,置在案沿的手紧了些许的力道,突然又失力坐回了铺着锦垫的龙椅上道,“你何时看出朕的心思的?”

白卿直言,“踏进养心殿以前?”

圣人一愣,俊逸的面容上浮起了一层浅惑,“朕真的做的这么明显?”

“皇上,当局者迷。”白卿微点了一下头,一把掀开了袍子忽然行了跪礼,随即道,“皇上唯恐外戚专权,国浸邪风,朝臣结党营私,这本无可厚非,可是不管皇上想不想动沈家,但皇后娘娘毕竟就是皇后娘娘,发妻有誓,荣辱与共,皇上又何必牵一发而动全身?”

“太子的位子朕不会留给老三的。”圣人思绪微飘,好像隔着窗棂能看见位处南侧的后宫一般,“当然,也不会留给老五。”后宫五个皇子中,三皇子是皇后娘娘所生,五皇子是毓妃娘娘所生。

白卿听到前半句话的时候是一脸的胜券在握,可听到后半句话的时候,机智如他却也愣了片刻。

圣人没有遗漏白卿脸上惊愕的神情,当下就满意的笑道,“朕以为你无所不知,如此看来,朕还是高估你了。”

白卿跪在沉色的金砖地上,挺着腰身隐着骨子里的傲然道,“皇上乃谋策天下的尊者,微臣所念所思,不过是皇上有心特意摆给微臣看的罢了。”

“这会儿倒是谦虚了。”圣人淡淡的笑了笑,却藏着一丝力不从心,“不过朕欠她很多,若是往后的一切都能随着朕的心愿,那…朕也就死而无憾了。”

白卿的错愕更强烈了,圣人素来自负,不曾想竟会说出这样的一番话来?可忽然,他脑海中闪过一些断断续续的记忆,明成三十四年盛夏,涵帝还是太子的时候,出宫、柳城、避暑…

“良…良妃娘娘?”白卿的声音有些飘,也不知是因为惊愕还是因为害怕。

圣人居高临下的看了白卿一眼,忽然念道,“半城烟雨半城绿,一朝执念误倾城。”

“真是良妃娘娘。”白卿默默的闭上了眼睛,由衷的说道,“难为皇上,竟将这份心意藏的这般好。”

“成大事者,素来善于隐忍,朕要天下,也无意辜负她,可是白卿,直到朕坐上了这个位置,才知道这天下与执念,竟是这般冲突不合的。”圣人难掩眼底泛起的憔悴,此时此刻,这九五之尊的身上竟生出了一丝可叹来。

白卿恍然大悟,这才惊觉为何今日皇帝陛下会禁了皇后的足。毕竟九五之尊也是凡人,良妃娘娘进宫十余载,也就是说皇帝陛下已经忍了十余载,而如今在朝堂上,沈家的动作又如此的大,也难怪素来将情绪隐藏的很好的涵帝会忽然转了性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