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只巨掌以一只巨大的袍袖,将全无知觉的秋观云和织罗收纳其内,瞬即不见。
八一、若未相爱即相杀
秋观云 感觉自己被装进一个麻袋样的物什内,黑暗,滞闷,而且深不见底。她下意识去握织罗的手,明明方才还近在咫尺,此刻身边虚无一物。
在这 个不知所以的空间内,她无法控制身子的失重虚浮,就连索取光明的咒语也是吐语无声,心念无力……
刚刚还在大谈段位,这就中了高段位者的暗算,可算报应?
当眼前重现光明时,她下意识闭眸,感觉到自己身下已是实地,触摸上去,似乎正是至今仍叫不习惯的“沙发”。
“织罗?”她唤。
“她在隔壁。”
她睁开眼睛,看向坐在一张书案后方的答话者:为什么没有半点意外?“我记得你和老狐狸约了十日后决战,原来是你的虚晃一招。”
擎释掀眉:“若他仍有那个胆量,十日后开战就是。”
她顿了须臾,道:“我很不愿把阁下想得更龌龊更猥琐,但,请问在你在和我家老狐狸开战之前将我拘来,难道是因为害怕失败?”
擎释哑然失笑:“你认为我会失败?”
她眉间眸际却全无戏谑,问:“不然我该如何理解当前情形?”
“我想重新问一遍那日因娥依诺的出现没有得到答案的问题。”擎释身势前倾,双眸瞬也不瞬,“如果我许你天后之位,你待如何?”
她莞尔:“你许或不许,与本大爷没有一毫关系。”
对面的男子眉心收紧,两眉之间现出一道剑锋形状的立纹。
秋观云认得这样的表情。虽然出生时,自家老爹已经远离帝位变成居家老男人一枚,但每逢发生与杀伐决断稍有关联的大事小节时,类似纹路便出现在老爹的眉宇之间。它属于经年累月手掌天下者遭遇拂逆时心头刹那涌起的那股戾气。所谓才上心头,即上眉头,喜怒哀乐不形于色者,更易暴露杀机。
在近乎凝固的空气中,她问:“既然天帝老爷旧话重提,我也趁机解惑如何?我哪一点得到了阁下的青睐?”
天帝阁下目底深暗难窥,道:“你对自己不是一向富有信心?”
她颔首:“自信是一回事,自大是另一回事,我还没有狂妄到认为天地间的雄性生物尽该为本大爷倾倒。”
一丝笑意弥进擎释眸内,缓和了他面上的冷意:“你让我看到了最初的优昙罗。”
“……最初的优昙罗?”她一字一顿,似笑非笑,“但我不是她,你的天后可以是一个肆意妄为视礼教为无物的叛逆者吗?”
“优昙罗后来变得完美无缺,你也可以。”
这下,她绷不住了,兀自闷声低笑。
“笑什么?”天帝阁下语透愠意。
她勉强收止,半掩面道:“昔日,你因为优昙罗最初的面貌动心起念,然后把她变成了后来的优昙罗。如今,你因为看到了最初的优昙罗心生意动,接着又想把这样的我改造成你的理想版本吗?天帝大老爷,请问你就这么喜欢自打耳光?”
擎释眯眸。
呃……
她忙不迭反省,道:“抱歉,是我失言,阁下的逻辑,我无权干涉。我惟一可以确定回答得是:承蒙错爱,愧不敢领,我……”挺颈昂首,眸线直迎,“拒绝做阁下的天后。”
擎释覆睑,无声良久。
“为什么?”他问。
“因为我不爱你。”她道。
他唇弧平直,声语平淡:“你爱百鹞?”
她笑:“即使没有百鹞,即使我不爱他,也必定不会爱上你。”
“因为优昙罗?”
“我的灵魂来自于她,故而我没有办法设想假使灵魂与她无关时将对你观感如何,可当下我很确定,我不爱你。”
“……这样么?”他声语浅微,又经一段沉默,方低低叹息一声,“那便没有办法了呢。”
她挑眉。
“既然就算没有记忆也是断然拒绝,那便让有记忆的优昙罗完整归来吧。失望也罢,怒火也好,我一概承受,至少那是曾经全力爱着我的优昙罗。”
她先是一怔,迅即明白对方言下之意:“你想把我和织罗的灵魂归一?”
擎释唇角勾起:“你很聪明。”
“你……”
“我需要稍作准备,你们不会等上太久。”他道,言讫身影湮没。
“你……”过河拆桥?反复无常?尽管她很想破口大骂,但此情此景,骂得再多,除了劳心动气伤肝伤脾,对形势毫无助益。还不如静下心来,寻找应敌之计。
织罗?织罗在不在?织罗听得到吗?她心中连声呼唤。
观云?织罗试探般地应和。
她大喜:你总算听到我了!
