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论娥依诺如何位高权重,如何势力广植,不可能与天帝公然为敌。墨斯来自冥界,纵算已经与神域分离,也不敢轻易触怒这位诸生之神。

好吧,本大爷是时候华丽转身,和这只天帝老儿拼个鱼死网破了。她抬起一脚,谁知它还未落地,又有人抢先一步。

“天帝阁下,对您来说,眼下最亟待解决的要务,是优昙罗归来还是遏制沙化?”

她瞪着对方:你这只老狐狸准备抢本大爷的风头是不是?

百鹞目光直视前方,对她的密语传音不作丝毫回应。

擎释淡哂:“这是我神域内务,外来者无权参言。”

百鹞挑眉:“即使沙化一日百里,天帝阁下也不想它早日遏制吗?”

“一日百里? ”擎释眸线疾扫娥依诺,“已经这么严重了吗?”

“是呢,天帝阁下。”娥依诺叹息,“卑职此次回来,原是为了向您禀报沙化侵蚀加剧的消息。不仅如此,塞冬还与风之恶灵联手,准备将沙大肆吹入神域,卑职孤掌难鸣,这结界只怕支撑不了多久了。”

擎释眉间横出怒意:“塞冬如此大胆,凭神相的神力,难道不能将之诛灭?”

娥依诺眉目生愧,垂首道:“塞冬是沙漠之神,所有沙皆受其驱使。卑职或者能够将他诛灭,但在此之前,人界将全部被沙漠掩盖,神域也未必能够抵卸风沙的袭击,天帝阁下为人神两界带来的和平繁荣将不复存在。”

擎释淡嗤:“照神相的说法,我们除了束手待毙,或者向塞冬低头求和,好像也没有更好的解决之道。既然如此,你还要执意反对早日接优昙罗归来吗?”

“卑职从没有反对优昙罗归来,世上还有谁比卑职更想念她呢?”娥依诺略顿,“只是如今情形已然不同。”

擎释对神相大人语中停顿的因由不无领会,冷冷道:“因为牵涉到了你的女儿?”

娥依诺坦然摇首:“合魂归一术法成功与否,决定于两条供出灵魂的生命是否心甘情愿,并对合整一体心存强烈向往。纵如此,卑职与墨斯也没有十成把握,是而结果无从预料。而沙化已是迫在眉睫,与其铤而走险,卑职宁愿走一条更有可能的路。”

“什么叫更有可能?”

“用现在的秋观云和织罗去治理沙漠。”

“她们?”擎释目光从二人身上抹过。

哈,这天帝老儿的眼晴是长坏了吧?秋观云灿烂笑道:“天帝大人,您最近的生活很不如意吗?”

娥依诺紧施眼色:姑奶奶,您且先保持冷静吧。

“啊,我问错了。”巫界美少年知错就改,“应该说,天帝大人您最近的床第生活一定很不如意吧?”

四二、此梦不关风和月

娥依诺只觉五雷轰顶。

墨斯脚底打滑,好悬扑倒在地。

两位共同的念头是:这女子是将优昙罗性格特质里爱憎分明的刚烈给放大数倍后才沿用的吧?

莫说他们,纵使知秋观云甚深的百鹞,也再次对她大无畏层次的认知进行了更新。

至于查获小呆呆,望向这位巫界恶霸的眼神,已经崇拜得一塌糊涂。

不过,秋观云很明白自己此时的状态可谓是“恃宠生骄”。对于眼前这位大物来说,自己是半个优昙罗,因为利用价值弥足珍贵,即使是处于盛怒中,擅长着眼大局的大物也不会做激情杀人的莾举。当然,以对方的实力,足以给自己一通惩而不杀的教训,好在身边高手林立,自己也不是毫无反击之力,防着就好。综上考虑,不趁机好生削剐一番更待何时?

擎释瞳底暗夜沉沉,道:“由你这样拙劣的脾怀占着优昙罗的半条灵魂,当真亵渎了她。”

秋观云不无讶异:“优昙罗这么好吗?”

擎释唇角溢出讥讽:“凭你的品性,绝对难以想象她的圣洁。”

“这样的话,果然了不起呢,既然她这么好……”她连连点头,一双秋水无尘的大眼睛充满无辜的求知欲,“天帝大人为何还把她封进潘雅湖?”

擎释眸线成刃。

“啊,明白了。”她拍额,“我姑且用自己天才般的思维推测一下,她一定是犯了什么不可饶恕的过错触怒了天帝的威严吧?原来纵使完美如春神,也难免行差踏错吗?”

