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拿你起哄做什么?”龙白月将信将疑的问,一双眼睛谨慎的打量着他。
“把我拉下水,他们就算不能用强的,换个手段诱惑那些姑娘们,可就不需要顾忌什么了。”军官嗤笑了一声,对手下先纳贡再偷腥的臭毛病,了如指掌。
话还没说完,就听见帐外贺夫人破口大骂:“你们要脸不要,为了一块烂肉出卖自己?!”
军官挑挑眉,下炕往帐外一瞥,冷笑道:“他们倒聪明…”
原来女孩子们吃不下豆饼,已经饿了几天。于是便有几个略微斯文点的燕兵乘机拿着羊肉哄她们,几名女子抵抗不住诱惑,乘着夜色,悄悄跟着士兵去了帐后。贺夫人最见不得这种龌龊事,恨铁不成钢,觉得连带着污了自己颜面,忍不住破口大骂。
那军官见贺夫人气急败坏,自己在帐中也乐得呵呵直笑:“看来某些人的信念被颠覆了呀…”
龙白月心有余悸的躲开他,质疑道:“我不明白,你的态度很奇怪。”
如果他单纯是燕人,为什么听到紫眠却是那个态度;如果他身在曹营心在汉,为什么却坐视燕兵玩弄俘虏?
那军官没搭理她,径自去帐外也拿了羊肉美酒来,往几案上一搁:“既然出不去,要不要也吃点?我总不能还不如手下有手段,呵呵…”
“不要。”龙白月摇摇头,捏着衣襟靠帐角坐下,“我没东西可以跟你交换。”
“算馈赠,我又没说要你拿身子换,”军官坏笑道,“谁说是交易?蠢。”
龙白月盯了他一眼,依旧摇摇头:“从小到大,我见得多了。蠢不蠢,我心里清楚。”
如果在他赠予时不能拒绝,当他索取时,又怎有立场拒绝?她必须与他一清二白!
燕军从清晨开始往北撤离,当龙白月钻出帐篷,她忐忑的看了一眼帐外俘虏,低头默默跟她们走在一起。
一夜之间俘虏中发生了一点变化,走在队伍前面的年轻女子坦然接受着士兵照顾,有几个甚至被他们抱在马上。队伍后面上了年纪的夫人们,看她们的目光或痛切或哀伤;没有屈服的年轻女子则更加珍重自己的言行,不理会一边燕人的觊觎垂涎,只是战战兢兢的低头走路。
没有人理会龙白月,她先是漫不经心的独自走了一阵子,最后还是忍不住放慢脚步,跟队伍末尾的玉儿会合。玉儿正搭肩扶着朱璃一步一挪的往前走,龙白月索性凑上去,弯腰背起病得昏沉的朱璃。
玉儿慌忙帮着托扶住朱璃,嗫嚅道:“姐,这样很沉…”
“背累了再说吧。”龙白月喘口气,调整脚步走得分外小心。
贺夫人一直走在她们身边,昨天前半夜她气得七窍生烟,后半夜却是心灰意冷。国破家亡,她们的尊严迟早会被剥夺,但绝不该以这样荒诞的方式、早早就被击溃。当龙白月走近她们时,她原本想奚落她身上的羊膻味,再借痛骂她指桑骂槐一番,谁知她却没有在龙白月身上闻到那股令她作呕的味道。
贺夫人不禁狐疑的挑起眉毛,凌厉的眼睛若有所思的打量着龙白月。她不敢相信,往日得她赞许的正经闺秀们,自尊倒是跟她们的皮肤一样吹弹可破,眼下这烟花女子又在为什么而坚持呢?
使人坚贞不移的素养和教诲,贺夫人从小读到老,且深以为傲,如果一个风尘女子做得都不比她差,她该怀疑什么?