方才我试图与你联络,被一份莫名的力量自行屏蔽。
是天帝那个气急败坏的无良小人啦。
他把我们一起拘来,看来准备践行曾经说过的合一计划呢。
被你猜到了,你认为我们该怎么做?
什么也不必做。
什么也不必做,坐以待毙吗?
他是天帝,在这样的距离下,我们没有办法用武力与他对抗。
所以,我们愉快的等死?
未必。
她皱眉:在这个关头,织罗还在卖什么关子?
织罗笑:你很快就晓得了。
很快就晓得了。
她很快见到了织罗。
擎释没有俗套地问她最后一次是否改变初衷,便有神使前来将她与织罗提押一室,将两人摆弄成面面对、四掌相合的姿势,等待大限之时的降临。
这位天帝大老爷,连后悔的机会也不给人家,真是小气。她心语。
织罗眸内含笑:天帝的尊严不允许再度接受一次拒绝。
你一点也不担心?
有一点。
哪一点?
你身上的那一点。那是我们惟一的希望,如果我预期有误,现在便是我们最后的时光。
我身上……织罗好 色喔。
织罗白来一眼。
秋观云赖赖坏笑,转而长吁短叹:老娘,老爹,老狐狸,如果这是最后时光,你们该知道我的遗言是什么吧?请一定要猜中,为我建一座外肥中枵华而不实的大墓,骗一些盗墓贼来陪我打发死后的无聊时光。
陡然间,一团金光现于她们头顶,圈圈递增,缓缓笼罩下来。
不妙。
她感觉呼吸紧促,一股翻江倒海样的气浪打体内排涌而起,似乎欲将她四分五裂。
织罗,你还好吗?她问。
别分心,专心于你的内在,别忘了你是我们惟一的希望。
她不再多问,紧紧切住齿根,沉淀心神,放空思维。
幼时,娘总喜欢将她抱在怀内,不停地抚摸揉捏,不停地喁喁低语,仿佛是在说……在说……
“吾,巫界之主,万物之长,此为吾儿,吾心头之血,魂魄长存此躯,万力难动其基。若有违逆,携万物之力对抗之……”
还有,老狐狸近来和她亲近,总爱用手掌抚摸她的后心,那时她昏昏欲睡享受得紧,其实他有在低语什么吧?他在说……在说……
“狐王之决,袭自远古,万物开启,自定魄魂,任他八面来风,我自岿然不动……”
原来,自幼娘就在她身上不停地注入驻魂咒,近段时间老狐狸暗中为她施用狐王决。
她得到如此盛爱,岂肯轻易离去?
我也来助你。一道不属于织罗的声音叩响脑内,执着不去。
法卡?
是我,我借你暗黑世界的流动,无所遁形的彷徨,一切归你所用,供你汲取力量。
她泛笑:“天帝大老爷,我来也!”
隔空,擎释传来一记冷笑。
那道金光倏地膨胀如斗,向她们压迫直下。
她紧握织罗手掌,朗声道:“娘,老狐狸,观云携万物之灵,动八方之气,无论千回百转,自有笃定不移,请借我力量。还有长久栖伏于所有阴暗角落的生命,你们也可以璀璨的绽放。”
八二、雪中犹作自由花
随着秋 观云的话声,盘桓她们头顶的金色光芒开始加剧旋转,与她释放出的气层激烈碰撞,震鸣不绝。
她一 手仍紧握织罗,一手掌心向上,道:“吾既得巫神顾护,又得春神庇佑,狐王的牵绊束囿此心,远古的恩泽天地的照拂尽集此时,万力归一,为吾所使,助吾脱得险难,得回平安——”
她最后一字落下,背后涌出红、绿、白三道光芒,在与金光遭逢的前一刹汇为一体,撞击出振聋发聩的声浪,而后各自湮没。
晌久,万籁俱寂。
“居然被你逃过了。”擎释幽冷的嗓音传来。
她浅浅吁出一口气,使内息归宁,喜道:“织罗,我们不用死了吧?”
“你成功了。”织罗笑语。
“错!”她神采飞扬,“是我们成功了!”