“那个……巫界恶霸。”查获煞是纳闷,小声提醒道,“你傻了不成?方才不是已经知道优昙罗为什么被关进湖底了吗?”

“是吗?”她一怔,“你确定?”

查获拧眉瞪眼:“你是真傻了吧?方才不还在为优昙罗大鸣不平,怎么这会儿糊涂起来?那个天帝为了迎娶新的天后,怕优昙罗误了他的大业,所以……”

“所以才清除障碍吗?”她恍然,“经你这么提醒,我倒是想起来几分,也想起了刚刚一直想问没有机会出口的问题。请问天帝大人,您一方面断定优昙罗会因爱生恨投奔敌营,一方面担心她因怨出走带走您大批的得力干将,难道从来没有想过她在最初的震怒和伤心后会体谅你的不得已,就算不能做你的恋人你的妻子,仍然可以做你的战友,偕肩作战推翻暴政吗?”

擎释面上笼罩着一层无法揣知情绪的浓霾,无意置辞。

“没有想过是吧?”巫界美少年从来不介意冷场,自得其乐是她最引以为傲的优点之一,“如此说来,优昙罗的胸怀和品德在天帝大人的判断中不过如此嘛,如今再多的溢美之辞也于事无补不是?其实,不管是人是神,事情做了就做了,卑鄙无耻也好,背信弃义也罢,既然已经不能改变,担当就是,找理由寻说项最是要不得,要不得啊要不得。”最后一句,她把声嗓放得老气横秋,还不住地凝重长叹,直逼痛心疾首。

织罗看着这样的秋观云,瞳心深处浮现隐隐星光。自从出生,她承载着优昙罗所有的记忆,沿袭着那份痛彻心扉的情殇,在每一个长夜的恶梦中惊醒。然后,目睹最上位的那位活得风光显赫,与爱侣伉俪情深。她为优昙罗不值,为自己无法避免的心痛不值。年复一年,日复一日,她学会抽离,学会旁观,但仍然不可避免地想起另一个世界的那一半是如何生活,如何熬过这一切。当到从母亲处得知对方并没有担承这份痛苦之际,尚曾不平:为何是我?但,今日看着秋观云如此,心中最后那一线不平也作云消雾散。完整的优昙罗,必定也拥有这份洒脱快意,早已放下。

“娥依诺,擎释,速将其灵魂摄出。”擎释的声音出奇平静。

娥依诺微愕:“天帝阁下……”

“我不想听到任何的借口。”寒意浸入每一个平静的字符,不容转圜地冷冷敲击进每一个听者的耳内,“或者神相与冥神两位就此公开表示站到我的对立面,由我自己动手。”

冥斯张口欲言,查释也暴眦两眼准备发出怒吼,一道淡漠声嗓抢先一步:“纵算天帝阁下不考虑摄出灵魂之后合二为一的成功概率,也应该想一想成功归来的优昙罗的心情吧。阁下当初与春神相爱笃深尚且担心她因爱成仇,难道不更该忧虑她在被囚禁几百年后积累下的怨恨?那时还曾假想她投奔敌营,此刻难道不担心她选择站在沙漠之神一方与您为敌,使情势更加恶化?”

擎释望向话者:“你认为我会惧怕?”

百鹞淡哂:“或者如今的情势不似当初两兵交战时的如火如荼生死一线,但沙漠之神的沙化之力若得到春之神力量的辅助,将造成怎样的后果,各位应该比我更清楚。”

娥依诺眉目间一丝阴翳闪过,道:“当初处于生死存亡的关键时刻,胜者才有资格编纂历史承载赞誉,败者只有背负着失败者的阴影凋零在历史的角落。那时优昙罗无论做何选择,因为未来谁为赢家尚无从确定,天帝阁下自然不能容忍任何不利因素发生。现在,天帝已是这个世界的主宰,假使优昙罗为了一己的怨恨成为沙漠之神的同党,那么,春之神的光环不再,还将被烙下狭隘自私的背叛者标签,永远被神域驱离,被人类唾弃。天帝阁下认定优昙罗分得出个中的轻重,不会轻易走上那条不归路。更何况,如今的天帝大权在握,除非她可随沙漠之神深潜沙海,否则不管走到何处,皆须经受天帝大军的挞伐。”

“说得很好,娥依诺,神相的智慧自是与那些凡夫俗子不同。”擎释颔首,声量平直,眸心寒风凛冽,“既有这份觉悟,时间宝贵,快些动手。”

百鹞悠悠淡淡道:“春之神的神圣光环或许不容玷污,百某这个异域来者却不同。行前曾受巫界之神指点,百某有幸得知了操纵自然万物的真谛所在,不知能否与那位沙漠之神呼应成趣?”