——人的贵贱高低,不是一早就按照出身等级划分好了么?她从没真心把底下人当人看待,因为无论在任何一个层面上,他们都不配与她平起平坐的…
龙白月一直在等贺夫人开骂——她不是连朱璃的一根小指头都碰不得么?更遑论此刻背贴胸那么大的接触面积啦!这想法有如芒刺在背,好半天以后她忍不住抬起头来,却发现贺夫人根本没在看她。她的表情紧绷,像在思考着严肃的问题,迈步干脆利落,可以想见原来做当家主母时的杀伐决断。
算啦,贺夫人难得不针对她,她干嘛还要惦记着找罪受,龙白月背好朱璃继续埋头苦走。她以前背过紫眠,现在背瘦弱的朱璃更是不在话下,做花魁的时候就比别的姑娘长得丰腴精神,倒不是坏事。
随军走到中午休息时,龙白月已是汗流浃背。八月份秋意微凉,中午日头高的时候,人还是燥得慌,龙白月在井边打水洗过脸,这才舒服得走回玉儿身边坐下。一边的贺夫人瞅了她一眼,忽然扬起手朝她脸上招呼。龙白月吓了一跳,刚想叫唤,却发现贺夫人只是用手指在她脸颊上抹弄。
“还在这里招摇,生怕人瞧不见你的狐媚模样么?”贺夫人恶声恶气,用手指撮着黄土将龙白月白净的脸画得脏兮兮的。
这两天龙白月脸上青肿已消,又露出原本娇媚的容貌来,刚刚洗完脸一路走过,已勾住不少燕兵贪婪的目光。她怔忡着接受贺夫人的好意,有点摸不着头脑,却也有点高兴。
贺夫人冷眼看着龙白月的笑脸,灵动中竟带了一丝憨态,她想到那妖道紫眠犯下的罪孽,明明也让这女子受尽折磨,要是换了别人,恐怕早发疯了几次,偏偏就她还光彩照人,不但没有低落衔恨,反而照料别人。
不是不欣赏她,但心头更多的情绪却是悲从中来——贺夫人别开脸,将手里剩下的尘土扬进空中,双目满是恨意的眺望远方。
恨意失去针对,便只能憋在心里无处发泄。贺夫人的恼火很快又找到了突破口,她犀利的目光鄙夷扫过那些屈从于燕人的女子,令她们手捧着面饼干酪如坐针毡…
“紫眠大人…”佟桐抱着孩子欲言又止的望着紫眠,“您要继续留在京城吗?”
“不,我会北上。”紫眠递给佟桐一卷名册,看出她的惶恐,安慰道,“孩子还太小,虽然江南富庶,很容易聚揽势力,但我留在北边牵制燕王,也许对他更有利。何况…”
何况占卜爻辞显示,白月在北边。他得去找她。
佟桐望着温和浅笑的紫眠,难过得低下头去,心不在焉的对着怀中孩子出神。
她知道如果紫眠去了南边,会是怎样的下场,如今他在世人眼里是与燕人勾结的亡国祸首,天下阖欲诛之。即使他对自己再好…也只有自己知道他的好罢了…
“大人,如今天下没有人会维护您,可如果有一天我能独当一面,大人您只管安心到南方来…”佟桐双颊绯红,鼓起勇气抬头道。
紫眠笑笑,并不答她。
她失望的低下头去,借着翻阅名册掩饰自己的慌乱低落,跳进眼里的名单却更令她心惊:“这是什么…”
“通敌名单。说来可笑,当日我与燕王立下契约时,才知道朝中有多少人可以为我所用。那数目,比我以往接触到的人要多得多。”
这个国家,其实早就被蛀空了。
“这么多名字…这几个我熟悉…”佟桐掩卷沉思,半晌后忽然开口,“大人的名册我会收好,卷上的人我…我也不会全告诉吕大人,免得大人在北方受累。”
“谢谢。”他现在的所作所为,也已足够让自己受累了,燕王绝不是傻瓜,怎会看不出其中猫腻。紫眠起身与佟桐道别:“我的师父师兄会来照应贤妃,就此别过。”
他必须回到北方去,打消燕王的疑虑,尽最大可能保护自己的弟弟;他必须回到北方去,因为窗尘还在那里;他必须回到北方去,他得去找她…
燕将元宜棕色的眸子紧盯住紫眠,面对他的若无其事,自己粗浓的眉毛倒先怀疑得拧起来:“圣上,末将已经搜查了许多次,士兵中并没有人藏匿玉玺。”
“是么,”紫眠点点头,用燕语宽慰他,“事情老这么拖下去,倒不好了。其实我已想过,如今朝中人心惶惶,我能力有限,也掌管不了江山社稷…”
“圣上过谦了。”元宜心中一动,谨慎答道。
“是不是过谦,我心里自然清楚,”紫眠从容越过他,走向金銮殿外,“烦劳将军报知燕王,等处理好京城事务,紫眠很快会去见他。”
“姐——姐——”玉儿喊破嗓子的哭叫声传来,龙白月慌忙顺着声音寻找,果然发现不远处几个燕兵正围着玉儿轻薄,她立刻冲上去,一边怒吼一边把玉儿从燕兵的毛手中拽出来。
士兵们知道龙白月目前是长官的禁脔,也不敢为难她,便嬉笑着放过了玉儿。玉儿惊魂未定,哭得上气不接下气。龙白月恶狠狠的瞪着那些流氓,却无可奈何。
连皇帝和太子都在前面的营里囚着,又有谁会给她们这些俘虏体面呢?