织罗颔首:“我们成功了。”
“你们如此留恋凡人的人生吗?”擎释的身形从无门的墙壁前徐徐现出,“你们只听说优昙罗惊才绝艳,只见过她的雕像美仑美奂,可见过她真正的容貌?她的身躯就躺在隔壁,你们只看一眼,便足以明白与她的距离。”
“不需要。”秋观云痞气十足地晃动一根食指,“本大爷对现在这张脸喜欢得不得了,每天都会被自己的美貌惊艳到,才不需要参观什么陈年女尸。”
擎释眸心内寒意泛滥,看向另一半灵魂的所有者:“你怎么说?难道就想永远如此平庸贫瘠的活下去?”
织罗摸了摸自己脸颊,道:“我也很喜欢自己的模样,平庸与否,贫瘠与否,是他人给出的定义,只要我晓得自己的优秀富足处就够了。”
“说得好!”秋观云高竖拇指称赞。
擎释调用最后一丝理智,道:“回到优昙罗体内,你们仍可保有这一世所有的记忆,是做至高无上的天后,还是继续平民的生活,交给全新的优昙罗自己决定,我不做任何干涉。”
织罗摇首,轻声道:“为什么你这么不想承认优昙罗已经死去了呢?早在她答应将灵魂一分为二的时候,就已经放弃所有的重生机会,即使我们双魂合一注进优昙罗的躯壳内,即使优昙罗睁开眼睛,也已经不是优昙罗。就如你的修安天后,重生之后,再不是那个痴爱着你的修安。”
“原来如此。”秋观云恍然大悟,“优昙罗如果醒来,就是全新的优昙罗……这个秘密,连神相大人也不晓得吧?天帝阁下深知个中精要,却一直佯作不解,还一径说可以接受优昙罗苏醒后的失望与愤怒。原来阁下早就打算迎接一个新生婴儿般的初恋爱人。如此,我不免奇怪了,阁下那时邀我做你的天后,纯粹是拿本大爷消遣吗?”
擎释眯眸:“是你自己放弃机会,莫拿你狭隘的心肠揣度他人的器量。”
她要笑不笑:“但您不是人,是神啊。神的博大和宽宏仅存在于凡人们编撰的神话故事中。真正的神,哪一个不是狭隘自私冷酷无情?”
擎释眼角眉梢凝冰结霜,道:“我给你们最后一丝机会,愿不愿走入优昙罗的完美躯体内,成为这个世界的主人之一?”
“不愿意。”秋观云、织罗异口同声。
“那么,你们将拥有永恒的时间,永无尽头的岁月。”
何解?
秋观云还在品味这句话的言外之意,突见擎释右掌挥落,眼前风景陡换:雪光连天接地,无边无际;凛冽寒气袭裹周身,无孔不入。
“这……是什么地方?”她抱肩问。
“昂斯古山顶。”织罗道。
“什么鼓什么锣不重要,关键是……”她选择抱住织罗,“我们是不是被那个天帝发配到这边来了?”
织罗点头:“这里终年积雪,千年未融,是仅次于极寒之地的刑罚之处。”
“……”她好想飙脏话问候那位阴暗天帝的祖宗十八代!“他是想我们被活活冻死在这里吗?”
织罗扬唇:“不会的。”
“哪里不会?”她恶声恶气,“难道你认为他只是吓唬小孩子,虚晃一招后就我们带回原处?”
织罗失笑:“我对他没有那份幻想,只是对你充满希望。”
“你认为春神之力可以融化这千年的积雪?”若如此,擎释岂会如此轻易允她在此?
“不会。”织罗细声慢语,“把我们发来这个地方,正是因为此处是连春神也无法融化的积雪之地,而且,他必定在四周设下了障碍,令我们无法逃越。”
她切齿,心中再度郑重问候那位教子无方的首任天帝,道:“既然如此,你对我的希望在何处?”
织罗秀眉微掀:“无法融化这里,无法越逃限制,难道连你的力量也被冻结了吗?”
一语点醒梦中人,因为太过恼怒,居然顶着一层单薄的裙装在此挺受,是谁家的笨孩子?她先将这份罪责一并算到天帝头上,随即施咒将数颗雪莲种子植入雪内,促其发芽成活,枝生叶茂,将她与织罗包围环拢,暂且规避寒风。
“法卡现身!”她扬声。此处切断了她们与外界的所有讯息通道,惟一切不断的,是与春神有着血契联结的恶魔使役。
果不其然,那道修长魔魅的绝色身影应声而至。
自打见召唤来法卡,她第一次没有先拿出些许时间感叹对方的美貌,道:“我有事要你去做。”
织罗眉心浅颦,淡淡道:“如果用他破除天帝的障碍,等同拿暗黑之力对抗神王之力,纵算取得突破,最后也必定搭上他半条性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