擎释哑然失笑:“你在威胁我吗?”

百鹞面无表情:“是又如何?”

啊哇哦,霸气啊老狐狸。秋观云胸口小鹿乱撞,两只大眸熠熠生辉:“老狐狸,本大爷重新爱上你了。”

“我知道。”狐王大人淡定如故。

擎释唇掀讥意:“你很清楚这座神庙有首任天帝的神像,我不会在此出手。”

“不清楚。”

“去神庙前的广场。”

“愿奉陪。”

“诶?”秋观云好生诧异,“老狐狸你是因为方才说话过度累着了,故而此刻全精减成三字经了吗?”

“安静。”

“……”变本加厉,省到两个字了?好神奇。

正当百鹞与擎释一触即发的当儿,神庙外传进一连声的急促禀报:“天帝阁下,天帝阁下,卑职是冥界哈斯,来求见冥神大人!”

擎释眼尾挑向墨斯。

后者攒眉,朝外断喝:“什么事?”

哈斯稳了稳气息,道:“禀大人,就在一个小时前,塞冬攻克了冥界的第一道门,如今第一道门到第二道门之间已是一片沙漠。”

擎释大惊,怒喝:“为何现在才来报信?”

“属下方才一直在与塞冬作战,同时加固第二道门的防御。”

“你们这群笨……”

“现在骂他们也晚了。”娥依诺紧颦蛾眉,“还是想想如何挽救是正事。”

擎释恼怒不胜:“这个塞冬实在野心勃勃,竟然将主意打到了冥界,与其挽救,不如想办法把他逼出沙漠中心,我要亲手灭了他!”

娥依诺摇头:“他是沙漠之神,所有的沙以他为中心流动,可以说他就是沙漠的中心,想将他逼出来,除非所有沙漠全部消失,真若那般容易,我们何须等到今日?我不明白得是,塞冬为何没有任何前兆地攻击冥界?他一直以来的目标不是神域吗?”

秋观云心中一动,突然抓起织罗的右手,抵其掌心瞑目冥想,稍顷道:“塞冬选择侵袭冥界,是为了破除娥依诺为神域设下的结界。”

“嗯?”娥依诺先怔后悟,恍然道,“对呢,冥界有一条联结神域的通道,他是想占领那处进而侵袭神域,如此结界便形同虚设不攻自破……这个狡狯成性的塞冬,委实可恶!”

“母亲莫急。”织罗轻声细气地开了金口,“若不先遏制住他的扩张势头,谁也没有余力设想如何逼他走出巢窠。”

“我当然明白,可是……”

“当下够阻止他的,只有观云。”

“我吗?”被提到名字的巫界美少年大喜,“我是惟一可以拯救世界的英雄吗?”

织罗缓摇螓首:“你不是惟一。”

“诶?”她脸儿一垮。

“你还需要得到狐王阁下的帮助,以及……”织罗薄荷色的眸光淡觑上前方,“神王阁下的允准。”

听到“神王”两字,擎释有一瞬间的怔忡:今日如此称呼自己的臣子已经越来越少,除了战神戎戈偶尔出现时偶尔冒出的只言片语。娥依诺的另一个女儿说过这个名为“织罗”的女儿存有优昙罗的记忆,所以,这声“神王”,应该是优昙罗所唤吧?

“天帝阁下,情势已是刻不容缓,请您允准卑职带秋观云与织罗前往沙漠之地!”娥依诺欠身行礼,疾声道。

墨斯也微弯了腰身,道:“请天帝阁下允准。”

擎释默然片刻,道:“你们必须向我保证,不会私自纵其逃逸。”

“……谨遵神谕。”娥依诺应声,墨斯附和。

“速去速归,若能将塞冬捉到我面前,你们背着我私放优昙罗灵魂之事一笔勾销。”

听着那两位的低应,秋观云撇嘴,如果不是情况有变,真想来一场跳脚破口的大骂。只是,她懂得宜时宜地,有一位却不懂得。

“咦,老狐狸,你和上面那只庞然大物刚刚不是要打架?不打了吗?虚张声势吗?是谁怕谁了吗?”天真无邪的查获少年问。

四三、未雨绸缪话从容

听到如此切中要害的质询,秋观云胸中一股自豪感油然而生:本大爷将白纸般的查呆呆教到今日模样,真真劳苦功高也。

难得地,对于这位明显各种脱线的发问者,擎释非但不以为忤,反而徐徐一笑,眸光睨向百鹞:“我和你的这场架,早晚都须一打。”