“以后再要解手我陪你去,快别哭了。”龙白月伸手帮玉儿抹掉眼泪。
夜里龙白月又被押进帐篷,她一进帐篷,便对那名军官恶狠狠的开口:“官爷,你的手下又胡作非为,你的严明军令呢?”
“又叫我官爷?我不是说过可以叫我秋五么。”那名叫秋五的军官懒散的靠在临时垒起的土炕上,用一只脚很不耐烦的蹭着自己的靴子,想要脱下它。
“我可不想跟你熟起来,官爷。”龙白月很恼火的上前帮忙,苦大仇深得抱着靴子将靴筒从他腿上拔出来。
“你不想和我熟,”秋五舒服得叹口气,将快滑下炕的身子往上挪挪,好让龙白月有余地脱另一只,“那你凭什么要我做事呢?”
龙白月将靴子扔在地上,叉腰怒道:“我不要求你,难道你就这样放任他们骚扰我们?”
“骚扰是逃不掉的,你不能让我手下一点甜头都尝不到,”秋五将手搭在脑后,惬意得躺倒,“只是骚扰而已,又不是强暴。”
“当然不需要强暴,他们有羊肉作诱饵。”龙白月齿冷。
“能被诱惑到手的,值得你怜悯吗?”秋五坐起身盯着她,“不过对某种人似乎哄骗是不管用的,还不如强暴来得爽快。”
龙白月谨慎的退后一步,盯紧他。秋五一动不动的龇牙咧嘴:“是不是现在我随便一动,你就会跟只傻狍子一样窜出去?”
龙白月一怔,不知道回答什么才好。这时候帐外又听见贺夫人的叫骂声,她转身走到帐边,看见隐约的火光里,贺夫人守着昏睡中的朱璃正对着一个姑娘叫骂。
秋五赤脚走下炕,来到龙白月身后,不以为然的懒懒开口:“这老姑婆,其实何必这样针锋相对呢——只会把自己逼到孤立的境地。”
“你不知道,她骂的是自家女儿,”龙白月皱眉道,“那女孩是贺府庶出,贺夫人最见不得她堕落,骂了她许多次了。”
这时就听见那女孩发疯一样的哭叫起来:“你吼什么吼,生怕别人不知道我无耻么?!从小你就这样骂我——索性今天大家都没脸,非不让你成天假清高…”
跟着贺夫人也怒吼起来,凄厉中满是刻骨的仇恨。龙白月在帐中睁大了眸子,惊叫:“怎么可以这样!”
她急着要跑出去,人却被秋五摁住:“不必出去,让她受点教训也好。”
憧憧火光里,其他俘虏们都安静的躲在角落。女孩癫狂的叫喊、燕兵疯狂的起哄,还有贺夫人凄厉的嘶吼,让营地里正在上演的这一幕怪诞而恐怖。几名燕兵受被骂女孩的挑唆,笑着欺身上前,不为淫欲,只是为了羞辱她,合力撕裂贺夫人的孝服。前襟的裂口长长得斜拉下来,一只袖管已被扯落,露出保养得宜的雪白手臂。贺夫人拔下发髻上的铁簪子,狠狠划向伸来拽她里衣的手。然而更多的手袭上来,哧啦一声,她的后领又被撕开。她披头散发的挥舞着手里锐利的簪子,疯狂叫骂着,映在她眼中的火光仿佛憎恨在燃烧。
“你快让他们住手!”龙白月焦急得扯着秋五控制她的手——她见识过贺夫人是怎样一个执拗的人,再这样下去一定会出乱子。
“都这把年纪了难道还会视贞洁如命?”秋五嫌龙白月大惊小怪,“没什么大不了的,她得学会乖乖闭嘴,否则到了燕京,她绝对活不下去。你管她干什么,我记得她还打骂过你。”
“不——”她怎能不管,那是凌云的母亲,“你救下她,我…”
她什么都答应他…她能什么都答应他吗?只是那一刻的犹豫,就听见玉儿惨叫了一声,燕兵的哄闹戛然而止。秋五个子高也看清了,他的双手无力的松开龙白月,呆呆的说不出话来。
龙白月疯了一样的冲出去,拨开人群,扑上前跪下。她颤着手捂住扎在贺夫人心窝上的铁簪,血却不断从她指缝中渗出来。倒在血泊中的贺夫人却快意得很,那总是细长却铁线一样严厉的眉毛,头一次在龙白月面前完全舒展开,散朗如同新月。
“这铁簪…为得就是今天…”贺夫人两眼直直瞪向空中,声音小得几乎被喉头嗬嗬的气喘声压住。鲜血从她的嘴角泛出来,她艰难的低声唤着:“白月…”
龙白月捂住自己的哭声,伏首凑近贺夫人的唇边。
“看见翔儿…叫他死也要报这国仇家恨…”贺夫人含恨交代完,双目慢慢阖上,却在最后一刻又拼尽气力睁开,“不…更要他…好好活下去…”
第七十九章 困守
贺凌云冷笑一声,将军令掷在地上。赵参将低头瞄了一眼文书,抱拳揖道:“将军,枢密院要我们弃守,交出蔚城,我们几时…”
“枢密院?哪门子枢密院?”贺凌云紧盯着赵参将,目光阴森,逼得他窘迫不已。
赵参将尴尬得喃喃道:“其实守了这么久,为城中百姓着想…”
“哼,我们如今开城,也没得皇帝做!”贺凌云嘲讽完仍不解恨,气得将案上什物尽数扫在地上,握紧拳头道,“该死的…这种伪诏本将不受!蔚城必须守下去。”
“可连日困守,城中物资匮乏,燕贼大军很快就会从南边折回,”赵参将硬着头皮坚持,“敌我实力悬殊,何况京师沦陷、圣上被俘,我朝气数已尽…”
“既然气数已尽,你我身为朝廷命官,为什么还活着?”贺凌云靠在主座上,头枕着椅背懒懒讥笑,“我已经说过了,继续守城,直至最后一兵一卒。”
“是…末将领命。”赵参将只得按捺住情绪,低头一揖后与众人离去。
人走空后贺凌云依旧坐着不动,一双眉头皱得死紧。他忍不住忧心忡忡——私下派出去的探子一直没消息,他只知道京城沦陷后家人被俘虏,却不清楚他们具体的下落。倘若他的家人正随着燕军被羁押北上,他尤其担心自己母亲的火暴脾气会给她引来麻烦。
公输灵宝躲在门外偷偷看着贺凌云,被他忧郁的表情惹得自己心情也跟着一团糟。她一言不发的跑开,在士卒们的问候声中怏怏爬上城楼,望着城外大片荒凉残破的景色出神。
国家不是已经灭亡了么,守城还有什么意义?为什么凌云还不肯走,她完全可以将他带得远远的,只要他答应…灵宝轻蔑的瞄了眼围着蔚城安营扎寨的燕军,心想他们比夏天的蝗虫还要可恶。
“这点点人马,也想困住本小姐我?”灵宝用力吐了下舌头,心却在下一刻猛地一沉——不是燕军困住她,那是什么困住她呢?自己明明早就想离开了…凌云,凌云…什么时候已经这样离不开他了,现在不是嘴硬的时候,她惟有老实承认。
在他全神贯注剿敌的时候;在他凶神恶煞逼她穿铠甲的时候;在他父亲去世哀伤脆弱的时候;在他对着新式样的兵器眉飞色舞的时候;在他吻她的时候…她跟着全身心投入,他的每一面她都要睁大双眼仔细瞅,就这样还研究不透,于是恨不能变出无数分身来,每每累得半死,却每次都情不自禁、大张旗鼓。
她真的是越来越喜欢他了呀!
怎么办,该怎么办?贺将军去世时凌云是那么难过,他决不肯跟着她一起离开的。灵宝从怀里掏出珍藏的木莲花,细小的眉尖微微蹙起来,对着它悠悠叹了口气。哎,做人总要顾及这样那样的情感,挤挤挨挨,多么难呢!
可白纸一张的日子,她已经回不去了…
黑云压城城欲摧。
从南边归来的燕军如同黑色的潮水,汹涌扑向蔚城。匆匆燃起的战火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猛烈,贺凌云奔上城头,乍见数目庞大的人马,心底不禁一凉。
这样的场景原本是他的梦魇,如今实实在在踩在城头上,他决不能输——也决不会输!脸上的表情狠极,反倒像带了丝笑意,贺凌云对着众人扬开嗓子高呼:“全体备战,死守蔚城!”