后者负手颔首:“随时奉陪。”

“而你和你。”天帝阁下的眼神抹过秋观云和织罗,“你们迟早须将灵魂交还出来。”

“嗤。”一位回之好大声的一记咋舌。

“……”另一位仍然是惜字如金的沉默。

娥依惟恐迟则生变,道:“事不宜迟,各自稍作准备,两个小时后动身吧。”

神相须回神相府略作安排,首次出门的织罗也需要归纳些许换洗衣物。至于异乡为客的三人,从神庙的衣橱内挑选干净合身的祭傅白袍聊供使用。

秋观云背了包裹,开门正见墨斯杵在门前,顿时柳眉倒竖杏眸圆睁:“地狱头儿难道想偷窥本大爷?”

“……”墨斯无语半晌,“你想太多了。”

“是吗?”她信疑参半,“你敢说你方才没有想象本大爷在里面换衣服的样子?”

这若是个相貌稍稍逊色一点,气质稍稍鄙俗一点的女子,冥神大人此刻必定不顾风度地撂一句诸如“你也照照镜子看看自己的模样”之类的狠话,可是,眼前这张脸精美得毫无瑕疵,这张脸的主人看去即知出自高门朱户,那些话连自己也说不服。于是,他心生一万个不解:是怎样的双亲,教出这么一个矛盾到匪夷所思的生物?

“你不言声,果然是心虚了吧?”她眸中溢出充沛的同情,“本大爷的身材很好呢,可惜你也只有想得份儿。”

“……我在此等你,是有话要对你说。”

她恍然:“说得也是,不然你还有事想对本大爷做不成?”

“……”墨斯额头青筋暴跳,想到自己那位身世飘零的好友,忍了又忍,没有即刻转身离开,“我们的天帝不是一位心胸豁达到可以容忍不同意见发表的君主,你今日对他的开罪,必将成为你来日的祸根。”

她点头:“我知道。都说大人物有大胸怀,本大爷看全是骗人的。历史上的为王为帝者,要么兔死狗烹,要么锱铢必较,还有一种是睚眦必报。与寻常人不同的是,他们擅长隐忍,擅长等待时机,擅长伪装虚怀若谷有容乃大。原来你们家的天帝也有这些个帝王特性。”

墨斯攒眉成川:“你既然如此明白,为什么还那样说话?”

“难道你不想吗?”

“……什么?”

她狡黠呲牙:“面对那位将优昙罗逼入绝境又骗了你们几百年的天帝,你不想对他说些什么吗?难道在听到本大爷将那些话砸在他脸上的时候,你没有一星半点的愉快?”

“……哼,你以为大家都和你一幼稚?”

她眯眸:“你那个停顿是怎么回事?”

墨斯将脸别往另个方向,闷声道:“总之,看在优昙罗的面上,我已经将话点到。你如今有点用处,天帝当然会姑且容忍。剩下的事,你好自为之。”

“好呗。”她对着傲娇的冥神大人笑靥如花,“墨斯不仅样貌出色,心灵也不坏,本大爷愿意领你的情。”

“……告辞!”墨斯旋踵疾去。

“他样貌是有多出色,能得到你亲口赞扬?”从她卧室左边隔壁走出的狐王大人恰将她最后一句话听进耳中,淡淡问。

她讶然四顾:“好一股浓酸的味道,有人又在吃醋了吗?”

“谁在吃醋?”查获少年从右边门里跳了出来,“哪里有醋?我要吃!”

她咭咭怪笑:“查小呆喜欢吃醋?”

“嗯!”查获大点其头,“这边的饭食少盐少味,吃得毫无兴趣,本大爷想吃醋!”

她眼珠一转,拿下颌指了指前方:“你的醋在那里。”

“真的有醋?”查获喜不自胜地转过头去,倏地变脸,“坛子钵子?你站住,本大爷找你有话说!”

走廊尽头的昙帛充耳不闻,一径埋首快步。

“你这只坏坛子给本大爷站住!”

昙帛拔腿就跑。

查获提脚紧追。

百鹞眉心稍蹙:“他这是闹什么?”

秋观云捧颊慨叹:“情窦初开,最是懵懂暧昧时候,万般美好呢。”

“他?”百鹞目光一闪,“你说查获对……”

“很有趣吧?吾将吾心付明月,无奈明月照沟渠。他爱她,她不爱他。她爱他,他不爱她,好纠结,好曲折,嘿嘿……”

百鹞抬指屈弹,正中她额心。