一呼百应之中,只有公输灵宝小脸苍白,她站在人流中望着贺凌云,乌黑的眼珠里滑过一抹惊惶。贺凌云匆忙中望见灵宝,几步挤过人群来到她面前,流星般神采的眸子牢牢凝视住她,将关切硬沉入眼底不叫她看见,只是吩咐道:“受不了就下城躲着,否则倒碍我的事了。”
“不,”灵宝摇摇头,声音有些轻颤,“你瞧,我头盔都戴好了,一定留在城上帮你,否则万一床弩出故障可怎么办…”
贺凌云不能再在她身边停留,叮嘱她小心之后便转身继续指挥作战。灵宝望着他的背影,可怜兮兮的眼睛猛地一闭,跟着拼命摇晃脑袋,挥去心中阴霾:“哎呀呀,愁什么,怕被抓去,就帮他打个胜仗好了嘛!”
胡乱叫喊了一通,再抬起头来心里果然舒服了许多。灵宝满意的笑起来,也开始在城楼上奔走呼喝。她时而帮着床弩手校准目标,时而亲手将自己发明的火球装进抛石机的皮窝,指挥士兵拉动绳索将火球抛进敌营。
战斗一直持续了很久很久,到最后灵宝已经记不清自己到底啃了几口干粮,她的耳朵被石炮声喊杀声震得已分辨不了声音,只感觉整个世界都在嗡嗡微震着。就在这样的恍惚虚浮中她仍然奔跑着,身边有士兵不断的倒下,城外燕兵总不见退势,一直涌上来,整个蔚城就好象她六岁时用来逗蚂蚁的甜团子,不断被蚂蚁一样的黑色兵潮攻击、咬啮。
晨昏早已分不清,只记得用来烧灼攻城燕兵的铁火床一直是通红的,不断从城头上缒下。人脸也已分不清,每个人脸上都蒙着厚厚一层黑色尘土,灵宝清楚自己也同大家一样面目模糊,除了两只眼睛偶尔还能机械的转动。
只有贺凌云,他头盔上别致的红缨还能叫她认出来,时时让她安心,知道他安然无恙,仍在战斗。
城墙垛口被砸得七零八落,燕贼用抛石机扔上来的石炮,依稀可辨是城外墓地里的石碑。灵宝便被这些碎裂的石碑绊了一跤,她痛哼了一声,捂着脚踝爬起来,察觉脚边石碑上依稀有字,便伸手一抹——“贺氏”两字跳进眼中,她心口一疼,忍不住将身子蜷了下去,肠胃痉挛令她断断续续呜咽起来。
这时一只手伸过来拍拍她的背,灵宝抬起头来,发现是贺凌云。他皱着眉头瞅着她问:“怎么了?”
“胃疼。”灵宝哽咽道。
贺凌云瞥了眼她脚边的石碑,望着她泪痕斑驳的小脸,淡淡道:“你这是饿的。下城去罢。”
灵宝刚想开口拒绝,贺凌云却没时间再照应她,已是匆忙跑回垛口边继续战斗。她呆呆望着他的背影,半晌后还是悄悄站起来混进士兵里去。
战事持续太久,将双方都逼到弹尽粮绝的地步,城外燕军直接拔了墓碑作石炮,而城内早就拆光了木屋烧火。熔化的铁水在行火炉里发出红彤彤的光亮,一炉炉的铁水顺着城墙泼下去,浇死燕兵无数,却仍是无法扑下燕军的攻势。
大量的木头被不断送上城来,房梁、楼梯、栅栏…记录着往日蔚城的繁荣,如今均化作炉下青烟。此刻正是攻守双方对峙最激烈的时候,贺凌云跟手下合力用撞车将敌人的登城飞梯撞开,他杀红了眼睛,发疯一样的大叫:“铁水,快浇铁水!”
然而行火炉那里却传来一声凄厉的尖叫:“不——不要——”
铁水迟迟没送上来,眼见城楼下敌人又架起飞梯,贺凌云怒吼一声,甩开撞车冲向行火炉边。炉边正是公输灵宝,她拦着两个士兵,叫声中已拖了哭腔:“不要——这是我的木鸟,你们不能烧掉它!”
原来搜刮城中木料时,士兵找到了灵宝秘藏的木鸟,大家哪认得这件宝贝,只当作木头运了来,在即将入炉的时候正巧被灵宝发现。士兵们认识灵宝,因此只得停下手,偏偏木鸟体积庞大,需要两名士兵搬动,在城墙上无法轻易掉转身子,连带着也逼得后面运木料的士兵不能上前。
烧铁水最忌中途火力不济,眼见着一炉铁水已快凝固,送木料的士兵还在磨蹭,贺凌云登时气不打一处来:“还愣着干什么?!快烧啊!”
“不——”灵宝尖叫着冲上前,抓住木鸟不放,“这是我爹留给我的木鸟!”
燕兵狼嚎般的咆哮在耳后响起,贺凌云也跟着冲了上去,一把抓住灵宝,又摇又扯的将她拽离行火炉:“快啊!”
巨大的木鸟被劈开,炉火熊熊窜高,铁水重新翻滚…灵宝疯狂的挣扎叫骂:“你们不能烧了它——”
“你疯了吗?!燕兵攻上来大家都没命,孰轻孰重?!”
“你才疯了,我恨你,我恨你——”灵宝嘶哑得哭起来,又抓又唾,“这是我爹留给我的…”
贺凌云咬着牙不看她,只等铁水终于烧熔,他丢开灵宝,冲上前抄起一只游火铁箱,顾不上双手被烫伤,舀了铁水就往城外泼。公输灵宝软软的跌在地上,透过泪花看着贺凌云模糊的动作,癫狂的哭骂终于停歇。一刹那她在城楼上被孤立无援的绝望湮没,筋疲力尽的身子颓唐仰倒,只能在昏倒前喃喃哽咽:“爹爹…灵宝错了…”
再睁开眼的时候凌云并没有在她身边,公输灵宝乌溜溜的眼珠子尽管失望,还是心不在焉的转了一圈。余光看见一名笑眯眯的陌生男子正坐在她身边,灵宝心下一惊,慌忙侧过脸来:“你是谁?”
及至说了话,才知道自己竟然有气无力。
“抱歉,这我不能说。”那男人眯眯笑。
灵宝仔细看了看他,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长相,丢人群里看不见,此刻单独拎到她面前,她也肯定自己一转脸就会将他忘掉。一点也比不上凌云,也罢,她还不稀罕认识他咧:“仗打完了?”
“打完了,”笑眯眯的男人一脸憨厚,想想又补充了一句,“不打完我哪进得了城?”
他还真是风趣呀,男人对自己的机智很满意。
灵宝浑然不觉,继续问:“我睡了多久?”
“姑娘几时入睡的?”嘿,他真是越来越幽默了。
“不知道…大概仗还没打完的时候吧。”灵宝闷闷回答,情绪继续低落。
“恩,据在下推测,姑娘应该睡了两天。”男人眯眯笑着,又自作聪明的说道,“而贺将军睡了一天。”
“他还在睡么?”灵宝挣扎着坐起来,很不争气的又关心起凌云。
“不,他醒了,现在应该在城楼上,”笑眯眯的男人又风趣的添了一句,“大概还在消化我送给他的消息吧。”
“什么消息?”灵宝好奇的问。
“哦,他的亲人分在第六拨和第七拨俘虏中随燕军北上,目前母亲和未婚妻因为不堪折磨,自裁了。”那男人笑答。
“送这消息你还笑得出来?”灵宝惊得忘了自己的情绪,只是气极,生机勃勃的冲上前撕他的嘴。
“拜托,好消息谁会找我打探,难道还要我一辈子都不笑?”男人躲开,捏捏自己笑眯眯的脸。
公输灵宝白了他一眼,忽然意识到不对劲:“为什么是你陪在我身边?”
“啊,我可没有在陪你,”那男人继续笑眯眯,“只是我给贺将军送了消息后,没跟着他一起跑出去而已。”
这么说他醒了之后一直在陪她?灵宝闻言再也按捺不住,歪歪倒倒的跑出去找凌云。
那男人望着灵宝的背影,笑意更深:“啊,看来果然还是不能参军呀,品位变差真是太可怕了。当年在云南时明明还很有眼光的呢…”
战后城墙破败,灵宝爬上城楼,很容易便找到凌云。他正坐在一处垛口上,望着城外残阳中的战场兀自出神。灵宝有些胆怯的慢慢接近他孤零零的背影,在离他几步远的时候,被凌云灵敏的发现。灵宝吓得身子一颤,默不作声的望着贺凌云沉静的眉眼,不知该如何应对。他没哭没闹,她该怎么安慰呢?
贺凌云见灵宝一脸为难,自己也不开腔,撇过脸去继续眺望远方,当感觉出灵宝走到他身边的时候,才默默开口:“以前父母在身边的时候,嫌他们严厉唠叨,总爱在外面消磨时间…现在后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